书房的装潢古色古香,从门灯到窗牖,都是精心布置的花样。刷了树脂漆抛光打蜡的木椅子触手柔润,稍有中世纪欧风的玻璃壁灯典雅肃庄,桌边笔墨纸砚收纳放齐,古代样式的东西有些隽永意味,不是邵清明眼皮还在不停跳的话,他就差点以为自己是来“闲敲棋子落灯花”的了。
坡跟拖鞋在实木地板上叩了几声,卢馨泽搁笔,终于正视眼前被她晾了半晌的养子,轻轻咳了咳。
见她欺身将手臂立在桌角盯着自己,邵清明左手大拇指无意识扣上右手指节,唯唯诺诺道:“妈……”
“嗯。”卢馨泽微微一笑,抬手拿起左手边的一个袋子,开始拆线,等线都拆得差不多了,才道:“叫得好。”
邵清明脊背一僵,瞳孔开始收缩,涣散之后又凝聚。
“我是左撇子,”卢馨泽看了眼他,又看回自己的左手,道:“邵辉也是,你知道,对吧?”
其实只要是邵辉身边的人都知道,稍微熟识一点的,都看得出邵辉惯用左手,只是他右手也运用得很顺畅,有时候为了迎合大家,邵辉也刻意调整为右手写字画画——太普通的事,说秘密都说不上。卢馨泽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知道好像很暧昧,说不知道又显得欲盖弥彰。
好在卢馨泽并不真要他的答案。她只是很轻松地将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不急着给邵清明看,反而道:“虽然我总不在他身边,他也不是很喜欢我和宾鸿,但小辉到底是我的亲生儿子,他像宾鸿,也更像我。”
“嗯。”邵清明点点头,是真心实意认同她的话,也听出她话里的不容辩驳。
一开场,卢馨泽就拿出性格里最强势的一面来,态度之傲慢,不仅让邵清明看见她和邵辉的共通,更让邵清明肯定了内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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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邵清明轻轻应声,依旧看不透口口声声说心疼他的养母。
“小辉小时候不懂事,我知道他不喜欢你,觉得你抢走了他的爸爸妈妈,你性格好,不跟他计较,我也都看在眼里的。”卢馨泽继续回忆:“现在他懂事了,你们兄弟之间感情好,照道理,我们做长辈的不该插手。”
“但是,玉不琢、不成器,”她将手里的纸张翻转过来,放到邵清明面前:“所谓含辛茹苦天下父母心,清明,你是个明白孩子,该理解的吧?”
“我……”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钢笔黑白画。线条干净流畅,色彩素净鲜明,画中人只露出一段肩颈线,延绵至蝴蝶骨下戛然而止,色气的断笔诱人浮想联翩,寥寥构图却张弛有度,未因简单画面失却磅礴气势,可见作者笔力深厚,动力非常。
是邵辉的画风,他绝对不会认错,而画中人左耳后晕染开的朱砂,赫然揭露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所有。
“你们做过了,对吧。”不同于方才的旁敲侧击,明警暗示,卢馨泽的话很露骨,如一柄长戟直破邵清明所有的伪饰。
一股寒气从下而上僵硬了邵清明全身,他定定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沉入幽暗深海的石像,凝固着等待着将来的侵蚀。
“青春期有些性冲动,很正常。”卢馨泽将那张纸收回,捏在手里端详,像说笑话般念出那画旁边的几行字:“Love is patient and kind.Love bears all things,believes all things, hopes all things.Love never ends.——换小辉的英音来念,大概更好听些。”
女人抑扬的美音英语简明活波,加之云淡风轻的玩笑态度,更是流露出放荡淫媚的意味来。可邵清明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心惊胆战,渐渐身心都麻木。卢馨泽最后的话音成了邵清明耳边嘈杂的嗡鸣,吵得邵清明想逃离,想躲藏,想安安静静地寄生在一个角落里,免得心脏又开始疼痛到断肠。
“小几个月就是小几个月,怎么也不能成熟一些。”卢馨泽将另一个纸袋推到邵清明面前,语气加重了,“他胡来是不懂事,清明,你不能和弟弟一起不懂事,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允许你乱折腾,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她的手指在纸袋上点了点,为了让邵清明看见那厚厚一叠装的都是邵清明的病例。
“您……”邵清明呼吸有点困难,“您让我离开他……不惩罚我?为什么……”
“清明啊,”女人笑容深深,“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了么?你背着我们家的恩啊,你可不能有事,更不能恩将仇报啊。”
又是对望一眼,邵清明在养母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心,他知道她还有话,所以他攥紧了衣角咬牙忍痛,硬着头皮不走。
卢馨泽恰恰最钟意养子的聪明。
“你的成绩上A大没问题,但是想申请留学应该很难吧,我听说你想去英国,是不是?”
邵清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背后冷汗涔涔。
“我不能伸手到教育部门,不过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保证你的生活费用,如果你有机会去英国,不必为面包发愁。”顿了顿,她又道:“我知道年轻人觉得钱很庸俗,但是你不会。钱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筹码。”
“可是我不贪财。”邵清明轻声道。
“是啊,你还有骨气。”卢馨泽凝视他的眼睛,“市福利院就要拆迁了,你不知道吧?他们的申请了五亿修建费用,你说土地局是该批还是不批?”
“政府的公务你不可能只手遮天……”
“对。但是我能影响孩子们是住十人宿舍还是单人宿舍,中午吃的是三菜一汤,还是开水泡饭。”她的声音里有邵清明学不来的威压,“我要你告诉邵辉,你想去留学。英国皇美的offer他已经申请到了,但他说他要等两年再考,你明白吗?如果等你,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就算不记恩,你也为了你对小辉的喜欢,不要耽误他的前程。
……
第十九章
那碗微热的,有点糊掉的鸡蛋面最终还是进了邵辉肚子里。明明他很用心地劝自己爱惜身体,好好吃饭,他心里还是无法升起任何执筷的欲望。他甚至不怎么难过,他只是不舒服,他想他需要一个人的寂静,一杯水和一些药,一段彻头彻尾沉醉的睡眠。
或许是下午情事酣畅,倦意深深;或许是他着实被卢馨泽恶心到——政治家的手段固然千篇一律,但不得不承认,被对付的人永远不可能逃离她的掌心。
化繁为简,威逼利诱,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大权在握的人心机再深伪装得再花哨,都离不开一个“利”字。保护好自己的利益,使别人为了利益低头……争来争去,不过是看谁更有本事掠夺而已。
势微的政客尚有一博之力,可邵清明,从来一无所有。
——所以任人宰割。
他拢着毯子躺在床上,辗转至天色黑尽,依旧难以入寐。很多声音和画面不断从他脑海里涌现又消散,他渐渐分不清孰真孰假,就好像真的有什么奇奥的人物在他面前将前世今生表演详尽。他一会听到的是窗外风吹树梢的沙沙轻响,一会又看见邵辉笑着将他的筷子拿过去大口吃东西,一会元善站在福利院大院前送他的景象依依浮现明晰。
焦虑的感情始终不散离。更深露重的时候,他开始发抖。痉挛的感觉从泛着酸苦的胃部一点点向周身扩散,忍了好久忍不下,他只好起身一步步往厕所挪。
“怎么了?”听到动静的邵辉忙过来。推开虚掩的门板就看见哥哥伏在马桶上作呕。昨天中午傍晚邵清明都几乎没进食,吐出来的秽物零星一点。邵辉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吐无可吐,就一个劲在那喘息着吐酸水,生理性的眼泪挂在眼角欲落未落,模样分外可怜。
恶心感一阵一阵,邵清明无暇说话,只任由来人擦去他眼角的潮热,便紧紧握紧了邵辉的左手。
果然,被依赖的人很自然地回握他。
让他怎么放得下。心中酸楚,吐得发酸的下颚才总算能合上。
“是发烧了吗?”邵辉面色严峻地将额头抵在他额头上,又道:“好像还好,是不是饿狠了?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
“嗯。”邵清明点点头,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撞进邵辉怀里。初长成的少年郎身材高大肩颈宽阔,见他撒娇就立即将人揽在怀里抱好,就是呼吸声都轻缓了很多。
“歇一会。”邵清明鼻音浓重。
“回房去,夜里站着该凉了。”邵辉一下子将人打横抱起来,步伐稳健地往邵清明房里走,迎上邵清明恐慌的眼神时,他才柔声解释:“才几步路,不会有事的,妈已经睡了。”
邵清明仍然僵硬得像根木棒子,攀在邵辉手臂上的指尖都在颤。
专心看着他的人就好笑,玩乐道:“怕什么?总有一天会公开的,到时候我们就私奔,时间久了爸妈会妥协的。”话越说越认真,邵辉想着自己手里的几张牌,安慰的意味就浓重起来:“别想太多,就是今天私奔,我也养得起你。”
邵清明被放在床上,卷了毯子愣愣看他,黑亮的眼睛里依旧有迷雾缭绕。邵辉只想他大概还不懂,便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不再探究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挣扎。
“还是吃点东西吧?”邵辉一根根捏着他指骨,征求之外有些强迫,“冰箱里还有些奶黄包,我去给你蒸上。”说罢就要走。
“我不吃……”邵清明拉住他,不敢大声惊动楼上的人,只好哀求道:“陪我躺会,好不好?不是什么大事,之前午休也经常这样的……”
“什么经常?”邵辉有一次蹙眉,凝重的表情直对着他,质问道:“之前也吐吗?为什么瞒着我不和我说?”明明天天都在一起,为什么他病了自己却不知道?!
“不、不是……”被他的大声惊吓道,邵清明急急忙忙否认道:“今天的严重一些,以前就是午休的时候容易惊醒,全身发抖睡不着,可能是我自己精神压力太大了,有点焦虑……只要下午有考试的午休都休息不好,今天也是睡不着才吐的,大概是因为明天周考成绩就出来了……”
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个,怕被拆穿的谎言。
“才叫你别想太多,”邵辉面色稍缓,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有点无奈:“你的身体是第一位的,说了很多次了,非得把我逼成你的管家才好是吧?”
“你陪我一起睡,”邵清明默默给他挪地方,不算窄的单人床睡两个人稍显拥挤,却已经是他们的习惯,“你抱着我,会好一点……”
邵辉从善如流掀开毯子躺进去,将略娇小的哥哥抱在怀里,笑道:“就生病的时候黏人。睡吧,我不走。”
“那晚安……”
掖好被角,邵辉低头吻上怀中人的发心,轻声道:“晚安。”
邵清明很快就听见头顶均匀沉缓的呼吸声。贴着他后脑勺的胸膛起伏有力,桎梏住他手脚的怀抱温暖如春,如果不是他别有心思,他大概真的会安然入梦,就像曾经无数次焦心的夜晚里那样——他还是很诚实,曾经他的心只要贴近身后人的心脏就会安稳,只要躺在身后人的怀里就不会焦虑……那都是真的,邵辉真的是他的解药。可现在他的心毒渐深,唯一的解药也要失效了,也许有一天,漫漫长夜孤寂,只有他一人一室一形影。
不敢想,本来心脏不会痛,思虑一远,就是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同样放不下的还有福利院。卢馨泽拿捏他的七寸,是一点都不错的。邵清明贪恋地蹭了蹭后脖处搁着的肩颈,有点悲哀地想。
福利院的孩子有多不容易,不会有人比邵清明更清楚。从小被抛弃的事实是一种通融血脉的烙印,它留在孤儿的身心之上,更留在渐渐完整的人格里,留在一个人人生的方方面面之中。孤儿总是比家庭美满的孩子更敏感,更自卑,他们很在意自己和旁人很细枝末节的不同,不常有小说中出现的那种怜悯和天真。就像以前他推开亲近自己的邵辉,拒绝近距离的靠近和对比,面对他人的善意总觉得折辱,对身边人生活中的小不幸更加漠然,甚至常有一种孤高的不屑眼光。
一蔬一饭的不同,对于童年幸福的人而言不算大事,穿着住所的高低,对于人格自立的人来说意味轻浅。可在孤儿眼中却很有区别——我为什么和同学不一样?为什么我吃的没他们好,住的没他们自由?为什么我要在福利院可怜地生活?我的父母为什么不要我?
继而发展为——是不是我天生就很差劲?所以我的父母都不愿意要我?
自卑是一种很负面的心理,它潜藏在人心深处时不时探头探脑出来在人耳边吹吹风。怯懦无能的人因此错失良机,怨天尤人,刚硬强势的人因此莽撞行事,急于求成。不管是慌乱退缩还是仓促前进,其本质都是自卑,且无论自卑者意识到与否,他们都会受到自卑心理的折磨。而试着改变建立自信,又何其艰难。
邵清明知道,他一个人的取舍,牵连到很多很多人的生活,即使都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因为无可估量,所以无可忽视。
他大概有了选择。
——一个人在切断肢体的瞬间往往不觉得疼,所以他会短暂地以为,有些舍去,真的不过尔尔。
那是他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第二十章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的星期三,邵清明被班主任点名到办公室训话,原因很简单——成绩下滑,上课睡觉。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恶性循环。
周一到校的时候他作业还未做完,踩着早读铃声进班的时候被年级主任好一阵盯,后来成绩排名又下降了七名,各个老师都开始时刻注意着他的作息情况。可他实在是睡不好,日日夜夜地做梦,就是和邵辉同宿也不顶用。盖因如此,他最近又嗜睡了些,有时候午休不够睡,下午第一节课都叫不醒。
昼夜艰难,邵清明却还胖了些。虽然骨架依旧瘦削,但四肢和腰腹的触感已经有点软和,照邵辉的意见,是抱得更顺手了。
回班的路上不自觉走了远路,刻意从艺术班门口路过的时候,邵清明看见邵辉坐在最后一排在做试卷,身影俊拔,瞩目非常。他知道那是物理化的卷题,是邵辉特意照他的辅导资料买的。即使艺术生的文化课统一选文科,邵辉依旧在固执地自学理科教材,多少人夸他年少奋进求知若渴,可邵辉真的为了什么,邵清明哪里不心知肚明呢?
从前只道邵辉天资聪颖,样样顶尖,都是上天赏饭吃。可家里那些用纸箱子装的课本,那些累起来几尺厚的书墙,那些邵清明不知道的挑灯苦读的宵晚——都不是作假的,都是真实贴切令人望而惊叹的。一个表面不听讲不做作业不屑讲堂的人,背后有多努力多坚持,都是旁人不能想象的。可那时他问邵辉的时候,得到的却是轻描淡写的回答。
自恋一点地想,大概是为了自己吧,因为总是被哥哥疏远,所以叛逆的同时又忍不住靠近,想多有点相同的话题,想多有些冰释的转机。在他简单以为邵辉性格恶劣的时候,邵辉什么都不解释就傻气地做了那么多……
这样好的一个人,是他的男朋友。
这样好的一个人,拿到了皇美的offer。
卢馨泽说得对,他确实不够资格耽误他。
“哥!”邵辉看见他站在门口,惊喜地喊了一声,挤眉弄眼地小跑过来牵住他的手,“找我吗?”
“不是,”邵清明被捉了个现行,有点窘迫也有点莫名的抗拒,忙退了一步道:“我就是路过,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
“哦——路过,”邵辉了然点头,侧身遮住班里几个小姑娘探究的视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看你不是很开心?考砸了吗?”
“嗯,”想到成绩邵清明的脸更丧了,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撇嘴撒娇,只是粉饰太平,“有点砸,我很知足了。”
“是吗?下次再加油吧。”估摸着哥哥是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不好意思,邵辉也不多想,扯话题道:“我也被老师训了,说我头发太长了,得剪,晚上陪我去理发店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