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呈放射状在天上铺开一张火红的大网,金红交织异常艳丽,把蔚蓝而平静的海面衬得犹如一袭锦缎轻裘,随波摇曳间粼光毕现,万点碎金缭人眼,直教人感叹原来辽阔浩瀚的大海,也有温柔旖丽的一面。
但是船上以海为生的渔民们却被这番美景搞得心惊肉跳,只因这番天下奇绝的海景过后,必然是来势凶猛的山呼海啸。
黑子和朗权栋左右各一个,放下捕鱼船撒网拖网的钢铁长臂,朗二在船舵前聚精会神,头一轮渔网甫一吊出海面,黑子便手舞足蹈地欢呼:
“大丰收!大丰收!”
左右两张渔网兜满活蹦乱跳的鱼,那随鱼群噼啪迸落的水珠,在晚霞中好似金豆子似的砸在渔船上。
朗权栋和黑子手脚麻利地卸下头一批收获,再摇动长臂的操作杆放第二轮,这艘捕鱼船体型娇小,虽容易驾驶却装不了多少货,等第二轮渔网吊上来,渔船已经满当当地塞不下了。
“回!”朗权栋朝船舱打手势。
朗二娴熟地打下船舵,引擎呼突突地推出波浪启程返航。
在众人忙碌间,艳丽的天空不知何时变了样,漫天乌云层层叠叠,平静的海面下陡然卷起暗涌,满载而归的捕鱼船被波浪轻飘飘推了一下,船身不由自主地晃了两晃,没等□□,顷刻间便下起瓢泼大雨,黄豆粒儿大小的雨珠像机关枪似的打在船身,跟着是一声惊雷、一道紫闪,浪头几乎是眨眼间自海面呼啸而起,随轰然炸裂的雷声大刀阔斧地砸下来。
朗权栋浑身湿透,突然变向的海风使得他迈不开腿,一面趔趄地把住船身一面声嘶力竭地喊:“槐子,快进舱!黑子,快把船上的锁具检查一遍!水密门关严实没?”
黑子也扯开喉咙:“关严了关严了,快进舱!”
朗权栋在举步维艰中又检查一遍船上的锁具,仨人挤进驾驶舱内,见朗二在手操舵前神经紧绷、两个膀子青筋暴起,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黑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本想松松他的神经,拿手一拍发现这人硬得像块石头,手上一层冷汗。
他刚要说话,整个人突然腾空而起,慞惶间手脚翻飞,被朗权栋一把揪住手腕。船身大幅度向□□斜,呼嗵一声,左侧捕鱼用的掉臂没系固好,硬生生在铁皮船身上怼出块凹壁,接着那两米多长的掉臂在船舱外嗷嗷乱叫,以船身为中心,随风向左摇右晃,使得本就风雨飘摇的船身在波涛汹涌间更加摇摆不定。
除朗二以外的仨人被簸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站稳脚,朗权栋当机立断:“得把左舷的掉臂固好!”正要出去,一直听话的胡愧槐却拉住他的衣角,指指左右两边,做出个一刀斩的动作。
朗权栋一锅乱粥的思绪在小孩儿黑豆子似的逼视下得以些微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对,对对,两侧的掉臂都得截断,不然会失去平衡……黑子,咱俩一边一个,把掉臂丢下去!”
说完又要走,胡愧槐却再次拉住他,朗权栋和黑子已经预感到某种不详,果然九岁的少年缓缓摇头。
那俩掉臂最少也有二三百斤,跟船身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被焊得严严实实,单凭一己之力想把这俩大家伙丢下去根本是痴人说梦。
黑子抢步到朗二身边,一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问:“穿得过去吗?”
平时看来牢不可破的捕鱼船,在前赴后继的大浪前脆弱的像个小摇篮,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在狂风里骤雨如注的水珠子,仿佛刀枪剑雨飞沙走石,任何一滴雨珠都可能会击溃将众人和外界风暴隔离开的玻璃窗。
众人的心也跟外面天翻地覆的大海一样。
朗二过了好久,才“咕咚”吞了口吐沫,刚想说话,黑子又是一声尖叫:“船舱进水啦——”
原来左舷的掉臂终于在暴风强浪中不堪重负,于船身上掀开个豁口,此时船舱的危险警报也滴滴滴地响个不停,朗二一晃神没来得及转舵,待回过头已经为时已晚,眼见一个巨浪拔地而起,以其倾覆之势直劈而下,船身正面迎击,众人只觉一刹那地动山摇,坐了回海底过山车——被连人带船卷进海里。
铺天盖地都是水,四人都穿着救生衣,好歹还能活动,朗权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踹开舱门,胡愧槐率先冲出去,身形可谓如鱼得水机敏灵活,待其他三人游出船舱后,他已经拽住捆竹排的绳索,捕鱼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坠,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竹排却飘出海面。
他先是拉住朗权栋的手,朗权栋惦记着其他二人,扭头见朗二被船上的渔网缠身,返身折游回去,又是好一番折腾才救出朗二和黑子俩人。可海面上波涛翻覆,海面之下暗潮滚滚,浪头抛得太大,又将捕鱼船给卷起来,朗权栋一个不察,被海浪裹挟的渔船击中,朗二只扭头看了眼便不管不顾地自个儿逃命,胡愧槐闷头下游,和黑子俩人合力拖住朗权栋,刚浮出海面找到竹排、把朗权栋推上去,又是一个大浪打来,闪电将阴森的大海照出碧绿的荧光,和雷声一起震得人耳鸣眼花,胡愧槐只听见黑子喊:“阿槐——”
再一回头,浪潮拍下,他在天旋地转的海里徒劳无功地伸出手去,等浪潮过去,惊涛怒浪的海面上徒留一张起起落落的小竹排,朗二扒在竹排上气喘吁吁,朗权栋双目紧闭不知死活,而胡愧槐在海面上露出头,四下张望,黑子已不见踪影。
☆、第四章
“阿槐——”
“阿槐——”
胡愧槐不确定浪潮呼啸前的喊声是不是他的幻听,他总觉得那个喊声忽远忽近、执着地追在他后头向他求救,回家的这一路他一直在寻找声音的源头,但是极目四望,除了海就是海,偌大的汪洋,漫天雨珠加冰雹,霜白一片,黑沉一片,一目了然的天地间,就是找不到个人。
他们回到码头时,岸上挤满仓惶不安的人群,胡愧槐的脚还没来得及踩到陆地,便被余月凤劈头盖脸一顿狠捶,边捶边说:
“你个死孩子,你要吓死我!你要吓死我!你怎么不听话,怎么就不听话呀!”
他想告诉余月凤,姐夫还在竹排上晕着呢,可没等他抬头,他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他被余月凤一把搂住,脸埋在那起伏的柔软的胸脯上,带有小碎花儿的蓝布衣料,霜气之中又透出温热,一缕似有似无的柴火油烟味儿,让他仿佛看到余月凤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身影。
女人温暖的手焦躁地按压着他的肩膀和脊背,最后慌乱地胡噜着他淋湿的头发,
“再不敢这么调皮捣蛋了!再不敢这样了知道吗?”
他蹭了蹭女人的胸脯,点点头。就听到有人喊:“黑子呢?我家黑子呢?”
朗二被俊婶儿搀扶着走下竹排,对女人哭丧着嗓子,“琪睿他娘,黑子……黑子没啦——”
朗琪睿的娘余春梅听到这话,登时呆在原地,随即两眼一翻,晕倒在姐妹怀里。朗琪睿手足无措地喊:“娘——”
狼鱼岛下了两天两夜的大冰雹,下完了冰雹又是雨夹雪,整个狼鱼岛笼罩在白茫茫的雪尖儿下,地上的小路踩一脚便咯吱咯吱地发出声音,要在腿肚上溅起泥点子。
朗权栋腹部整个儿一片淤青,一条右腿也被豁开条大口子,人始终醒不过来。
朗二只受了些轻微的擦伤,看着吓人,实际毛事儿没有。
这天朗权栋依旧闭眼躺在炕上,屋里的热炕和火墙烧得暖烘烘,朗毓小心翼翼地守在父亲身边,胡愧槐独自在堂屋,余月凤十指翻飞地打毛衣。
院门口一阵吵闹,朗毓抬头看,外屋的小门被人一脚踹破,余春梅携儿带母并一帮兄弟姊妹鱼贯而入。
“春梅,”余月凤满含歉意地开口道。
余春梅黑着脸在屋里张望:“那野崽子呢?”
她的兄弟已经把堂屋里的胡愧槐给架出来,拎到众人跟前一把掼倒在地。
余月凤急忙把胡愧槐拉起来挡到身后,有些不知所措:“春梅,有事儿咱说事儿,你拿个孩子撒什么气呢?”
“孩子?撒气?”余春梅冷冷地吐出这两词儿,把头一甩,她的兄弟们就把俩人在中间围起来,“要不是这个野杂种,我们家黑子能死吗?”
余春梅的脸一瞬间就扭曲了,声嘶力竭地开始吼:“我家黑子打小在海上飘,三十几年从没出过事儿!偏这次,一搭上这野杂种就把命都搭没了——余月凤,你摸着良心说,我们家黑子对你们家咋样?他是啥样的人?全村儿是不是都念我家黑子的好儿?”
余月凤一面把胡愧槐搂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一面赔着笑脸,“是是是,黑子兄弟是好人!那年我们家老栋被机器割了腿,是黑子第一个冲上去救他的,琪睿和我家朗毓,俩孩子也自小就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咱俩家的情份这是没话说!是我们家欠你们的!”
余月凤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余春梅就更觉得自家是以德报怨、养了白眼狼一般委屈,她哆嗦着嘴唇,眼泪鼻涕流到嘴里也顾不上,低声啜泣了一会儿,才狠狠吸口气,大人不计小人过似的仗义。
“我也不在乎你们念我家黑子的好儿,咱两家以前咋相处,以后还咋相处。但是这个崽子、这个野杂种,你今天必须把他交出来,我要替天行道,把这个灾星赶出狼鱼岛!”
“春梅,”余月凤这一声叫得百转千回,“黑子的死,不管咋说我们都有责任,当时船上的情况咱谁也不知道,再说这台风天出海本来就是一大忌讳,他们仨大老爷们儿,挑这时候出去就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好坏都不能推倒一个孩子身上,阿槐才几岁,他做得了他们仨大人的主吗?
“你的意思是我家黑子活该是吗?”
“我不是这意思……”
“啥也别说!”余春梅疯了似的大吼一声,吼得嗓子都破了音,“我不管你啥意思,今天我就是要这野杂种给我家黑子偿命!”
说罢便扑上前去扯胡愧槐的胳膊,余月凤不依,一面搂着胡愧槐一面跟余春梅撕把起来。
余春梅就喊一声:“你们还愣着作甚!给我把这野杂种拖出去!”
一帮老少爷们儿上来就抢,余月凤被人连拖带拽挤出人群,眼瞅着那些人把胡愧槐四仰八叉地架起来,又跟打野狗似的挣命踹打,毫不留情面,当即红了眼,抄起墙角的扫把,也发疯地冲上前一通乱挥,边挥边喊:
“不许打我家娃儿!不许打我家娃儿!”
朗毓缩在墙角吓得心惊胆战,见一帮大老爷们儿虽孔武有力,却也不好真跟个女人较劲,但老爷们儿不好意思动手,那帮娘们儿又起秧子架火,一个个撸起袖子、捋一把头发,狠逮逮地凑上前,连拧带掐再薅头,这架势倒比那些老爷们儿下手更狠。
朗毓见亲娘被这群娘们儿撕把的披头散发,又有那不要脸的使黑手下阴招,也急了,像个炮弹似的一头撞过去,推开几个妇女挡在亲娘跟前,
“你们这帮臭老娘们儿、泼妇!我不让你们打俺娘!”
这边儿闹得鸡飞狗跳,邻里间早传开了,朗二一家人第一个赶来凑热闹,俊婶儿搁门口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冷嘲热讽,
“瞧瞧这一家子,对个野种这么掏心掏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野种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月凤啊,不是我们迷信,你自己想想,自打这个野种进了你们家的门,你们家这日子是不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别的不说,就说你们家朗毓下生那会儿吧,只要跟这野种放一块儿,立马就生病,一把他俩分开,朗毓的身子骨马上就好了,就因为这,你们才把朗毓放他姥爷家养到四岁才接回来,这事儿总没错吧?”
朗毓不知道这遭事儿,乍一听还愣住了,再一细想,好像小时候的确听姥姥说过,不能跟小舅舅在一块儿、他是个灾星云云。正琢磨真假,朗琪睿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走到他面前,小孩儿拿袖子把鼻涕一抹挲,梗着脖子委屈巴巴地质问他:
“朗毓,你是不是俺兄弟了?”
朗毓当即道:“当然是!”
朗琪睿道:“那你还不把俺的杀父仇人交出来!他跟你不沾亲不带故的,你今天要是袒护他,咱俩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朗毓被小兄弟那亮堂堂的眼神儿瞅得羞愧自责,设身处地的一想,要是换了自个儿,肯定也得手刃杀父仇人。再一看始终面无表情的哑巴舅舅,又开始纠结这小舅舅到底跟自己啥关系,反正不管这小舅舅是灾星还是不是,他是信了小舅舅害死黑子叔的说法,因此张张嘴讷讷难言,到底是把头一别,让出路来,那意思是要大义灭亲。
余月凤正要回俊婶儿几句话,给自家人明明理,刚想开口又听外面的小孩儿一迭声地嚷:“凤把头回来啦!凤把头回来啦!”
屋里的人乍一听到这消息,一个个愣在原地,过几秒等人反应过来,纷纷拍手称和,“走走走,去给凤把头接风去!”
这么一闹,屋里的老少爷们儿全走光了,剩下几个娘们儿也东瞅西看,除了几个当事人,也都撂挑子走人。
且说整个狼鱼岛疯传着凤把头回来的消息,全村儿的男女老少一股脑往码头赶,刚走到一半儿,但见一帮魁梧的壮汉,一个个高视阔步大马金刀地走下码头。最前面的一位,身披黑貂大衣,里着一袭紫红色锦缎长衫,却是胸怀半敞,风雪里袒露出一片麦色的精悍胸膛,一头毛糙的黑发,在脑后扎个小揪儿,随性凌乱却不失洒脱。
此人身高一米八十几,比身后的一众壮汉并不高出多少,可就是有股子气场,走动间龙行虎步,眉宇间气宇轩昂。
上眼一瞧,正可谓是顶天立地的阳刚男儿,八面威风的英雄好汉。
朗毓和朗琪睿虽然惦记着私仇,但到底是小孩儿心性,一听说凤把头回来,两条腿蠢蠢欲动,见屋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自家娘亲相对无言,早按耐不住跑出来,这会儿看到这么一群声威赫赫的汉子们,把私仇抛到九霄云外,仗着人小脸皮厚,率先撒开两条腿跑上前。朗毓一起头,全村儿的孩子们都跟着跑,一个个连滚带爬地撞到凤把头身上,朗毓抢了个好位置,两条小细胳膊霸住凤把头的虎腰,仰起脸儿端看了凤把头半晌,咧开嘴巴:
“凤把头,你救救我小舅舅吧!”
一群汉子开怀大笑,那凤把头也低头看了朗毓半晌,逗弄他:“我这刚回来,连屁股都没落炕呢你就给我唱顺口溜儿,到底是救救你啊,还是你舅舅啊?”
朗毓极其机灵:“救我舅舅就是救我!救我就是救我舅舅!凤把头,你可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这一唱三叹地嚎完,便放声大哭,可就是干打雷不下雨。朗琪睿害怕凤把头的气场,被朗毓抢白在先,明明孤儿寡母的是他们家,偏生有苦难言不敢吱声,只得在一旁委屈地干看。
凤把头哪里看不出朗毓在装模作样,但就是喜欢这种没皮没脸的淘气包子,当即大笑一声,伸手箍住朗毓的俩胳肢窝,没怎么费力,像颠儿小宝宝似的把朗毓抛到空中,连抛了好几下,越抛越高。朗毓也不害怕,反而脆生生地咯咯笑起来。
“小崽子,”凤把头单手托着朗毓的小屁股,故作生气地挑起两道浓眉,沉声问:“你就不怕我把你摔个屁股开花儿?”
朗毓讨巧卖乖,小模样摇头晃脑得意洋洋,“我才不怕呢!凤把头英雄盖世,就算被你摔个屁股开花儿,那也是我的造化!够我吹一辈子啦!”
一群汉子更加乐不可支,甭说那些没嫁人的姑娘,就是那嫁了人生了娃儿的女人,也都不住地拿眼瞟他们,余月凤斗胆凑上前,没等怎么地就惹来一堆女人欣羨嫉妒的目光。
“把头,把浪儿放下吧,刚回来,赶紧进屋吃口热乎饭。”
朗毓抱着凤把头的脖子不撒手,凤把头也得意他,“不急,弟妹,你这娃娃教得好啊,这一张小嘴儿伶牙俐齿,长得也虎头虎脑,我看将来,准比他爸有出息!”
一提起朗权栋,在场的人不由自主都噤了声,余春梅好容易得到插话的机会,凤把头瞧着气氛不对刚想开口询问,她便上前行了个大礼,抽噎道:
“凤把头,求您……给我们家做主!”
凤把头怔了怔,恰好余老爷子掐着时间姗姗来迟,也上前说:“裘凤,咱回家说。”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