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彦秋在金风细雨楼休养了大半个月,零零碎碎地也把六分半堂的重要情报摸出来不少,在鬼灵眼里六分半堂的严防死守就像个巨大的筛子, 处处皆是漏洞, 就连雷损和狄飞惊两个六分半堂的一二把手秘密议事的时候, 头顶上也蹲着起码三个鬼灵记录。
所以说雷损最近这些日子觉得做什么什么不顺,无论再怎么清理也总有情报泄露,真的不是手下能力不足的问题。
仲彦秋没有在京城待太久,他的悬赏现在已经涨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拿着他的脑袋就能在金国换个起码百夫长级别的小官当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日子京城可算不上太平。
仲彦秋去了江南,时间定在白愁飞领军北上之后。
没错,白愁飞,虽然职位只是个不入流的草头将军,但带着盖了玉玺的圣旨和尚方宝剑,却也足够让他在北疆占据上一席之地。
仲彦秋还给他写了几封引荐信——他这三年可不是全都在金国待着的,每年冬天金国打过来的时候他也会偷偷跟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趁之机,因缘际会之下在北疆也有几个称得上相熟的将领。
“你是留不下他的。”仲彦秋站在苏梦枕身边目送大军远去,烟尘滚滚之上飘着赶工出来的帅旗,随风飘扬的模样像是振翅欲飞的鸟儿。
“我知道。”苏梦枕说道,他的两个结义兄弟,王小石是十成十的江湖游侠性子,重情重义又带了几分话本里的理想主义的落拓脾性,而白愁飞所求的却更多也更大,他想要往更高的地方飞,也必须要往更高的地方飞,因为他生来如一只没有脚的鸟儿,坠落是比死亡还要深沉的绝望。
“有野心是件好事。”他并不反感这种向上爬的野心,尤其是在才能配得上野心的情况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鸿鹄又怎知燕雀之乐。”仲彦秋随口接了半句,眼神扫过城门四周,光明正大来送行的人不多,暗地里观望的却是不少。
他往江南去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苏梦枕强行给他塞了一卷银票做路上的花用。他用那卷银票买了一个书生写的书,叫做《七略》,他不善谋略,对打仗什么的更是一窍不通,但是好坏还是会分辨的,他觉得苏梦枕应该会很喜欢这本书。
再之后,那个叫做顾惜朝的书生就被苏梦枕招揽进了金风细雨楼,几个月后又自请去了北疆,大大减轻了白愁飞那边的压力——就算是再怎么才华横溢能力过人,手上藏着再怎么多的底牌,对上几乎已经完全腐败漏洞百出的北疆军事体系以及背后的各种势力白愁飞也是头疼不已。
而且顾惜朝来的时候,还顺手绑定了个九现神龙戚少商外加整个连云寨一起来投军。
当然,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一个连会考都没参加的书生多了少了的没有任何关注价值,边疆上的小寨子何去何从也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之内,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江南官场的震荡上。
谁知道诸葛正我是哪里来得那么多的情报和证据,金风细雨楼又是从哪里找来那般不要脸面的高手做刺客,短短一年间整个江南官场已是天翻地覆,勾结倭寇的,滥杀无辜的,向金国走私粮草补给的,还有什么贩卖私盐收受贿赂欺男霸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一整条利益链全部被挖开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仲彦秋:深藏功与名。
江南官场乱起来的时候他早就已经踩在了西北地界上,怀里揣着经过上一座城市的时候苏梦枕让人送来的银票,马儿打了个响鼻慢吞吞往前走着,马身上挂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塞着几件换洗衣服。
马不是特别好的马,跑起来也不是多么快,一路从江南跑到西北,跑了好几个月,冬日里白愁飞的捷报已经传得天下皆知,要打仗,没有士气可是要命的,他们已经输了太久了,久到不相信还能有胜利的一天。
苏梦枕硬是能把白愁飞那几场小规模的战役吹出了几十倍的战果,他需要的不是真实度,而是让所有人相信他们可以赢,还可以赢得很漂亮,然后才能有底气征兵,征粮草,有底气从宦官和权臣手中拿到更多的兵权和话语权。
仲彦秋在沙漠边的最后一个小镇落脚,荒凉又贫瘠的小镇看起来没有半点活力,百姓最珍贵的财产是镇子中间的那口深井,没有人知道那口井是什么时候,又是谁打的,但是那口井却保证了这个镇子的人能活下去,还能保有一点点财产。
小臂长的羊皮口袋,一口袋水的价格几乎与等价的黄金持平,而酒就更加昂贵了,哪怕只是混浊苦涩得像是酿坏了的醋一样的劣质酒,也是按杯来卖的,一杯酒的价钱,能够让人在江南最好的酒馆喝到醉死,即便如此,还常常有价无市。
仲彦秋买了一壶酒,这花掉了他身上几乎全部的钱,他又在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客栈包了一间上房,要了一桌菜。
于是他现在算是彻底的身无分文了。
不过他倒也不着急,倒上两杯酒,又打开窗户,今天正是月圆时分,沙漠的月亮看上去比江南要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一般,月明则星稀,天上几乎看不到星星的踪迹,月亮的辉光明亮,也只看得到月亮明亮的辉光。
仲彦秋突然想起去年中秋,那时候他还在江南,去过太多世界的人自然是没那个心思去记各种节日的,于他而言中秋也就是周围的鬼灵今天格外安静也格外稀少,一个个的跑回自己生前住着的地方去看看生前的亲人。
他看不出八月十五的月亮同别的时候有什么分别,只觉得这日子里各家都坐在了一起,叫他做很多事情都麻烦了不少。
不过他不在意,京城里却有人在意,苏梦枕使人千里迢迢快马加鞭送了份月饼过来,放了冰块保鲜倒是没坏,可惜仲彦秋半点吃不出这据说宫里御赐的月饼跟街边上店里卖的有什么区别,囫囵当饭后点心配着茶吃了,扭头出去找知府的晦气。
叛国通敌勾结倭寇贩卖私盐强占良田,罪名罗列下来判个诛九族绰绰有余,因着对方是蔡京的心腹不能打草惊蛇,便只好弄出个不知底细的“义士”名头在半夜里把那知府悄悄做了,随便栽在哪个案子名下。
江南的水要浑一点,他们才好浑水摸鱼,等有了足够的把握,再连根拔起。
仲彦秋有一搭没一搭的回想着,却没有错过街上突然扬起的雾气,今天本不是有雾的天气,但是平白的升腾起了淡淡的薄雾。
从街边蔓延到客栈门口,而后攀附而上,从大开的窗户侵入室内,浅淡的雾气逐渐变成让人什么都看不清的浓雾,白茫茫的一片,隐约响起叮叮当当细碎的铃铛声响。
仲彦秋回头,“不问自取是为贼。”
“可惜你请的人,今天怕是来不了了。”坐在桌边的男人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外貌看起来同中原人无异,只一双眼睛宛如上好的翡翠绿而通透,他的衣角缀着几个白玉翡翠做的铃铛,他一动作便细碎作响,仿佛可以勾魂摄魄。
“你杀了他?”仲彦秋问道。
“我可一直都是很友好的。”男人似乎有些苦恼的皱了皱眉,像是遇见了什么讨厌事情的猫儿,娇贵又傲慢,“但是快活王总是捞过界,我也只好去教教他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了。”
哪里是猫儿,分明是一口能咬死人的狮子。
“你一个人还杀不了他。”仲彦秋说道,眼前这个人武功虽高,对上快活王柴玉关还是稍逊一筹的,他还太年轻,远远不到最为巅峰的年岁。
“我也以为还得再等个几年的。”男人煞有其事的点头,“可惜坏事做多了总是要有报应的,尤其是女人身上的报应。”
他像是对这种事情极有兴致,坐正了身子想要仔细说说,仲彦秋挑了挑眉,坐下来倒了杯酒,道:“既然他死了,和你谈也一样。”
坐在对面的人是谁他并不在意,只要最后谈下来的东西一样就行。
“爽快。”男人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西方魔教,玉罗刹。”
“……金风细雨楼,仲彦秋。”
第三十二章
仲彦秋梦境的结束, 定格在了一把刀上。
刀锋透明, 刀身绯红, 如同透明的琉璃镶裹着绯红的脊骨,以至于挥刀之时刀光漾映出一片水红。
刀略短,刀身略弯, 如佳人纤腰婀娜, 盈盈不可一握, 刀挥动时会响起澄明清澈的颤音,万籁俱寂, 如晨钟暮鼓,甚至隐隐还带着一抹香气。
清雅,悠远, 又透出几分寒凉入骨。
红袖刀。
刀光后是苏梦枕难得失了一贯平静沉稳的眼神, 仲彦秋大概记得那是在他们认识的第七年还是第八年,说来惭愧, 他对于时间的流逝并不是多么敏锐,若是无人提醒,自己许是根本意识不到原来他们才相识了这么短的时间。
他那七八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东奔西跑着, 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需要一场由上而下的革新, 而他是藏在暗处披荆斩棘的刀。
以更小的代价换取更大的利益, 物尽其用这四个字苏梦枕深谙个中三味,除了最开始的那半个月外,仲彦秋只在送几份绝不能失手的情报的时候再见过他,他们更多的交流依靠书信维系, 满纸家国大事的末尾寥寥数语的问候闲谈,十天半个月乃至于一年半载一封的信,却叫他们熟悉得仿佛从上辈子就相熟一般。
苏梦枕说,去江南吧,仲彦秋便去了江南,豪门士族与官吏勾结,一个个俨然如这江南地界上的土皇帝,苛捐杂税倭寇酷吏压得百姓喘不上气来,明明是连着多年的风调雨顺,每年却还是有无数人活活饿死冻死。
他把水搅混了,苏梦枕便顺势清理了江南官场,有多少官员被牵连死在那一场清洗里,没有人知道,但是从那以后江南的百姓起码吃得上饭穿得起衣,过年还能给家里称上块肉了。
而后苏梦枕说,去西北吧,关外日子凄苦,又有快活王横行,王法有若无物,仲彦秋去晚了一步没见到快活王,却同准备接受快活王势力的玉罗刹达成了协议。
虽说为此不得不欠了玉罗刹一个大人情,不过快活王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宝与粮草让他们终于有了跟金国开战的资本。
于是他又去了北疆,白愁飞已然在北疆官场争出了头,顾惜朝是他的军师智囊,戚少商是他手底下最器重的副将,可惜这两人时常联合起来气得他想掀桌子。
粮草补给到位,军队训了三年也有了些样子,大军开拔,直指燕云十六州。
这一次仲彦秋全程跟着,战场上最不缺鬼灵,也最不缺俘虏,他的能力能从鬼灵嘴里掏出敌军布阵,也能从俘虏身上“看”到防御弱点。
偷偷入城刺杀敌将打开城门之类的事情他做得也不少,总不会比当年找金国皇帝麻烦还要困难。
所以这场原本预计要打很久的战役,很快地在三年以后取得了胜利,仲彦秋无法理解当大军驻扎进燕云十六州时苏梦枕的那种情绪,信上字字句句几乎要破纸而出喜悦与激动,若不是京城还需要他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留在那里坐镇,他只怕是当即要快马加鞭狂奔而来。
白愁飞真的飞起来了,飞得高高的,高到他做梦都未曾想过,他头上的名衔越来越闪耀,官职越来越高,百姓们将他捧为军神,大街小巷里传颂着他那一场场辉煌的战果。
还有顾惜朝,还有戚少商,高官厚禄,名垂青史,顺利得让顾惜朝有时半夜惊醒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出身低微挣扎着出头的书生,生如浮萍一无所有。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披衣而起,不出所料白愁飞也没有睡着,对着烛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都还没睡?”仲彦秋不知何时来了,拎着酒坛晃了晃,“喝酒吗?”
谁都没有拒绝。
三个人抱着酒坛跑到了屋顶上,边疆没什么好酒,尤其是带头的几个主将都不怎么在意外物享受的情况下,仲彦秋能拎出来的也就是最为普通的烧刀子,粗陶的酒坛盖着泥封,三个人什么都没说,拍开泥封一人灌了一大口。
谁也没有先开口,许是因为白愁飞和顾惜朝对仲彦秋都是有着几分愧疚的,这场仗里仲彦秋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他们再清楚不过,但是到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拿到,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识破了敌军那数不胜数的阴谋诡计,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一次次冒着危险潜入城中打开了城门。
即便这是仲彦秋自己要求的,就像他在江南在西北时一样,把他的身份藏的严严实实,别人只知道他们请来了个厉害的刺客,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渠道获取了无数重要情报,仅此而已,但是白愁飞和顾惜朝作为既得利益者,却是做不到坐享其成的。
他们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仲彦秋扣着酒坛上的泥封,茶叶梗混着泥灰又用红布包起,沾染着浓浓的酒香。
他当然知道白愁飞和顾惜朝的心思,到底还是年轻人,心里头藏不住事,有什么想法真的是一眼就能看透。
院子里很安静,三个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除了些微虫鸣外只听得到房间里戚少商的呼噜声,这人本来是不怎么打呼噜的,但在边关待了几年,呼噜声就响得让顾惜朝和白愁飞恨不得天天夜里塞着耳朵睡觉。
没办法,行军时物资紧张,他们这几个做主将的时不时也得挤在一个帐篷里休息。
“没心没肺。”顾惜朝叹了口气,语调里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羡慕,他手里的酒已经喝完了小半坛,因着喝得急,双颊冲上几丝酡红。
“多好啊。”白愁飞哼笑,没喝几口酒,已是醉意醺然。
“没心没肺的人,总是少些烦恼的。”仲彦秋说道,他酒只略略抿了几口,因而神色还算清明。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边疆的月亮似乎总是要比别处明亮一些的,今夜竟也看得到些许星子闪烁,顾惜朝信口诌了几句诗,白愁飞眯着眼随意接了半阙词。
仲彦秋接不上诗,也对不上词,只举着酒坛道:“以前每年冬天,金兵都会南下,边疆有的村子很小,地也很少,一年只能存下一点点粮食,金兵一来,就什么都没了,有的金兵甚至会拿他们的脑袋回去充战功。”
“我刚刚来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些百姓为什么要跑,我就那么站在那里,像是傻子一样。”
“有人叫着让我逃跑,声音那么大,大得雷声都掩不住,然后他就死了,那是个孩子,大概只有这么高,瘦得像是个小骷髅,都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仲彦秋比划了一下,神情似哭似笑。
“那天天很黑,雨又下得很大,冬天里冷得要命,血溅在脸上,居然还有点暖洋洋的。”
故事就只讲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仰头喝了口酒,灌得太猛免不得呛了两口,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不需要把话说完,听得人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先生求的,是天下太平。”白愁飞似乎有些醉了,晃着空坛子摇头晃脑地哼了段戏,他曾经是金陵沁春园的名角,即使是好些年没唱过了,一开嗓子依旧是高亢清亮,如玉盘落珍珠。
顾惜朝仿佛也已经醉了,眯缝着眼睛打着拍子,指节敲在粗陶的酒坛上,带着几分清脆,几分沉闷。
月色正好,辉光明亮得没有半分杂质,几颗星子闪烁,不与月色争辉,却无人能忽略其光彩。
知交二三,高歌击节,大醉而归,夫复何求。
仲彦秋灌下坛中最后一口酒,眼眸中似浮现一抹醉意。
都还是年轻人啊。
真好。
打完仗,白愁飞他们摩拳擦掌开始在北疆搞民生工程和基础建设,仲彦秋却是要开始还自己欠下的人情。
三年的时间足够玉罗刹把西方魔教发展成盘踞在西域的庞然大物,当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不过他对中原没什么兴趣,高手太多,势力复杂,还隔着个大沙漠,哪里比得上西边那群还在茹毛饮血好骗的很的小国。
不过算算他藏在中原的儿子也到了该练武的时候,扒拉了扒拉认识的人,他毫不客气地把仲彦秋欠着自己的人情用掉了。
正好收复燕云十六州后国家也需要休养生息,没什么事情需要仲彦秋做的,他也就给自己放了个假,跑到了西北万梅山庄给玉罗刹养孩子。
那个被玉罗刹取名叫做“吹雪”的孩子没有继承到来自父亲的翠色眼眸,一双眼睛黑沉如夜,板着张小脸少见脸上露出笑来,少年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