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已是习惯了陆小凤这般做派,仲彦秋也没什么所谓,少了个每天来骚扰他看书下棋的人,他只觉得清净不少。
唯一稍稍有些失落的大抵就只有阿飞了,少年人还心心念念地想着陆小凤给他讲的江湖故事,睡觉都要忍不住念叨上两句。
不过年轻人忘性也大,仲彦秋出门找书商寻摸了几本最为畅销的话本志异回来往阿飞那一送,有了新宠他也就快速地忘掉了旧爱。
白玉京里卖酒,但这里的茶是极好的,不过寻常没人能喝到罢了。花满楼时不时会带着些茶点来同仲彦秋饮几杯茶,花家七公子带来的茶点自然也不会是街边的大路货,小小盒子里玲珑细致摆放的一个个,便能顶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嚼用。
喝茶的时候他们也免不了闲扯上几句,琴棋书画的两人聊得,那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他们也不避讳。
花满楼就这么和仲彦秋慢慢熟悉了起来。
又是这么一天,花满楼来的时候拎了一个木盒,盒子上红漆绘了莲开并蒂的图案,沉甸甸拎在他手里,最下面还坠了两缕五彩的丝绦,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
店里坐了半满。
自从仲彦秋的名声传出去后这里的生意比之前好了不少,虽说多数都是不知道哪一家派来的探子之流,但好歹也是出手大方付钱爽快的客人,管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阿飞跑前跑后地擦桌子整理桌子,见花满楼来了也就是招呼一声,便让他自行上楼去了。
“你不是说二楼不待客吗?”有人问道。
“花公子是先生的客人。”阿飞不冷不热地答道,放下一小壶酒,“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楼上仲彦秋已经泡好了茶。
“好香。”还未落座,花满楼便已忍不住赞了一句。
他的眼睛看不见,鼻子却较之常人敏锐不少,“杂了菊花和茉莉?”他分辨出茶香里的花香,清雅中别添了几分特殊的韵味。
“还有一点梅花。”仲彦秋说道,“去岁年前下了场小雪,院前的梅花落了几朵,扔了也可惜,就留下来配茶了。”
确实,闻的时候不明显,饮入口中细品,那一缕冷香若有若无的极是勾人。
喝着茶,花满楼打开了他带来的木盒,八个色彩不同的小方糕上印着不同的花,正应了一年四季的景致,小巧一个不过一寸见方,糯米粉蒸出的皮触手温软,半透明的皮下隐约可见一朵正开得漂亮的花。
“苏合斋出的新花样,听说是从大理挖来的师傅,最是擅长料理这般带花的点心。”花满楼笑道,“现在正卖得紧俏,因着那家大掌柜同我哥哥有些交情,便给我留了一份。”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了。”仲彦秋取了一枚,浅粉的皮裹着一朵桃花,不过一口的分量,皮不怎么厚,中间藏着桃花冻,最芯子里是盐渍过的桃花,合着皮上的糖粉,混杂出独特的风味。
单吃味道稍显甜了些,正好配茶喝。
仲彦秋吃了一个,花满楼也拿了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特别喜欢吃点心的人,再怎么好吃的点心也就是浅尝即止,余下的一扒拉放在旁边,就全归了阿飞。
仲彦秋看着花满楼品茶,忽地叹了口气,“这茶我也给陆小凤喝过,那厮倒好,一口气牛饮了一壶,还嫌弃不够滋味。”
花满楼笑起来,“你给他喝茶,还不如多给他两壶酒,再好的茶到了他嘴里,那都是树叶子泡水,喝不出滋味来的。”
陆小凤喝他的茶还算少吗,哪一次不是顶好的茶叫那陆小鸡胡乱灌来解渴,还抱怨两句水太热杯子太小不若街边茶馆喝得畅快。
得亏花满楼是他的朋友,不然陆小鸡这般作态,十有八九是要叫主人家打出去的。
“这幅样子,倒也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桃花运。”仲彦秋叹气,他说过楚留香风流入骨桃花入命,陆小凤比起他来也是不逞多让,一生中注定身边女人来来去去不知凡几,难得一人相携白首。
“大概是因为他总有本事让女人只看到他英俊潇洒勇武不凡,而忘了他天下漂泊麻烦满身。”花满楼说着说着摇了摇头,“说的就像我们没被他哄住,三番四次为他的麻烦奔波似的。”
“你有,我可没有。”仲彦秋说道。
“迟早会有的。”花满楼以一种比仲彦秋还要洞悉未来的语气道,“但凡是陆小凤的朋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被那只陆小鸡闹腾得不得安宁,还甘之如饴地跟着他满天下收拾烂摊子。
白飞飞从楼下围观儿子工作飘上来,正听见花满楼那句话,吃吃笑着道:“我早说过那姓陆的小子麻烦得很你还不信,只看他那张脸就知道,跟沈浪一个德行,被他缠上你的安稳日子可就没咯。”
仲彦秋不以为意地喝了口茶,也没提醒白飞飞还有一半身子卡在地板上没飘出来,只道:“他若是能找出让我头疼的麻烦来,我说不定还挺高兴的呢。”
又不是没过过那波澜壮阔步步杀机的日子,可惜自从他练剑小有所成后就再也没人敢那么追杀他了。
花满楼看起来有点诧异,“我当你是不喜欢那些麻烦的。”
“太无聊的麻烦没人会喜欢的。”仲彦秋弯了弯唇角,“浪费时间罢了。”
所以他宁愿冒着大雨老远跑去兴云庄就为了给那早就轮回的女鬼传句话,也不愿在这里多见一两个权势通天的客人。
这世间有权有势之人多是逃不过贪心不足和利益熏心,总结一下千篇一律的故事和诉求,他早就腻歪到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了。
“那想来陆小鸡不会让你失望的。”想起了陆小凤给自己带来的那些麻烦,花满楼说道,“他可是天下第一的大麻烦精。”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语气却是极为欢欣与柔和的,还隐隐带了几分自豪的意味。
仲彦秋道:“与其说他,你自己也该当心些。”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他接着道,“要知道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是会骗人,尤其是骗你这样有钱又单纯的好看男人。”
仲先生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花满楼怔了怔摇头笑道:“想不到还有姑娘会看上我这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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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般说,白飞飞在边上拆他台,“要真跟你说的那样,我当年就不会看上沈浪那厮了。”
她当年百般算计千般思量,最后不还是算漏了沈浪,差点,不,应该说是已经,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赔了上去,直到死了才算释怀。
她这么笑着,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仲彦秋对白飞飞时不时的情绪不稳定习以为常,权当是没听见没看见,否则等她情绪稳定之后,说不得就又要恼羞成怒来寻他麻烦。
虽说对那鬼灵穿体而过的寒凉不甚在意,但夜半鬼哭狼嚎不得安眠,他还是敬谢不敏的。
花满楼听不见也看不见白飞飞的身影和声音,仲彦秋素来不喜欢多提醒别人这些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因此花满楼抿了口茶,道:“那兴云庄的人说不得要来找你一趟。”
“兴云庄?”仲彦秋挑眉,“他们终于把自家的烂摊子收拾干净了?”
他的记忆力向来好得很,几个月前的事情还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林仙儿的真面目被揭开,兴云庄那讨伐梅花盗之举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尤其那兴云庄的女主人林诗音还同林仙儿关系极为亲密,这些年看龙啸云打着李寻欢旗号混得风生水起的小人自是少不了落井下石背后泼几盆脏水,气得林诗音病了好些日子。
不然李寻欢又何必在这让他伤神之处逗留如此之久,怕是早就离开这里回关外了。
“李兄帮了些忙。”花满楼说道。
不说别的李寻欢同林诗音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林诗音因着此事受人诋毁,他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而现在,兴云庄终于把那烂摊子收拾完毕,准备来找仲先生好好谈谈了。
第七章
兴云庄派人来找仲先生的麻烦——当然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打前站来探查的人只是略看了看酒馆一楼坐着的客人,就被吓得差点掉头往回跑。
像是兴云庄这般在江湖中不上不下的势力,别的没有最不少的就是一双火眼金睛,轻飘飘一扫就能分出在座的人来自哪方势力,平素地位如何。
窗边坐着穿布衣的男人,分明是峨眉弟子中最为出挑的“三英四秀”之中的大弟子张英凤,趴在桌上娇笑着与小伙计阿飞搭话的女人,放在桌上的布袋绘着蜀中唐门的徽记。
还有那跳下马车极是熟稔地叫了两壶酒与他擦肩而过的男人,腰间悬着的细剑是只有杀手才会用的款式。
更不要提他壮着胆子在这又坐了半个时辰,这里来来往往的,竟是黑白两道上的各方势力走了个遍,如坐针毡地把自己点的酒喝完,他丢下两枚银锭,还不等阿飞算完要找给他多少钱,人就已经飞一样跑得没影了。
“噗嗤。”一直趴在桌上懒洋洋倒酒的女人发出一声满是嘲讽意味的嗤笑,举着酒壶晃荡着娇声叫道,“小阿飞,再来两壶。”
阿飞垂眸送了一壶酒上去,转身又忙着给要结账的客人算钱。
他的术数学得算不上太好,比起别家店伙计嘴皮子上下一碰该付多少该找多少清清楚楚,他得要多花上几秒才能反应过来,若是撞上了银子换铜板之类的,还会算着算着就把自己给绕进去。
若是别家店的伙计这般,多是要被客人骂个狗血淋头的,不过这白玉京里客人脾气却是好得很,即便阿飞得要嘟嘟囔囔算上好一会才能告诉他们要付多少钱,他们也半点没脾气,对待这小伙计就像是对待自己家里的晚辈,亲切的很。
“多找了三文。”结账的客人笑着退了三文钱给阿飞,阿飞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道谢,把客人送出门后又擦干净桌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擦的,这段日子的客人做派都雅致,坐在这喝上一天酒桌上也干净的跟没人用过一样。
这些人却也不全都是对仲先生感兴趣的,仲先生的本事说起来厉害,但大多数人都是听过算过,没病没灾安安生生的谁会去找通鬼神之人呢,至多心里记着有这么个人以后遇上莫要招惹便是。
这小酒馆里各方势力的探子多,但冲着美酒,冲着那使得一手好剑的小伙计来得更多。
“你倒也不急。”白飞飞调侃道,“我看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阿飞得跟着别人跑了。”
仲彦秋却是答非所问:“阿飞今年十六了吧。”
“整岁的话,十六了。”白飞飞答道,“怎么了?”
“只是想着他也长大了。”仲彦秋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转日,兴云庄的庄主龙啸云亲自带着厚礼登门拜访,却和来喝酒的客人一样愣在了原地。
昨天还热热闹闹的小酒馆已是人去楼空,门上挂着牌子,上书归期不定四个大字,却也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据说城里松鹤楼的酒是白玉京供应的,然而等他们去问的时候,松鹤楼的老板也推说不知,还不忘把店里剩下的酒提个价限量供应,很是赚了一笔。
龙啸云虽然不知道仲先生为什么会离开,但是想想还是松了口气,一边吩咐下人盯着白玉京要是有人回来了立刻通知他,一边开始思量着怎么让自从李寻欢回来就愁眉不展的林诗音开心一些。
而更多的势力则是派出了尽可能多人的搜寻仲先生的踪迹——能在这江湖上活下来,谁身上没有些不欲为人知的秘密,仲先生的手段实在太过骇人,他们不得不防。
仲彦秋此时却是舒服得很,他正待在花满楼的小楼里,喝着去年花满楼酿的百花酒,吃着来的路上买的白糖糕,懒懒散散的样子就跟太阳底下的猫没两样,花满楼看不见都能想象得出他此时的神态。
“陆小凤回来可要哭死了。”花满楼说道,又忍不住摇头叹气,“只听过那老板跑了伙计丢饭碗的,像你这般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天知道他一大早碰到这平日连白玉京二楼都没下过的朋友等在外,漫不经心地告诉他因为没伙计就把酒馆关了的时候有多惊讶,家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从小耳濡目染的花家七公子表示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操作。
“阿飞也大了,成天做个伙计可不像样。”仲彦秋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斜靠在软榻上,一时间还颇有些不习惯身边的清净。
当年白飞飞病重的时候阿飞把游历到北方的他当成了大夫带去给人看病,虽说跑了那么多世界他是会两手医术没错,但是魂魄都飘出来的病人他也是救不回来的。
那时候阿飞才十岁不到,瘦瘦小小的一个站在那里咬着牙忍住眼泪可怜的要命,仲彦秋自认为还没有铁石心肠到能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丢在冰天雪地荒郊野外不管一走了之,一时心软就把他养在了身边教着。
身边带着个孩子也就不能到处乱跑了,从北方跑到江南的功夫阿飞就病了好几次,于是只好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到了现在一算,也已经有七八年的功夫了。
仲彦秋就是十六岁的时候被自己原本的世界给赶了出去的,所以十六岁的阿飞独当一面在江湖上闯荡也问题不大。
嗯,没错,酒馆之所以关门是因为仲彦秋这个老板觉得阿飞大了该出去闯闯了于是就把店里唯一干活的伙计给踢出家门了历练去了。
他辛辛苦苦教了阿飞那么多年,可不是让他给自己当一辈子小伙计的。
而白飞飞本来就是阿飞的背后灵,自然阿飞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一夜之间,仲彦秋就又恢复最开始的状态,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他来找花满楼是来道别的,总是在一个地方待着他也会觉得厌烦,因为能够“看”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所以才会想要去到比别人更远的地方。
最好一路上还能没什么麻烦,让他能安安静静地享受各地的美景和不同的风俗。
“打算去哪里?”花满楼问道。
“还没想好,走到哪算哪吧。”仲彦秋道,“本来是打算先去少林看看的,不过我估计最近少林的僧人应该不怎么想见到我。”
神水宫宣称少林寺的弟子无花偷盗天一神水并且引诱神水宫弟子未婚先孕,打上少林寺讨说法的消息这段日子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证据确凿,让人无可辩驳。
跟这个消息一起流传开的还有仲先生神乎其神的手段,被无花牵连名声泼上了脏水,短期内少林寺的僧人们对那位仲先生的感官都颇为复杂。
虽说理亏的是自己这一方没错,但是心里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啊。
“这样啊……”花满楼想了想,道,“我家有支商队最近正要出发,跑的是西域那条路,不如你同他们一道,中途想好去哪里了自行离去便是。”
他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总好过仲彦秋那个官道上随便找个方向乱跑的打算。
“那就麻烦了。”
“空口白牙便能请到仲先生为我家商队保驾护航,我这可是赚大了才对。”花满楼现写了封信交给仲彦秋以说明情况,“这次领商队的是我二哥。”
花家是江南的地产大户,但生意却也不仅仅止于土地买卖,花家二公子花满轩手就里管着家里上上下下几十支商队,常年全国各地到处跑着时常几年不着家。东北的药材山珍,西域的宝石香料,南海的珍珠珊瑚,在他手上统统变成了让人瞠目结舌的财富。
他长得同花满楼有三分相似,只不过看着更加成熟也更加精明,就是功夫实在是不怎么样,仲彦秋估计花满轩这个做哥哥的在花满楼手底下走不过十招。
“仲先生,久仰大名。”他拱手道。
出于对自家宝贝幺子的关心,花家的几位少爷对江湖上的动态了若指掌。
“花公子。”仲彦秋还了一礼。
有花满楼这个关系在,他们俩怎么也不会交恶了去,花满轩给仲彦秋安排好出发前的住处,又从商队里分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给他,里面一应器物俱全,要不是仲彦秋拒绝他还准备塞两个服侍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