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卿到底是个普通人,既然他能替大皇子办事,也同样能被平王殿下利用。
当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现在皇帝面前之时,这挂鞭炮终于“噼哩叭啦”地炸了起来。
此次事件最关键的一环是,二皇子是皇帝亲自下旨赐死的,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前去赐的毒酒。
万万没想到,一年之后的今天,竟然有人告诉皇帝,这不过是一场局,一场栽赃嫁祸的局。
布局的是大皇子,而他自己成了杀人的刀——与二皇子被陷害至死相比,这一点让秦盛更不能接受。
人证物证俱在,更有二皇子遗孤上朝鸣冤,皇帝根本没有查证的心思,当即将大皇子贬为庶人,令其迁出京城,有生之年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
大皇子府。
幕僚们走得走,散得散,即便是那些忠心不二的,也免不了在大皇子的猜疑下抱憾离开。
似乎一天之间,原本门庭若市的大皇子府便衰败下来。
秦安将所有的下人打发出去,把自己关在书房隔间的密室里。
此时的他赤红着双眼,喉间发出沙哑的低吼——
“你们都害我!都害我!”
“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
“贬为庶民?好哇,好!反正也是贱命一条,我要让你们、一个个、付出代价!”
秦安手中握着一个纸筒,暴躁地往里面塞着一勺勺黑火,脸上写满疯狂。
“我是长子,凭什么不能做太子?”
“没关系,等到你们全都死了,大夏朝就是我的了……”
“大夏朝是我的!皇位是我的!哈哈哈哈……”
这样的“前景”太过美好,秦安兴奋地手舞足蹈。
一时不查,碰到壁上的烛台,只听“轰”的一声,本就狭窄的密室瞬间化为一片火海。
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噬掉整个空间,室温急速上升,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大皇子妃将将带着两位幼女走到书房门口,还来不及叫人通传便被倒下的横梁夺去生命。
这场突出其来的爆炸夺去了大皇子府半数人的性命,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夜,偌大的府邸被烧为灰烬,就连尸体都分辨不出来。
*
简小世子坐在马车里,看着玉叶坊中冒出的黑烟,不由地说道:“去年城南的庄子也是这样,后来我去看过一回,连根草都没留下。”
秦翔握了握拳,眼中滑过一丝不忍,最终还是故作冷淡地开口道:“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皇长兄他……也是罪有应得。”
另外一人,始终低眉敛目,甚至没朝废墟看上一眼。
简浩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三姐姐,你去罢,我们在车里等你。放心,河清的易容手法很厉害,没人认得出你。”
简冰点了点头,拿上身旁的酒壶,施施然下了马车。
清凉的酒液洒在废墟之上,激起细小的烟尘。
简冰动了动唇,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也不必说罢。
一杯清酒,算是斩断了最后的父女情分。
第150章 重阳·蝗灾
大皇子的死讯第一时间传入皇宫, 无论秦盛如何查证, 最终不得不承认大皇子是真的死了,连同两个未出阁的郡主。
连番的打击让秦盛一病不起。
含元殿中, 皇后亲侍皇帝服下药汤, 随手将药碗放在了高高举起的托盘之上。
其貌不扬的小太监将托盘拢在怀中,躬身退下。
没有人注意到, 就在他转身之时,袖中忽地垂下一截棉纱,快速且隐密地蘸净碗底的药汁。
秦州,城南大营。
平西、漠北、岭南三军首领罕见地聚集到一起。
简镇西瞥了安固北一眼,调侃道:“你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跑回京城,不怕那位与你为难?”
安固北挑了挑眉, 勾起一个霸气十足的笑,“老子长这么大怕过谁?”
“小爹。”安慕西一针见血。
安固北一噎,嫌弃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去, 找简小子玩儿去!”
安慕西利落地起身,恭敬地向三位长辈行礼,这才从容地退下。
简镇西看着少年的背影,感叹道:“慕西这回可是顶了大用,不愧是七王爷教出来的, 幸亏没随了你。”
安固北自动忽略掉后半句,沉浸在媳妇被夸的得意中。
平王殿下本就不善多言,如今在两人面前又是实打实的晚辈, 其中一个还是老丈人,明明身份最高,气场却平白矮了一截,就连顾飞白都忍不住同情他。
幸好海晏及时进来,手里拿着平王府的信鸽。
安固北和简镇西对视一眼,正要告辞离开,平王殿下先一步捻开纸条,丝毫没有避讳他们的意思。
于是,两人便心安理得地坐了回去。
秦渊看完之后,脸上的表情不太好,“宫中探子回报,秦盛当初所中的黑鱼之毒是皇后所下。”
简镇西皱了皱眉,“那位又中招了?”
平王殿下沉着脸,点了点头。
安固北嗤笑一声,“怪不得说是病了,原来是这么个病法!皇后?呵,不愧是季氏之女!”
海晏躬身请示,“是否需要通知他们采取行动?”
平王殿下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以目前的局势,皇后比任何人都想保住秦盛的命。”
安固北粗声说道:“平王殿下,您还在等什么?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要我说,您就——”
简镇西突然握住他的手,使了个眼色。
安固北顿住,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帐内诸人一时间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帐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将几人从沉思中唤醒。
平王殿下眉头微蹙。
海晏挑起帐帘,正要呵斥,一个灰头土脸的传信兵呯地一声跪在帐前,嘶声喊道:“启禀王爷,储州、储州出现蝗灾!”
帐内诸人不约而同地立起身形,脸上皆是带着凝重之色。
*
与此同时,承庆殿。
皇后坐于主位,随意翻动着案上的奏折。
原本随侍在皇帝身侧的大太监侍立在下首,姿态恭敬。
看着对方弯得不能再弯的腰,皇后慢条斯理地吩咐道:“去,把四皇子叫来。”
“奴才遵旨。”大太监躬身应下。
皇后勾起红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十一岁,真是个不错的年纪。
大太监前脚刚出去,暗卫后脚就进来了。
一身绛色劲装的中年人跪在下首,低声回道:“禀娘娘,您交待的事属下办妥了。”
皇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乐开了花,“既然如此,那些人便暂时交由你支配,务必好好利用。”
“属下遵命!”
***
久旱之后十有八九会伴随蝗灾。
秦渊并非没有准备,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时至深秋,就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蝗灾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来了。
安固北迅速镇定下来,一双鹰目直直地看向秦渊,“王爷何不趁此机会效仿古人?”
简镇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时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平王殿下却是深深地皱起眉头。
安固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干脆把话挑明,“天灾频降,盖为统治者德行不修,王爷大可借此大好良机,取面代之。”
简镇西一愣,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让王爷在民间宣扬皇帝失德、逼其退位?”
他摇了摇头,“如此一来,百姓定当效仿,或在家中设坛祈祷,或于田间跪拜‘蝗仙’,定然再无一人用心抗灾。”
秦渊恢复了冷淡的神色,沉声说道:“救灾要紧,此事不必再提。”
说完便拂袖离去。
海晏、顾飞白匆匆跟上。
简镇西白了安固北一眼,责备道:“既然早已下定决心,何必如此试他?”
对方呷了口杯中美酒,吊儿郎当地说道:“好玩儿,不行吗?”
简镇西起身离去,懒得理他。
安固北将酒一口饮尽,完了还十分嫌弃地说道:“什么玩意儿?甜不拉唧的!”
他把酒杯一扔就去追自家好友,“诶,简老弟,等等我,还有正事跟你说呢!”
简镇西明知八成会上他的当,然而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没好气地说道:“何事?快说。”
安固北坏笑一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侄子的成婚大典,不是说好日子定在了九月三十么?”
简镇西神色一僵,心头五味杂陈,半晌才说道:“抗灾要紧,婚期推迟。”
安固北挑了挑眉,“你做得了主么?”
简镇西把眼一瞪,“我自然做得了!”说完便气哼哼地走了。
安固北摇摇头,平王殿下哟,也挺不幸的!
平王殿下的确是挺不幸的。
当简镇西以一种十分不确定的心态对简浩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想到小世子竟十分干脆地答应下来。
“我早就听说过,蝗灾挺可怕的,先救灾,不着急结婚!”反正已经和王爷殿下住一起了,儿子都有了,着什么急?
当然,后面一句他十分聪明地没有说出来。
简将军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端着老丈人的架子通知平王殿下去了。
平王殿下听完之后什么都没说,转身便朝着小世子的临时住所走去。
彼时,简浩正趴在床上,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前世那些五花八门的对抗蝗虫的法子。
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第151章 番外·一一夫夫1
某一从小就心眼儿多。
自从那日小暗一掉到他的怀里之后, 就被这个外表笑眯眯心里黑成炭的某一惦记上了。
要知道,这一年某一也不过刚刚十岁。与暗一的小包子样相比, 他已经是个身姿挺拔的青葱少年郎了。
这日, 又逢十五。
某一在墙下吹了两声口哨,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灵活地蹿上墙头。
“今天有进步!”某一毫不吝啬地夸奖道。
“当然!”小暗一用不甚熟悉的大夏话回道。
卷卷的尾音钻进少年的耳朵里, 竟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就像前日主子赏的那方花生酪。
某一笑笑,对着小包子伸出双臂,温柔地诱哄道:“下来。”
小包子坚决地摇摇头,声音软软糯糯,“师父说了, 若是我再偷跑到王府中,便做不成头领!”
许是急于表明态度,小家伙不知不觉用上了天狼语。
某一虽然听不懂, 却也能看出他拒绝的态度。
他也不恼, 而是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拿出一块绿豆糕——昨日差事办得好,主子新赏的,他特意留了下来。
某一慢悠悠地打开油纸包,在小暗一眼前晃了晃,恰好一阵风拂过, 甜香的气味直钻鼻孔。
小暗一悄悄地咽了咽口水,继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 棕色的大眼睛坚定地看向头顶的青杏——还是没有妥协。
某一摇摇头,故作遗憾地说道:“好不容易得了半日假,还想着教你大夏语,看来……是不成了。”
小家伙一听,立马来了劲头,“大夏语,教我?”
虽然语调怪异,某一却是听懂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面上却是做出一副“好可惜”的神色。
小暗一抠着墙头的草棵,一双澄净的大眼睛眨啊眨,似乎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师父说,只有学会大夏语,才有成为首领的资格,然而,学了好久,他将将能听懂,却总不会说。
如果用功多学一些,自己就能成为首领,会一直留在小殿下身边,公主也会很高兴吧?——以暗一小小的脑袋是想不到这些的,如此逻辑通顺的道理自然是某一灌输的。
小暗一继续想道:公主就像娘亲一样,总是给他好吃的,还做衣服,摸脑袋,比师父还好……
嗯!要让公主高兴!
某一没有放过小家伙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眼瞅着小家伙就快动摇了,他便压下唇角的轻笑,扬声说道:“既然今日学不成,那我便回主子身边当差去了——诶,只是可惜了这半日的假,白请了……”
“不、不白请!”小家伙连忙说道,“要学!”
某一就像没听到似的,作势就要往回走。
小暗一一下子便急了,白白嫩嫩的小脸憋成粉红的颜色,情急之下,扯着嗓子叫道:“某一哥哥!”
某一顿住脚步,转过向来,脸上带着愉悦的笑。
小家伙拍着小胸膛,大大地松了口气。
某一再次伸出双臂。
小家伙不再犹豫,无比信任地扑进他怀里。
某一稳稳地将人接住,脸上的笑化为心满意足。
六岁的暗一还是小小的一只,某一抱着他一步步走出庭院,绕过游廊,毫不费力。
小家伙扒着少年的脖子,开始告状,“以为、某一哥哥、要走!”
“你叫我,我便不走。”少年的嗓音清亮爽朗,做出此生最重要的承诺。
这一年,是太宣三十一年,文帝依然在位。
*
太宣三十二年冬,文帝于睡梦之中安然离世,享年六十岁。
同年,皇太孙秦珩即位,改年号为仁安。
仁安元年春,元宵佳节。
长大一岁的小暗一坐在墙头之上,手里握着一只肥肥油油的大鸡腿。
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小家伙有些不知所措——某一哥哥不在吗?
看看手里的鸡腿,小家伙乐观地握了握拳头,“某一哥哥说了,要小一在这里等他,某一哥哥一定会来的,小暗一带了鸡腿给他,是公主赏给暗一哒!”
小声说了几句自勉的话,小暗一仿佛底气更足了些,于是便垂着双腿乖乖巧巧地在墙头坐下。
可是,从午后一直等到黄昏,直到他把屋檐下咕咕叫的白鸽数了三遍,依然没有看到期盼中的那个少年出现。
小暗一低头,看着白白短短的小手。
他愣愣地曲了曲手指,想要学着某一的样子吹出哨音,然而,接连尝试了许多次,直到嘴巴都痛了,还是没有成功。
小暗一这才想起来,往日里都是某一吹响哨子,提前在这里等他……
想到这里,小暗一脸上露出甜甜的笑。
——这一次,就让他等某一哥哥吧!
——某一哥哥说了会带他去看花灯,他一定会来的!
暮色四合,圆月升上天空,四下传来啾啾虫鸣。
小小的人儿依旧在等,就连举着鸡腿的动作都没变。
一阵冷风吹过,小家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连忙把鸡腿护进怀里,小声念叨,“不能凉、不能凉,吃了凉鸡腿某一哥哥会拉肚子……”
这句话他是用大夏语说的,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已经说得比较流畅了,如果某一此时在这里,一定会夸奖他。
——某一哥哥一定会来!
——花灯一定很好看!
小暗一依旧举着鸡腿,执着地等待着。
一朵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圆圆的月亮,围墙上似乎变得更冷了。
小暗一吸了吸鼻子,身体微微颤抖。
斑驳的树影投到墙壁上,不知哪里传来“呱呱”的怪叫声。
小家伙吓得一哆嗦,不知不觉带上了哭音,“某一哥哥,你快来,小一害怕……”
说完这句话,小家伙却像透支了一般,身子一软,跌下墙去。
墙头那边传来一声惊呼,“小祖宗诶,原来是躲在这里,可让为师好找!”
既而是温和的嗓音,“既然找到便无妨,白旌统领——”
“属下在,公主有何吩咐?”
安雅长公主语气更加温和,“不要罚他。”
白旌连忙应下。
兴许是在墙头吹了大半晚冷风,小暗一当晚便起了烧。
暗卫首领白旌第一个发现状况,连夜报到长公主跟前。
安雅长公主亲自探看,联合众医官开了方子,用上最好的药材,一直守了大半夜。
迷迷糊糊中,小暗一断断续续地说着支离破碎的话,用的都是大夏语。
白旌一阵自责,“都怪我,逼他太紧,为了学大夏语这孩子没少吃苦。”
安雅长公主叹息一声,低声道:“倘若实在学不会,便不必学了,这孩子……毕竟与旁人不同。”
白旌神色一凛,躬身道:“属下遵命!”
安雅长公主用帕子湿了水,一点点擦拭着小家伙的滚烫的皮肤,擦到手上之时,不由地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