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门应付猴子的那个三藏在潜意识里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凭空生出第三第四只手来,活活掐死那个猴子。他恼火的要死,恨不得此刻所有注意力都落在冷静的那个自己上,专心致志念净心咒,而猴子简直就是在光明正大挑衅他的耐心,此刻却又看着他不说话,紧抿着唇,乖巧的很,仿佛刚才那句只是三藏幻听一般。三藏强忍着怒火又说了一遍,猴子眨着眼,恍若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
“我他娘又不是桃子……阿弥陀佛,你这猴子盯着我看什么。”三藏几乎是从牙齿缝中挤出了这句话,下意识中还不忘补了句阿弥陀佛,猴子听他这话一愣,憋了半天,嘴唇嚅动不知该说什么,忽道:“你比桃子还像是桃子。”
三藏开始揣测那猴子究竟中了七情六欲中的哪种,思来想去唯有觉得应当是贪食最为符合,否则好好一只猴,平时也就话多了点,怎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看人也说是桃子。他也没有多余心思去猜测猴子如今是甚么想法,净心咒被打断多次干脆抛到脑后,满腔怒火亟需一个发泄口,若眼前是凡人也倒算了,这只猴子钢筋铁骨,耐打得很,右手还折损在他棒子上。念及至此,三藏松了金箍,左手一握禅杖,道:“别讲桃子了,先跟贫僧打一架吧。”
猴子又是片刻沉默,他心中迷迷糊糊觉得不对,自己不应当是如此优柔寡断,不应当是如此谨慎仔细挑选着话语,生怕自己说的不对,生怕对方冷漠,生怕对方翻脸。他方才夸了三藏,三藏却是如此反应,应当是凡人与猴子的区别,不能怪他。猴子想了又想,半晌才道:“师傅要打,那就打,爷爷花果山也曾经过有见过有妖怪交/配前先要打一架,原来凡人也有这般习俗。”
三藏暗骂一句智障,不再给他说话机会,禅杖在左手里舞了一圈,朝猴子脑袋正中劈了下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厢卷帘挟持了八戒,两妖化作黑风,也不知前往何处,八戒又岂会乖乖束手就缚,半空中便与卷帘厮打成团。卷帘不愿与他动手,宁可自己多挨几下,也要缠住他。两妖相互牵制扭打,妖气四下乱走,边打边飞,亦不知底下已是何州何界。忽然有一条赤色绫带破风而来,从下方飞上,将他们两妖紧紧缠在了一块,手脚各自束缚到对方背上,宛如紧紧相抱一般,从半空中跌下。八戒一头黑发飞舞,几乎是围住了两妖的脸,也看不清究竟何人,这绫带似坚韧万分挣脱不断,两妖沿着峻山崖壁,被裹着一路磕磕绊绊滚向捏着绫带另一端的手中。那手白白嫩嫩,指若削葱,指甲圆润淡红,轻轻巧巧地拎了两只妖,便扔在了地上。绫带主人居高而下看着两妖,面无表情,连音调高低也近似无丁点变化,开口便道:“你这个负心卷帘,忘了家里还有我在等你吗。”
卷帘垫在了八戒身下,虽有八戒两只手在后,但脊背依旧被那些碎石尖锐刺得疼痛无比,又重重摔在地上,眼前发黑,晃了晃脑袋才发现是那呆子头发铺了他一脸,又苦于手不能动,只能透过了黑发往外看,先是认出了那绫带。
“……把我们放开。”
“不,你先告诉我这妖是谁,是你养的外室吗。”
“外室你你奶奶!我的手啊!”八戒头发凌乱如鸡窝,手被绑在卷帘背后,伤痕累累,一心只想找人打一架,也不问理由,双眼赤红,全无昔日贵公子邪魅气质,好不容易抬起头看了眼,又绝望地低下头去,“妈的原来是你这只莲藕!”
莲藕将绫带捆的更紧了,“死心吧,就算你看出我的本体,我也不会将卷帘让给你的。”
八戒头晕脑胀,身体却不自主使力,想要与那卷帘打斗一番,如今动手弹腿,看起来仿佛在卷帘身上划水一般,那莲藕抬脚踢了踢他们,继续语调平淡地念着话:“你为何要在我面前跟那只妖如此亲密,是要羞辱我吗。”八戒不去睬他,低声问卷帘:“这戏文小公子的毛病还没好?”
卷帘点了点头,姿势不好,如同在用下巴敲着八戒脑袋一般,他双眼还仍旧困难万分地寻找八戒的面容,可惜脖子不允许,不然便能如蛇妖般将脑袋伸长了钻过去,含情脉脉地瞪着八戒双眼看。
那白白净净一只莲藕,又名戏文小公子,乃如今凌霄殿上托塔李天王三子,南海观世音旁木吒三弟是也,唤名哪吒,曾因顽劣与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起争执,不仅将龙太子打死,甚至徒手剥龙皮拔龙筋,要献于其父,后东海龙王寻仇上门,为不连累父母兄长,断臂剖腹,剜肠剔骨谢罪,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子悯其赤子之心,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却因莲藕之身,丢失七情六欲,父母兄长不认,李天王无奈,禀告玉帝后,将他送往卷帘司,干脆是直接丢给了卷帘。
卷帘可上刀山下火海,出生入死,却从未养过一只莲藕精,只能当做如同宠物一般带养,起初外出执行任务,让他化为一节莲藕藏在怀里,后发现那莲藕神通广大,亦有三头六臂,法降九十六洞妖魔,便让他领了卷帘司小将一职。平素也无人管教,不知何时有了喜爱看凡间戏文这癖好,下凡时总要捧了一堆戏文本子回来,待到卷帘司的上上下下所有神仙都发现时,莲藕已经养成了开口必说戏文句子的习惯,甚至丢脸丢到了整个天宫,某段时间莲藕开口闭口奴家,称自己父亲为妈妈,卷帘拎着只莲藕翻腾了他的居室,才发现一堆青楼女子与状元的本子,迫不得已令小白龙下凡搜了些官家女儿和太子的戏文,才替换了这个,戏文小公子这名声也传遍整个凌霄殿,不少被他喊过妈妈的神仙都恼怒得很,却因打不过而勉强作罢。莲藕在女仙中却颇受欢迎,遇到了总要亲亲抱抱捏捏脸一番,时日一多,仇家遍布,恨不得埋伏在莲藕必经之路上,联手打他一顿。
五百年前他被贬落凡间时,这个主意还未能行得通,莲藕是白白嫩嫩,但化作三头六臂起来,可就不那么有趣了,他乾坤圈能打死龙子,混天绫可翻山倒海,手中火尖枪威风八面,脚下风火轮亦能上天入地,可乖巧缩在女仙怀里,可木了一张脸自称小爷——凡间武状元的戏文,莲藕也是没有少看。
莲藕见他们小声说话,便蹲下来,凑在他们脸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们。卷帘抖了抖脸上八戒的头发,问道:“卷帘司如何?”
“不好,你何时回来,我不会改嫁的。”见卷帘为了防止将头发咬到嘴里,说话都吃力无比,莲藕伸手把那头发扒开,露出卷帘一张嘴,剩余头发全部堆到了卷帘眼睛上。
卷帘一脸麻木,眼前更黑了:“你最近看了多少戏文?”
“就王公子记——”莲藕念出了个名字后不说话,卷帘心想这哪吒长进居然如此之大,正欲夸一句时,莲藕又继续道:“就王公子记好看些,其余李公子、张公子……都不好看。”他报出了一连串的戏文名字,八戒却先不耐烦了。
“……你们爱嫁嫁,也不碍着爷爷什么事情,先把爷爷放开!”八戒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莲藕在折腾他的头发,心底更绝望了。莲藕却果断拒绝了:“不,妖气太大,我怕。”卷帘却道:“二师兄,他这混天绫神通非凡,可抑制你我受到妖怪那七情六欲影响。”如今这时,他却又叫起二师兄来,仿佛方才那个中了邪一般反复问八戒为何你不看我的不是他一般,八戒心想什么奶奶的卷帘司,还要算上一个智障小白龙,整一个智障司还勉强说得过去。他一想到小白龙,又想起师傅体内那颗龙珠内丹,慌忙道:“师傅不知如何!那龙珠离了小白龙如此远,说不准要反噬哩!”
卷帘生怕自己与八戒离了这混天绫,又要打将起来,可缠着混天绫,他们又如何找小师弟,只能透过一堆头发模模糊糊找了小白龙方向:“你能寻得到小白龙吗?”
莲藕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放心,你的爱妾,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是小白龙。”
第30章 曾惧否
那莲藕听了卷帘话,固执地很,又念了句“小白龙虽是旧人,但也是爱妾,你不可为这妖怪不给他名分”,八戒夹在他们中间,生不如死,不得不放下身段求那莲藕,一字一句皆是血泪:“你这莲藕是不是看戏文瞎了眼,我是天蓬啊,五百多年前你我在荷花池旁偶遇,你还道奴家迷了路,求姐姐指点一二,当初有求于我叫姐姐,现在翻脸不认就叫妖怪——我看你也不用去找那小白龙,先放开爷爷,爷爷要打死你这只莲藕精——哎呀!”
翻脸不认妖的莲藕将那混天绫缠的更紧了,最后绑在八戒背上打了个蝴蝶结,又看了看周围山崖,将他们两拎到了某巨石下遮风避雨,最后留下句“这次不许私自离开了”,方才踏着风火轮,追寻小白龙的踪迹,留下八戒和卷帘,四肢相缠,头发糊面,窝在狭窄的山洞内,想着师兄师弟并师傅,不胜悲切。
话说那小白龙,荼毒了凡人之恨,这恨与怒又有所不同,怒乃人怒,怒世间万物,怒其不争,怒其荒唐,而恨却是心头之恨,纵使要取那心头血,剖那胸前肉,剐尽一身血肉筋骨,也要将对方除之而后快,白骨精这招数也是毒辣罕见的很,方圆一片妖怪皆败于它爪下,均是中了七情六欲,而中毒者所见第一人,便成为他情感所发泄目标。只是小白龙那时惶恐自己离了龙珠,容易中了妖怪奸计,见那白骨精撕裂自己所披人皮之时,便迅速闭了眼,致使那恨毫无对象,便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恨自己恨得发疯,心想自己这落魄子,做龙时无用顽劣的很,好不容易进了卷帘司,又浑浑噩噩被贬下凡间,龙不龙,妖不妖,穿着这一身衣服还有什么意义,便先是扯碎了自己一身锦袍,光溜溜地站在天地之间,又觉自己本是一条龙,为何维持人形,于是化成龙形在半空游走时,见山便以头抢山,却又撞不死自己,绝望的很,只顾往前飞,也不知飞到了何处,见下方有江便盘旋落了下来,心中却迷迷糊糊计量着:皆说淹死乃最可怕的事情,眼前发黑,呼吸不得,手脚痉挛,如同见着自己慢慢死去一般,如今这江望起来深不可测,倒是个了却自己的好法子。
小白龙这时哪还想得起自己是条龙,在空中游走一圈,便将龙身挺的笔直,忽又嫌弃自己身体太长,便化成人形,从半空中蹿入这江中,激起水花接连。他也不顾,屏住气就往下钻,也不知钻了多久,忽然气息一竭。
此时他方才想起自己是龙,正欲哂笑自己何时也如此不着调,忽然又觉得一番心悸,气息如何也是使不上来,猛然念起那龙珠内丹却是存在了师傅体内,离了内丹,又化为龙形多时,如今在这水下也是虚弱仿佛凡人,体内法力空空荡荡,勉强维持了气息须臾,便再也支撑不住,化为沉重龙形,八爪无力,往水底更深处坠去。
水压在他眼皮之上,逼迫着他缓缓合上眼睛,那眼底所见最后一丝光芒竟是带了隐隐红色,那红色越来越近,小白龙甚至觉得自己仿佛透过那逐渐狭小的缝隙窥见了昔日故人的影子。
果然是幻觉么,也不知龙族若沉眠水底,究竟要几时几日才能恢复这一身法力,也不知自己再次醒来之际,师傅已经到了哪里……
小白龙觉得自己明明已是快要陷入了昏迷,却仍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一个爪子,冰凉的很,竟是比水还要冰凉,难不成是这江底的水草缠住了他的手脚?可水草怎又会逐渐加大了力气,握着他爪子生疼,这力道他平生也只遇到过一人,不,一只莲藕——
江水被无故燃起的火焰搅得天翻地覆,夹杂着剧烈的风,握着他爪的冰凉之物忽然发力,可怜他堂堂龙王三太子,虽说不是什么庞然巨龙,但好歹也能搅翻云雾,八爪威风凛凛,也有一日被人单手拎着爪子,整条龙晕晕乎乎,冲上水面,重见天日刹那,又被扔在了一旁砂砾地上!
小白龙猛然清醒,这时脑子却好用得很,想起莲藕曾扒了他一个表亲,也是可怜的三太子的龙皮,慌忙变成了人形,却忘了自己已是撕碎了衣服,如今赤条条一个,白嫩嫩一妖,剩下两只手遮掩了腿间,一阵折腾后又是晕头转向,瘫在砂砾地上,声音虚弱地朝着故人问好。
“……哪吒。”
“你为何不着一缕。”
“……你是如何发现了我?”
“你莫非是与外人有染,羞愧难当后决定投江自尽吗。”
小白龙决定闭嘴不说话,先在地上装死一阵,待恢复了些许法力再说,忽又想起那莲藕的混天绫乃佛家宝物,或许对他身上这种的七情六欲有所解除作用,便开口讨要混天绫,那讨妖厌的莲藕一口回绝了他,说纵使羞愧,也无需自尽,我答应了卷帘会将他的爱妾带回去。小白龙也是求不得早日回到师兄师傅们身旁,离这莲藕越远越好,便求了他带自己回去,莲藕瞪了他片刻,内心似嫌弃万分,半天才道:“你变回龙形。”
心想自己明明人形比较携带方便,小白龙虽是不解,但毕竟有求于莲藕,还是乖乖变成一条蜿蜒在地上的白龙。莲藕这才伸手抓住了他一只爪子,动作熟练的很,仿佛曾经做了千百次一般,小白龙心生不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莲藕脚下生风火,抓着他的龙爪,将他掀上了半空。
龙形毕竟太大,但莲藕这一番动作却毫无滞缓,流畅至极,将他先是扔上了天,凭空借力飞一会儿,又抓住那龙爪,继续向前扔,小白龙往前飞时又恍惚听到莲藕说你与你那位兄长手感倒是相似,他两眼淌泪,想起自己父王曾千万嘱咐自己,凌霄殿上千万不要去惹那托塔李天王三子哪吒,能离多远则多远,否则被扒皮抽筋,父王也是救不了你,却不知他千叮万嘱付的好儿子,却是与那哪吒一司,每天还要伺候这小公子,先前还未询问姓名时,见莲藕可爱得很,忍不住上手多调戏了几番,卷帘却奇异地望了他,道上一条被哪吒打死的龙也是如此这般,小白龙这才得知自己每天要捏捏脸的小孩子居然是那三太子,日/后更是做牛做马,毫无怨言,还要去凡间搜集无数经文……
这厢小白龙愁苦万分戚戚哀哀,那边三藏倒是与猴子打得翻天覆地,一个右手不能使但左手照样舞的禅杖生龙活虎,一个犹犹豫豫不敢捏诀又怕自己落下风来,要知花果山中,要是那一场失败了,别提交/配,连交往的资格都要被另外妖怪剥夺,两人各有心思,三藏只觉体内怒火完全被发泄出来,打得痛快淋漓,猴子也心道果然是爱他深切便打他痛楚,这一禅杖,这一拳头,他已深切感受到对方的回应,那爱竟然也是被搪塞满足了过去。
要知白骨精这次可是失了算,以往之怒,纵有一人或一妖力有不逮,活生生被打死,而对方却还未能倾泻完一身怒气,而以往之爱,体会过情爱的凡人或妖怪总受了对方回应而不满足,想要需求更多,甚至怀了将对方吞食下肚以求融为一体的念头,而猴子却对爱毫无了解,所需求的也不过是对方能有所回应他而已,若他第一眼所见的是桃子,或许还要方便处理的多,将那桃子吞落下肚,便觉得自己对桃子的爱,已经是满满都在五脏庙中了。
那恨与爱既解,猴子率先醒悟了过来,瞪了眼看三藏招招要猴命,不得不虚晃一招,直直后退,大声喊住手,爷爷全身都要散架了,三藏也不回答,欺身上前,仗着师傅为尊的名义,对猴子来了最后一击,方才一身怒气全部消散,七情六欲退去,整个人清爽不已,左手禅杖重重拄地,念了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在山崖间激荡开来,包含内力,惊了不少鸟雀乌压压飞走,猴子扛着金箍棒,四周一望,只见地上凄惨惨的是小白龙一身撕碎锦袍,不敢置信:“师傅!那龙被八戒跟卷帘吃了?”
三藏费力想起自己与那猴子斗成一团前,小白龙先是自己离开,而八戒卷帘打成一团也不知去了何处,自己无法乘云驾雾,只能唤了猴子上云头看看师弟们都在哪州哪地,若还在打,上前教训打晕了便是,拖回来摆在他面前,方便念个经超度超度。猴子也是听话,一个筋斗翻到云端,右手遮凉篷,双眼灼灼,将着方圆数百里都扫了个便,忽听闻有风声靠近,再仔细一瞧,便看到自己两个师弟,一故人,被故人手中拎着爪子的那条龙,朝着自己这厢驾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