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之前,他还要挥了棒子去替和尚顶一把雷电,如今被邓天君一说,才知那和尚前世勉强也算佛界杠把子,雷城上上下下,天尊也好,雷公电母也好,哪个敢用雷电劈和尚,那虎力大仙手中的符箓还没有燃烧殆尽,先是被砸了正着,满脸焦黑,头发根根带了雷电残留竖起,快要穿破他的皮相。
这三个妖怪中,妖力最为高强的还是要数他,那头鹿走的是歪道,还未修炼成人形前,已经是爱慕美貌,妄图用最快捷的方式,获取最纯正的人类力量,修成一张人皮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走在街上,十个容貌端正的少年,其中八个都是被那鹿吸食过元阳,鹿还采取了放养的手段,也不吸干元气,吸一点,放他们回去,养足了元气,再捉回来吸点,养得张人皮貌美异常,养得整只羊羊皮油水光滑,然后被和尚一超度,还是迅速败下阵来。
虎力大仙强撑着自己的皮相,他望向三藏时瞳孔已是变成了蓝幽幽的兽瞳,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好不容易又转化成了人类形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朝着国王高声哭喊:“陛下!我师弟命到禄绝了,如何是只鹿!这都是那和尚心肠毒辣,使的掩样法儿,将我师弟变作畜类!”
国王原先看见了那貌美少年忽然就变成了一只鹿,惊魂未定,听虎力大仙这般一说,竟是信了他,只因他与那道士相处时间甚久,心中想着若他们是妖怪,为何不早下手,定是那个三藏法师见车迟国内重道轻佛,心中不平,施展法术将鹿力大仙变成了牲畜,终究是心疼那鹿力大仙,还落下泪来,令左右扶起了虎力大仙,问他道:“那……那要如何,国师御弟可是升天了吗?”
虎力大仙朝着国王拱了拱手,声音沙哑,眼睛通红:“今晚贫道便开三清殿,念往生经,做法事,送我弟弟去东方妙严宫。”
这边君臣关怀备至,那边三藏除了一头鹿妖,猴子忙不迭又变作一朵祥云,飞到他脚下,助他安安稳稳落地,三藏听得那虎妖所言,也不辩解,心想若是这样将剩余两个妖怪超度了,说不准凡人还要念他将好人变成妖怪,便暂且放了两个,而虎力大仙又与国王道:“如今师弟落败于那和尚手下,还丧失了性命,我今定不饶他,定要与他赌那剖腹剜心!”
国王也是应允了下来,握着国师的手,走到三藏面前,说道:“法师,我大国师还要同你赌。”
三藏哪有甚么畏惧的,应了个可,便朝国王行了个佛礼,转身离去,他身后几个徒弟随之跟上,目光极其挑衅万分,望了那头虎妖,虎力大仙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卷帘挑着行李,走在最后,远远看了那一副事不关己的羊力大仙一眼,才转身离去。
他们几人重回智渊寺投宿,这鹿力大仙与和尚比本领不济而死的消息早已传的满城沸沸扬扬,智渊寺的僧人也是惶恐不安,又担心三藏一行,又怕道士们发了怒,将所有和尚统统砍了,远远看见三藏朝寺庙走来,忙不迭出门迎接。
而三清殿那边哭声震天,灯火通明,国王率领百官亲自来拜过他的二国师御弟,那鹿妖尸体早就被三藏化成了金光,如今摆在殿内的也是一具徒有衣裳的空棺,受千百位道士跪拜,口念往生咒,声音悠长,连绵不绝,如雷轰鸣,传开了几条街去,也能听得念经声。
虎力大仙也不用他人插手,他扛了那具空棺木,从殿内送到坛场之上去,一路依仗备全,行人让路,如同走在空街里一般,身后念经声不绝于耳,直到坛场中央,他才将棺木放下,坛场上早已设置水池火沼,水池盛真水,火沼置真火,又有香炉数十个,虎力大仙持香启闻三清,又念一篇往生咒,才挥起袍袖,卷起那真火,火势焚天,扑在棺木之上,将其燃成了黑色灰烬。
这燃足足燃了许久,虎力大仙看着那棺木,也无道士赶来劝他,皆是以为他悲伤过了度,而羊力大仙却留在了三清殿中,处理剩余事情,而当他返回自己居室,想要取些东西时,半路上,忽然见得一人从空中落下。
那人便是白日里看了他一眼的卷帘。
羊力大仙后退了一步,镇定自若,垂下双眸去,道:“不知大师寻小女子有何事?”
他此刻自称起小女子来,心中慌乱得很。他怎认不出卷帘,尽管没有穿戴仙人盔甲,尽管不是红发扎起,那模样外貌怎逃得过他的辨识,尽管他不愿意去认,也并不愿意被他认出来,虽然他并不知道卷帘是否还能认出现在的自己。
如今他最为担心,最为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卷帘步步相逼,看着他的双眼,低声喊他:“卫仁。”
羊力大仙觉得自己退无可退,身后已是盆景,不得不抬起了头,强压住心头惶恐:“师傅怕是认错了人吧,今日还取了我二师兄性命,如今敢胆一人闯入这里,不怕我动手?”
卷帘根本不顾他说些什么,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平日话稀少得很,如今竟是说了洋洋洒洒一篇:“卫仁,原为探子,以死效国,因修满功德入天界,在卷帘司中领了一职,喜用美人计,房内藏有无数女性衩环衣物,曾捉巴山雨之虎,后你巴山虎逃脱,他有一结拜兄弟,为楚山鹿妖,修炼妖术时被你打断,至此身形瘦弱,不得长大,虎跟鹿一起将你捉去,灌你妖气,将你变成了妖怪,是不是。”
羊力大仙攥进了衣袍,他的手指颤抖的厉害,一如他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卷帘摇头:“原来真是如此,我只知你被掳去,申请了搜谱令多次,但一直未有找到你。”
羊力大仙,昔日卷帘司卫仁幽幽叹了口气,他拉下了面罩,底下是一张涂抹妖艳的女人面孔,唇红的可怕,线条柔软,再也找不到半分男性的影子:“……不仅是变成妖怪,他们找到了一种妖术,能阴阳逆转,人妖互变……纵使我能从他们手中逃出,也不愿再回卷帘司。”
昔日卫仁纵使每次装扮成女人去靠近妖怪,完成任务,却还是直愣愣一大老爷们,除下装束还是天庭一无名小兵,与同僚探讨着今日遇到的仙女魅力的很,而那最后一次出任务,正是有了逃脱的巴山虎行踪,冒然一人前去追捕,落入了妖怪陷阱中,当场被变成了一个女人,随后又从仙体入了妖身,成为了一只雌性羊妖,再也无法从这皮囊中挣脱出来。
那鹿妖对他冷笑,嘲他昔日堂堂在上神仙,如今也尝一尝妖怪滋味,你变成女人骗了我兄长,现在让你成为了个真正的女人,欢喜吗?
妖怪往他体内输入的妖力掌握在他们手中,想逆流便逆流,想四处乱走便乱走,几乎耗尽了他们一半的妖怪修为,将他所有的仙力清空的干干净净,受他们桎梏,最后沦落到在什么车迟国内,做劳什子的道士。
虎妖与鹿妖封锁了他的信息,他一直还以为卷帘还在那卷帘司内,白日里见了他和小白龙,震惊万分,又不敢暴露自己身份,如今被卷帘一言拆穿,只得说出真话来。
“那……那如今卷帘司谁在掌管?”
“哪吒。”
“切……果然是那个莲藕精。”
羊力大仙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脸上表情扭曲地奇怪,双手指甲深深嵌入了肉内。
卷帘又问他:“你如何?”
“我?左不过是个妖怪,是个吃人的妖怪,这身体孱弱得很……什么都做不到,那巴山虎说你要扮成以色侍人的模样,倒不如自己真正体会番,好让你感受感受,连身体都背叛你的心情。”
“……我已经活够了,我与那妖怪相处了几百年……所以……别怪我。”
原本漆黑的道观内忽然灯光大作,那虎力大仙从天而降,一手揽住了羊力大仙,脸上表情阴鸷而又得意的很,右手五指狰狞,已是快要变成兽爪,卷帘一扫四周,层层叠叠的妖怪影子逐渐从殿外流入,仿佛有数不清的妖怪包围了整座三清殿。
他中埋伏了。
虎力大仙咬的每个字都含着滔天的恨意与愤怒:“被昔日手下背叛的感觉如何?你们不是很喜欢用美人计吗!如今也遭了道!感受如何啊!卷帘大将!”
第76章 巴山虎
虎力大仙原来并不是如此称呼他自己,他是一只巴山虎,巴山雨之虎,自阴雨连绵中诞生,吸取雨中哀号啼哭精魄,生得与寻常大虫不同,他通体,一双眸子也是幽蓝,在黑夜中如同鬼火摇曳,又因他所到之处,皆会带来大雨倾盆不绝,凡人被淹死、所种庄稼、所住房屋被卷走无数,此哀怨愤恨心情传到天上,便引来了卷帘司这场任务。
卫仁下凡时变成了一个女妖,容貌美丽,身姿窈窕,临走前去了趟雷城,带了一身雷电伤痕落下云端,不偏不倚,撞到了那巴山虎面前。巴山虎冒着被雷灼伤的危险将他救起,卫仁自称是一只橐蜚,只因羽毛能抗拒天雷,便遭到了道士们追捕,跌下来时刚好被一个道士掌控,九天玄雷击中了他,道士躲过了一劫,见她无用,便将她扔下云端。
巴山虎看她伤势颇重,听她这遭遇竟也是身感同受,传闻中将巴山虎活活熬成一锅汁液,只需沾了汁液,手指在空气中涂抹经咒,就可以凭空召唤风云雷雨,无需高深法力。不少修炼法术者都知巴山终于出了个千百年难遇的巴山虎,纷纷前来捕捉他。他走投无路,不得不离开巴山,幸而在楚山中与一鹿妖结识,结拜为兄弟,如今住在他洞府中,便可怜她无所依靠,将她抱了回去,安置在鹿妖洞府中。
那鹿妖对异性并不感兴趣,反而笑着劝他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不处一处,卫仁伤势也是逐渐好转,两妖日日共处一室,卫仁自称单名一个仁字,巴山虎亲昵叫她阿仁,而卫仁也替他取了名字,说我叫仁,你叫慈如何?
鹿妖说仁慈个鬼,你们走开,不要伤害我纯洁的心灵,便干脆将整座洞府交给了巴山虎,他一妖远行猎艳去了,而巴山虎对卫仁越发信任,越发爱慕,他想着要好好修炼自己的妖术,能有本领保护阿仁,但阿仁又胆小的很,她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太阳,巴山虎一修炼妖术,便是要引起云雾大变,只得安慰自己说,楚山和平的很,又那么偏僻,那群天上的神仙也找不到他们,却不知神仙早就潜伏在了他身边。
他太松懈了,太爱阿仁了,直到有一夜迷迷糊糊醒来,感觉浑身疼得很,睁眼才发现自己被捆妖绳束缚住,绳子勒的太近,深入他的肉内,桎梏了他的妖力,而绳子的终端,牵在那双熟悉的手中。
他的阿仁和一个女孩站在了一起,感受到他的清醒,才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太冷漠。
卫仁并不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他熟能生巧地扮演着一个柔弱女妖的角,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爱慕,随后就动了手,只是恰好遇到了完成任务过来看他一眼的莲藕精。莲藕精喊了他一声姐姐,而卫仁似笑非笑,看着那莲藕身上还穿着女童的衣服,手中的绳子就疯狂抽动了起来。
他随意地看了眼自己的目标,目标一如既往的受伤而愤怒的眼神……太熟悉了。
卫仁随后将巴山虎带回了天庭,如何处置已不是他的工作范围了,巴山虎只是他完成任务中的一个,而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巴山虎竟然从天庭中逃了出去,卫仁不得不又奉旨前去捉拿,他心烦得很,知道这次用不得美人计,只能硬碰硬,便踩着云到了楚山上端,直接打了进去,却恰好碰上了修炼到一半的那只鹿妖。
鹿妖正吐了妖丹,双目紧闭,以气养之,被他手中武器横扫过去,几近打碎了一半,又呛回到鹿妖体内,喷出一口鲜血来,卫仁正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先除了鹿妖,却脑后一凉,眼前突然黑暗一片。
巴山虎背后偷袭了他,又不知从何处学到了这个妖术,在天狗食月,半晖半灭之时,将妖气与妖怪血液精魄灌入他体内,使他阴阳颠倒,神妖转换,巴山虎为此硬生生折损了一半的修为,才将他体内仙骨和仙气尽数抽了出来。
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叫卫仁的神仙,只有一头雌性羊妖,手无缚鸡之力,孱弱、无能,哪个小妖都能够杀了她,只能依附这巴山虎活着。
巴山虎在天庭见到卷帘一面,原本心存疑惑,见了卫仁态度,三分就信了七分,便单独留了卫仁当做诱饵,他分身前往坛场,真身却留在了三清殿附近,等着卷帘的出现。
卷帘仿佛全然无视了巴山虎,只是看向卫仁,卫仁不敢与他对视,双眼闪躲,卷帘平静问他道:“你真如此?”
偌大的三清殿已是被妖怪包围,巴山虎心中难抑狂喜,更是终于复仇,带来无穷尽的快感战栗,不等怀中卫仁说话,便是先开口大笑:“他为何不能如此?昔日做惯了神仙高高在上,怎懂得我们这些妖怪的苦楚——”
卷帘打断了他:“我如今也是个妖怪,卫仁。”
那卫仁与巴山虎同时一怔,卫仁脸灰败望着他,怎也是不敢相信,而巴山虎一感受他身周妖气便知,嘲他道:“原来堂堂卷帘将军竟是也做了个妖怪?还是报应来的不早不晚?正好,不如投入我门下,一同在这车迟国称王称霸如何,为何要跟那个和尚到什么西方取劳什子的经?!”
卫仁呐呐问他道:“你……你为何变了妖怪?”
卷帘道:“打碎琉璃盏,被贬下凡,这般罢了。”
卫仁见卷帘脸淡漠,一如既往,毫无波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他从神仙变成妖怪时,一心只想求死,这从云端坠落,陷入泥潭的百年每日痛苦难耐,而如今看卷帘虽是妖怪,却与以往并非差别,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卷帘司头领一般。
他有憎恨这卷帘司,憎恨妖怪,憎恨玉帝,将卷帘司的神仙当做了棋子驱使,丝毫不管他们的生死,又憎恨自己命途多舛,那么多同僚,偏生他倒了霉,变成了妖怪,不得不依附于曾经的目标和手下败将,过着屈辱日子,但又放不下自己神仙身份,不肯修炼妖术,对那两个妖怪不假辞,冷言相对,最终还是做了回老本行,当了他最熟悉的诱饵。
巴山虎喝令手下将卫仁拖了下去,在一旁好好看管,他自己则套上了尖锐的黑玄铁爪子,朝着卷帘要扑了过去。
卷帘丝毫未有躲闪,竟是完全无视了他,对那卫仁淡淡说道:“可惜你不是我亲手所带,不知黄雀捕蝉,螳螂在后。”
他一个后字刚从舌尖吐出,群妖尖叫,万斤重的鎏金棒子就抵在了巴山虎的脖颈之上。
猴子从半空落下,手中金箍棒一缠,一打,将那巴山虎凭空摔了出去,巴山虎大惊失,万万没有料到他原来还是掉入了陷阱之中。猴子早就在半空中等候了多时,见他们眉来眼去,说这说那,心中不耐烦的紧,正等了卷帘这句话,猛然蹿下,便是与巴山虎厮打起来。
四周妖怪哄然大乱,又冒出了八戒、小白龙与红孩儿,水火掀天,好言软语求三藏先别往里走,万一烧到什么,既对不住叔叔,又对不住因缘的师傅。那卫仁没有了妖怪的束缚,但也束手无策,站在那里,神慌乱无助,看着卷帘朝他走来。
卷帘也不逼他太近,留了那么段距离,与他说道:“我来三清殿之前,回了趟天庭。”
卫仁瞳仁一缩,咬着下唇,看向半空之中,果然见了数个熟悉的神仙,手中持着他最为熟悉不过的捆妖绳,朝他而来。
“你助那妖怪,放纵自身,原本应不得再返回天庭去,但莲……哪吒在玉帝前求情,让你戴罪之身,重返卷帘司,好好修炼。”
卫仁耳中听着卷帘如此说道,眼中见得是莲藕落下云端来,手中绳子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他惨笑了一声,跪了下去,朝着南天门方向磕了三个头,才随着莲藕,踏上云去。
而与猴子打斗正激烈的巴山虎怒吼了声,想要甩开猴子,将卫仁重新捉回来,猴子却怎能放得他前去,手中棒子攻势越发凶狠,巴山虎看着卫仁逐渐离开地面,目眦欲裂,口中大喊了声:“阿仁!”
他的阿仁转身看了他一眼,眼中意味太复杂,他读不懂,也茫然的很。
巴山虎朝着他的阿仁跑去,被猴子一把按在了地上,他疯狂挣扎,猴子怒喝一声,妖力威严压下,将他压制地瑟瑟发抖,却还要伸手抓向天空。
卫仁被他囹圄,他也被卫仁囹圄。
那个叫卫仁的卷帘司神仙也好,叫阿仁的柔弱女妖也好,如今每日冷嘲热讽的羊妖也罢,他身边空荡荡的一片,又是不见了阿仁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