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红颜拄剑站在一旁,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幻境中事记住了几分。
和尚见他们清醒,慈眉善目宣一声佛号。
叶九琊道:“谢上师护法。”
和尚微微一笑,不言其它。
“我们要尽快出去,”陆红颜道,“鬼魂现下都围在门外,是有了大师的法术才没有进来。”
“且慢,我观叶施主剑中无情意,可镇鬼魂心魔怨气,若与贫僧联手,或可将城中鬼魂尽数超度。”和尚看向叶九琊:“叶施主可愿助我?”
叶九琊点头:“好。”
几人步出府库大门,天色暗红,阴风中万鬼嘶叫,黑黢黢废楼荒阁里鬼影幢幢,压得人心头发闷。
和尚问:“外面可有人把门?”
叶九琊:“有清净观此代传人。”
和尚点头:“那便好。”
他便席地而坐,口中梵音清亮庄严,鬼气阴森的半空中隐约浮现千万朵金色的辉煌佛莲。
九琊剑出鞘,剑气冲霄起,带着冷冷彻寒之意。
剑气越来越盛,最后几乎凝作实体,霜雪样的白冷极了,并不是刺骨,而是带着无边无际的湛然静寂,是天边雪川,境极高,意极远。
无佛家慈悲,亦无道人玄妙。
若仔细体味,甚至是空无一物。
是高高俯瞰众生的天道。
所谓无情,所谓太上忘情,皆因近天道。
如那道士谢琅所言。
仙道绵延千百年,出世拔俗不染尘,无非源于一句“天地终无情”。
无情剑意横亘高天,所有执念心魔被它一镇,竟然显得那样微不足道,连鬼魂嘶叫都为此凝滞。
城门外的谢琅见识到这番景象,定然大呼得偿所愿,窥得天机有望。
这两人一个超度亡魂,一个布下剑阵,都分不得心。陆红颜起初还提剑为他们护法——后来看两人之力不仅足够,还绰绰有余,也就没了动作。
陈微尘帮不上忙,因此只拿着自己的“怀忧”锦扇在一旁屋檐下看热闹。
姑娘走到他身边,别别扭扭待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声“多谢”来。
陈公子笑道:“陆姑娘,不谢——不,还是要谢一点儿的,若没有本公子,你仅凭自己,实在是凶多吉少……”
姑娘瞪他一眼:“要不是你,我怎会跌入幻境!”
陈微尘样子十分无辜:“我只是实话实说,谁料你这点话也听不得。”
姑娘不与他多话。
——没有追问幻境中事,看来是陷得太深,记不清始末。
他觉得两人境况实在冷清,出言道:“不去参悟你们叶剑主的无情道?”
“参过,参不了。”姑娘的回答的语气十分生硬。
“那陆姑娘又是参的什么道?”
“寻常的以武入道,”陆红颜大概是看他勉强进了一重天的境界,没有闭口不答:“只不过比那些不愿活动筋骨,只想悟道炼丹白日飞升的道士们能吃苦头,才有了点修为。”
“陆姑娘已然是三君之一,不能说是一点修为了。”
“只不过比上十四候能打一些,可三君里也排在最末。”姑娘道,“万俟君没见过,不知道。阑珊君在南海见过一次面,我境界比不上,也打不过。”
“叶九琊有无情剑道,这道以前从来没有过,可看情形迟早能入三重天境界,仙道这么多年,三重天也只有——”
姑娘的话戛然而止,别过头去不说话,忽然动作一顿。
她喝一声“当心!”,向前掠去。
重剑嗡鸣,出来横挡。
旁边极近的房舍洞开的窗户里一道漆黑长影忽地窜出,眨眼间到了他们面前。
剑身罡气织成一张巨网,几近密不透风。
那黑影却猛地拉长,折过一个刁钻的方向,越过巨网,直向陈微尘而去。
陆红颜飞身后退,终究差了那非人的东西一步,诡谲的浓重浊气邪气已然扑至陈微尘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顾得急促道一声:“护好锦绣灰!”
第13章 鬼语
画扇展开,唰一声激荡出罡气来,那东西的来势被稍稍一阻。
这一下的停滞使人看清了那东西的形状。
旧都之中魑魅魍魉无数,除去如同灰雾的鬼气,孤魂化形好似生人,怨鬼面目狰狞……到底有个形状。
这东西却只像是一团浑浊的浓浓黑气,中间似乎是个凹凸不平的扭曲的人脸的形状,两道黑气展开,似乎是被当成了手,惨白月光下幽怖森寒。
陆红颜自然不会放过这片刻的时机,碎昆仑挟万钧之势当空劈下。
这姑娘走的是以力以武入道的路子,又使着一把与纤细身形完全不符的厚重宽阔大剑,一击之下,有如泰山乔岳,沉重难当。
陈微尘错身避过,重剑竖劈,黑气连带着中间的人脸被一分为二。
陆红颜轻出一口气。
陈微尘道:“继续。”
她眼神一冷,再横劈过去,黑气成四块,隐隐有再次凝结的兆头。
她一边继续劈砍,边快速问:“这是什么东西!”
陈微尘没有回答,那东西却发出一声沉重的“嗬嗬”声,像是怪笑。
成百块碎片互相伸出上千条漆黑的触手,刹那间聚合在一起,向陈微尘扑过去。陈微尘背后是一扇失修锈蚀的屋门,他似乎早有预料,在那一瞬撞开门,待那东西一时收不住势进了屋子,自己却也一个利落的动作转进屋中,砰一声关门。
“别进来。”他道。
陆红颜被关在门外,听得门内物件倒塌声,极脆的一声碎响,几声怪物沉重的嘶吼,大抵是是打翻了未被大火烧尽的瓷瓶。
墙壁与门拦不住她,她手中剑随时可以破开——可她心底却有一丝直觉般的犹豫,叫她不去违逆这人的话。
明明是个人间的公子,误打误撞不知道悟了哪家的歪道,连入道之人皆能激发出的天地罡气都弱得几乎没有——她强行掐灭心中那点犹豫,要破门进去救人时,却忽然停了动作,听见怪物低沉粗粝的声音,带着牛一样的喘气声。
“原来也不过是披了张……”
——竟然是会说话的,披了什么?
要再听,却只有一声扼住脖子般的咳喘,没了下文。
她抬脚就要踹门,却有一道冷白剑气先了一步。
陆红颜回头,看见叶九琊从半空中来,脸色略有一点苍白。
是看见这边情况凶险,强行逆转气机中止剑阵。
她跟着叶九琊进入房中,借着月色,看见陈微尘正压着那怪物在墙角,左手握着扇,右手全数没入黑气中央,看不清情形。那里原是人脸在的地方,此时却一片乌黑的混沌。
叶九琊踏入门中的时候,黑气突然嘶声尖叫起来,陈微尘猛地拔出手,将东西往叶九琊处一带,整只手淋淋漓漓落着血,一滴滴打在地上。
电光石火间,剑光前劈,像先前陆红颜一般把它劈成两半。断口却不似她那样带着藕断丝连的黑气,而是整齐光滑得很。
略大的一块萎顿着落地,化作丝丝缕缕黑气无影无踪,另一块却飞一般地窜了出去,视墙壁如无物。
叶九琊却是向前几步,到陈微尘面前。
陈微尘背倚墙壁,脱力般喘几口气。
一旁的陆红颜再次问:“那是什么?”
“未曾见过,”叶九琊拿起陈微尘伤得极重的手,那血不是鲜红,而是漆黑的,“有魔气。”
“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陈微尘声音犹带着虚弱,却仍像往日一样不怎么正经,“刚刚看到你那破魔破邪的剑气,那东西胆子都要吓破了,逃得实在是快。”
他说着,身体却微微抖了起来,像是忍受着什么极疼的东西。
“叶剑主,下手轻点,”他道,“您这几日为我换骨,实在是……陆姑娘,只要他一碰我,我就想起疼来,怕的不得了,这人实在是心狠手——啊!”
“少言,”叶九琊淡淡道,“我为你除魔气。”
等黑血落尽,颜色成了鲜红,淡淡血腥气弥散开,才算是除净了魔气。
陈微尘立时半死不活粘在了叶九琊的身上:“站不住了,叶剑主快给我靠着……”
身后便是墙,却要往前找人去倚着——陆红颜实在是没见过如此无耻的人。
古怪的是,叶九琊也没把这块狗皮膏药撕下来,等这娇贵的公子终于“能站稳了”,才转身向门外走去。
陈微尘自然跟上,陆红颜也离开了这里。
“那东西跑了,要怎么办?”她问。
“自然是跟着叶剑主,寸步不离,”陈微尘答得理所当然,“邪魔不侵,实在是可靠。”
“问的不是你!”陆红颜瞪他一眼,问叶九琊:“那是魔物?有魔物渡了天河?它们从来不管天理气运,要锦绣灰这些东西做什么?”
“不是对岸魔物。”叶九琊道。
“也是,”陆红颜道,“两岸相安无事已久,修魔人乐得在那岸逍遥,不碰仙家清气,没有来这里找晦气的道理。”
说到这里,她又没好气道:“姓陈的,你到底修什么道?怎么能奈何得了那个怪东西?”
“情急之下效仿了家乡街头上夫人们打架——扯头发抓脸,威力实在可观,”陈微尘将扇换到右手,正想像平日一样风雅地摇一摇,却忘了手上满布的伤口,一时之间痛极了,缓了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胡说八道:“误打误撞制住了它,可见那东西虽然长得丑,还是爱惜脸的——莫非是个母鬼?”
实在是不知道要拿这个不仅不要脸皮,还时常满口胡扯的东西怎么办,陆红颜气得狠狠跺了一下地面,几乎要上前去问叶九琊怎么不管着他。
陈微尘见姑娘生气,正要凑过去花言巧语几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不好道:“坏了,我家阿回还在外面!”
方才叶九琊强行中止剑阵,然而余威犹在。大师坐镇城中,正度化怨魂,无法相助。
被叶九琊所伤,那东西必定要远逃,城中不行,外面天地广阔,出去便不必担惊受怕——而鬼城有大师当年设下的壁障,只有城门处被打开了缺口!
叶九琊带起陈微尘向城门飞掠过去,一身红衣的陆红颜随即跟上。出了破碎的城门,只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拿一把冰霜样的长剑剑,嘴里哆哆嗦嗦念叨:“左……左扶六甲,右卫——卫……”
看见三人出来,立时扑了过去:“公子,叶剑主——你们可算回来了,我要被这个鬼地方吓死了!”
陈微尘看他没事,略微松了口气:“你方才在做什么?道士呢?”
温回哭丧着脸:“念咒,方才谢道长追着一个窜出来的黑东西走了,里面的鬼又要出来,我零零碎碎记得一点他念过的咒,只好胡乱念着。”
小厮正诉着苦,看见自家公子情况不妙的手,显然心疼到了十分去,上去嚎叫:“公子,这是怎么了!让夫人知道,就要把我打死了!”
“小伤,回来再包扎,”公子自己倒没怎么在意,“小道士往哪里去了?”
“西边。”温回指了指远处起伏着的鬼气森森山峦,随即拉着自家公子没伤的左手,把人拖去物品齐备的马车,看架势无论如何是不同意“回来再包扎”的。
第14章 南行
大概是因为此等细致的活计平日都由小桃一手包揽,又或者是陈微尘手上的伤口过多——温回打开包裹,拿出伤药和质地细腻的软布来,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短而深的口子遍布整个右手,像是被成千上百乱刀砍过一般。
他正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强行把整只手裹上,陆红颜在一旁面无表情递上一个碧绿的小玉瓶:“用这个。”
温回接过,在自己手背上倒了些,没有异样的感觉,反而觉出一丝温凉之后才放心给自家公子涂上。
涂上后,血几乎立时便停住,因为放血而略微外翻的伤口甚至有隐隐愈合之势。
陈微尘道:“多谢陆姑娘。”
温回看见叶九琊对自家公子不管不顾的态度,极为小心眼道:“公子,我看你平日也不要上赶着对叶剑主那样好——他们仙家有这么有用的灵药,也不给你,反而是陆姑娘心善……”
可惜机灵小厮这话既没有说动公子,还没有讨好姑娘。
陆红颜淡淡看他一眼:“叶九琊怎会带伤药出门。”
温回有些疑惑。
“世间几无可伤他之物,可伤他之人,”陆红颜道,“若有,在他们那个境界,招式法门之别已然不存。一剑之下,既定胜负,也分生死,灵丹妙药又有何用?”
因为知道形势紧迫,他们虽边涂药边说着话,但也不过是过了片刻。
但听西边传来一声炸雷响,群山中余音激荡不绝,还未完全停住,又是一道。
起落间,等几人赶到,惊雷已然落到第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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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放下怀中肥胖的黑猫来:“清圆,快帮为兄找找!”
黑猫喵嗷叫一声,三下两下又爬到道士身上,尖利的爪勾想必让这不舍得用罡气护体,生怕伤了妹子的道士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见黑猫毫无反应,谢琅更是纳闷:“真没了?”
他听到几人来的动静,苦着脸道:“叶剑主,骖龙君,不是我不拦,实在是拦不住——那东西似有形似无形,被天雷劈掉一块又能重新长出来,简直是生生不息,现在又不知道是死是活,看来是用什么古怪的法子逃掉了。”
陆红颜皱眉:“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有点熟悉。”谢琅摸着怀中的黑猫,原地走来走去,“像……像人!”
“人?”陆红颜道:“人会是那个样子?”
“不是样子,是气息,”谢琅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走火入魔!”
“骖龙君,你是以武入道,用心纯一。剑阁中人以剑入道,更有叶剑主无情剑道,斩七情六欲,你们自然是没有见过走火入魔的样子,”谢琅向他们解释,“我们道门就不一样了,门里师兄师弟们静坐观冥时,偶见心魔,一旦不能克服,便会走火入魔,即使能够清醒,境界也会大跌——那时候他们身上的气息就与现在有些许相似。”
这消息通达的年轻道士眼珠转了转,又想起了什么:“传说西海剑台有一面长宽各十余丈的砺心镜,弟子每日清晨在镜前观想,能照见自己心魔。日复一日面见心魔,置身迷津,终至坦然。他们有此良机一点一滴澄明心境,心魔便可愈发淡薄,故而南海剑台被赞“有佛意”,与北地剑阁并称。小道虽未亲眼见过砺心镜中景象,可也略有耳闻……镜中映照的心魔倒真与那东西相似——可心魔还能从镜中跑出来不成?”
“那东西确实极为畏惧叶剑主。”陆红颜点头。
他们缓缓归去,遥望那锦绣鬼城之上,辉煌佛光极盛,鬼气妖氛尽去,城中归于宁静。
白衣的僧人踏出城门,声音柔和:“诸位施主,多谢。”
谢琅像模像样回了一礼:“敢问上师可是指尘寺空山长老?”
僧人满面慈悲笑意,朝他合掌一躬:“此间事了,贫僧回寺了。”
和尚身影没入绵延群山茫茫夜雾中,万山寂静,唯余马嘶声。
谢琅自言自语:“今年,可真是……”
温回话多,问:“是什么?”
“你看,叶剑主与骖龙君入世,现在又有百年前的空山长老现身……”
陈微尘凉凉道:“还有琅然候抱猫下山。”
谢琅苦着脸:“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都怪师父要去四海云游,把这个名头推给我,要小道在十四候里面垫底。”
“人家君候都是自己打出来,你们倒好,竟然是世袭。”陈微尘终于抓住了道士的把柄。
“陈公子,这实在不独有我们观,”谢琅极力澄清自己:“近年来仙道凋零,少有成名的新鲜人物,若是哪位仙候大限将至,又无人挑战,只好传给自己的徒弟……”
“凋零却是名号的凋零,”陈公子右手使不得扇子,感到十分不自在,连带着语气都懒散了十分,“你们仙家原先还有几分活气,直到看着焱帝由忘情道入了三重天,一个个争相效仿。原先就叫喊着天地无情,这下更是有了底气。修着修着,还在乎什么君候的虚名?即使有厉害的人物,也不知去了哪里的深山老林悟道,懒得去取那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