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两道身影又撞在一起。
还活着的血屠众人纷纷往更远处退开,那两人的战斗已经完成超出了他们参与的等级,稍微被碰撞的余波波及,就是小命休矣。老实讲,这种等级的战斗就是在长安城,也十分罕见。
半步神坛,对半步神坛。
大汉名叫高一,对于拿数字排位置的血屠而言,这个‘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这一次若非他恰好回总部述职,恐怕还真没人能制止得了李慎大开杀戒,除非是常年坐镇总部的黑帝斯亲自出手……那血屠的脸就丢大了。
塔楼上,黑帝斯正在跟年轻人讲解底下的战斗。
“你看他们打得一点都不花哨,是因为那些花哨的招式对他们彼此而言,都没有用了。战斗经验这个东西,说白了就是先知先觉,我打你一拳,打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往哪躲,知道我打不打的中,知道你下一步会做什么,知道我打中了会怎样,打不中会怎样……”他说着话,毫无预兆的向年轻人挥出拳头,皱巴巴的拳面擦着年轻人的眼睫毛掠过,戛然停在对方眼前。
“我打你你连反应都来不及,实力差得太远,不用讲战斗经验。反之,实力相近的,就要看战斗经验了,如果连战斗经验都不分伯仲,那就只能看运气……哦,差点忘了,还可以拼装备。”
老人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李慎被大汉一刀砍飞,整个人砸进了正对门口的宫殿墙壁,然后又从宫殿的另一端破墙而出,掉进庭院中央的喷泉群中。
他扒拉着被砸塌的假山石爬起来,咳出一口血痰,浑身湿透,好不狼狈。
“战甲都不穿也敢上门找碴,我看你是活的腻歪了。”大汉提着鬼齿刀不紧不慢踱到水池旁,表情很有些复杂,他将刀往地上一插,蹲下身,冲李慎伸出手。
李慎瞅瞅那只手,又瞅瞅人的脸,活似看见了神经病。
不只是他,血屠在场的所有人看着大汉,都完全无法理解他在干什么。
“玉门道,我欠你一次。”大汉开口道,脸色很平静,也说不出的坦然。
“这下两清了。”
第17章 见故人
李慎抖了抖水珠,就着高一的手,从水池里站起来。
折腾一场,他心情也平复了些,至少对着高一那张脸,没有了一拳轰上去的欲望。血屠会馆整个前门附近都被打成了稀巴烂,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李慎终于记起他来这的目的,开口问高一:“黑老头在吗?我找他有事。”
“老爷子肯定在,说不准就在哪看着咱俩呢。”高一意有所指的瞟了眼远处的塔楼,他收回视线沉吟道:“我找人帮你通报一声吧。”
李慎点点头,道了声谢。
两人并肩立在水池前说话,看在旁人眼中是罕见的情景。庚军李慎,血屠高一,半步神坛与半步神坛,是敌非友的两人如此平和的站在一处交谈,可能也就只这一回了。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高一注视着面前清澈如镜的水波,低声道,“玉门道上,你明明有机会杀了我,为何要留手?”
李慎低头笑了笑。
“你想太多,杀你代价太大,我当时还有事要做,不想被你拼掉半条命而已。”
“就这么简单?”高一问。
“嗯。”
当然不止如此,但有些话也没必要说出来。李慎解开衬衫的袖口,把湿漉漉的衣袖挽到手肘,他卸开右手上漆黑的手甲,往上一推,反扣在手肘上方的环套上,锋利的爪刃安静藏回甲内,臂环一样套在他的胳膊上。李慎全身上下,就只带了这一件手甲,与旁边几乎武装到脖颈的高一相比,那叫一个洒脱。
二十四小时甲不离身是佣兵的活命准则,也是经过无数实践验证出的真理。像李慎这样的,就属于活得不耐烦找死的类型。高一看着他这副模样,本想提上两句,转念一想不对啊,他们又不是什么好朋友,下回说不定就在战场见,他吃饱了撑着去提醒对方干嘛?
高一有点小纠结,随即又觉着跟李慎站这挺别扭的,正想找个理由走人,就听后头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他扭回头,只见一道娇小的身影正迎面飞奔而来,华美的黑红裙裾被两只小手紧紧提起,在身后如蝴蝶般翻飞。
一股甜腻的蔷薇香气飘入鼻端,带着香风的倩影从他身边跑过,张开手臂扑进了李慎怀中。
“阿慎!”
李慎闻声转身,本能的伸出手臂去接,下一秒,他手上一沉,眼前一黑,两只排球大的胸脯啪嗒一声砸到脸上,凶残至极的将眼睛鼻孔嘴巴通通堵住。他挣扎着从乳沟里探出头来喘口气,对着骑在身上满脸惊喜看着他的童颜美人虚弱的笑笑,张了张嘴。
“……宝宝。”
宝宝名叫杨宝宝,前前任血屠王的亲闺女,现任血屠王的亲妹妹,整个血屠佣兵团的小公主。李慎第一次遇上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蹲在城墙根底下抹眼泪,那时候他也刚来长安城人还很天真善良,瞧着这小姑娘怪可怜的就给她买了俩肉包子,顺带一提,那年她才八岁。
她跟李慎说她刚死了爹,李慎说没关系哥哥疼你。她那时候整天就穿一件脏兮兮的小白裙子,看着跟个小乞丐似得,李慎心一软就给她领回了自个租的小屋子,给她买衣服供她吃给她喝,没事儿还给她讲讲睡前小故事。不过李慎对天发誓那时候他绝对没对她动半点歪脑筋,就算有开玩笑答应将来娶她当老婆,那也真的绝对是开玩笑。
后来黑帝斯上门把她领走的时候,李慎整个人都懵了,他把人当亲闺女一样养了一年多,一大一小在这城里相依为命,说没感情肯定是假的。瞧着脏兮兮一小破孩转身变成娇嫩可人的小公主,那种幻灭感真不是盖的,再后来见面,是在她跟诸行云的婚礼上,她头戴金冠身披羽衣环着一条美人带,李慎愣是没能认出那就是当初喊着闹着要嫁给他的小灰猴。
话题扯远,被胸脯砸了一脸,李慎才恍然意识到,这丫头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阿慎阿慎阿慎阿慎……”她口齿不清的喊着李慎名字,用力的把他的头往那对凶器里挤,糯糯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委屈,“你都不来看我。”
李慎真有点尴尬,边上高一炯炯有神的目光扎的他心窝疼,“宝宝。”他按住人肩膀把脸扯出来,深深吸口气,“宝宝你听我说,你先下来。”
杨宝宝瘪了瘪小嘴,不情不愿的从他身上下来,揪着他衣角低着头不说话,当场给他闹起了小别扭。旁边高一投过来的视线锋利的像刀片,李慎硬生生扛住,淡定的摸了摸她的头。
“乖,别闹,哥给你买肉包子好不好?”
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登时现出一片欢颜,还没等李慎在心里舒口气,就听到她在那小声嘟囔:“每天两个,你还欠我六千一百二十八个包子呢……”
李慎心头一软,蹲下身,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她伸出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像是看见了这世上最喜欢的东西,绽放出纯然而灿烂的喜悦笑颜。
“李慎!你给我放开宝宝!”
姗姗来迟的血屠七十三愤怒登场,手上还似模似样的提了把刀。李慎正想笑着吐他两句垃圾话,就见宝宝转过头,毫不客气的对血屠七十三道:“哥,你别对阿慎这么凶。”随后她又板着脸,很有点小威严的冲四周吩咐:“都散了吧,这边的事情我来处理。”
血屠七十三跳脚:“你别任性,让这王八蛋赶紧滚蛋!还有你们,刚才谁挂的我电话?”
没人答他的话,包括高一在内,都依照宝宝的吩咐安静的退走。很快偌大的庭院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宝宝将李慎的衣袖扯一扯,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们不理他,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李慎哈哈一笑。
于是血屠七十三就眼睁睁的看着李慎抱起宝宝,快跑几步跳上一旁的屋檐,在墙棱上屋顶上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
“阿慎,我会做刺猬馒头了哦,我还会削兔子苹果……”
“我做了好多呢,你都不来看我……”
李慎反手摸了摸宝宝的头,背着她走过九曲十折的廊道,依稀记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背着她,从朱雀大道砍到青龙大道,从青龙大道砍到白虎大道,从白虎大道砍到玄武大道……
两人在血屠会馆最靠北的鸳鸯湖边寻了个凉亭,停下来休息。这鸳鸯湖据说是血屠七为了李清音亲手挖的,他们之间那一场惊世骇俗的恋情被后人杜撰出无数个版本,血屠和辉光两家的千年恩怨,也多半是因此而起。李慎坐在石椅上,将湿透的衬衫脱下来,用手拧干,宝宝走到他身后,掏出手帕帮他擦头。
“阿慎,你是不是不高兴?”宝宝在他背后问,声音有些怯怯的,“是不是哥哥他们又做什么了?”
李慎愣一愣,笑着摇摇头,说没有。
“你骗人的时候,笑起来一点都不好看。”她轻轻道,“我最清楚了。”
闻言,李慎不笑了。
宝宝将双手绕过他脖颈,从背后搂上来,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就像小时候一样,安静的闭上眼。每当李慎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回到家,无论再怎么伪装也总会被她看出来,然后像现在这样静静的搂着他,陪着他一起渡过。
即便再坚强的心脏,也会有疲惫的时候。李慎的心里压了太多东西,他不可能对任何人倾诉,也不渴求任何人的抚慰或理解。但若能有人像这样不问不说的陪伴在侧,他也会觉得好受一些。
几只飞雁拍打着翅膀,落到鸳鸯湖边饮水。李慎恍然惊醒,抬手轻轻拍了拍宝宝抱在他脖颈上的手臂,示意对方放开。
“我有事找黑帝斯,你带我去见他。”他对宝宝道。
“哦。”宝宝不太高兴的鼓起脸,“我就知道你不是专门来看我的……黑爷他们又不让我出去,我都好久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她一连用了好几个‘好久’,说的正是李慎离开长安的这两年。这里头原因很复杂,李慎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摸摸她的头保证:“以后不会了,我一定经常来看你。”
“真的?”宝宝一把将李慎脖颈搂住,贴到他耳边逼他赌咒,“不许骗我,你都骗我好多回了。”
“是是,我发誓……”李慎说着话一抬头,话音戛然而止。
不远处,依旧穿着一身蓝白格睡衣的老人,正笑岑岑的望着他。
李慎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要让他把长安城里最讨厌的人列个名单,黑帝斯绝对名列前茅。这老狐狸最擅长算计人心,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把人往阴沟上拐,这一点李慎教训深刻。如果有可能,李慎是真不想来见他。
宝宝不情不愿的放开手。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道转角,李慎收回视线,看向缓缓走来的老人。
他站起身。
端端正正的拱手行礼。
“黑爷,好久不见。”
第18章 小序曲
凉亭中,石桌上很快就多了一壶香气扑鼻的红茶。红发的巨乳女仆端来刚烤好的曲奇饼干,除了海蓝色的茶壶与茶杯,桌上还放着一小壶牛奶和一碟方糖。
黑帝斯往杯子里加了六块方糖,用茶匙慢慢搅开。这种喝法兴起于西陆,除了牛奶和方糖,还有加酒、柠檬、香料等等的搭配,它被商人们带回中土,意外的受到类似于黑帝斯这些大人物们喜爱,并逐渐在上层社会流行开来。
李慎表示接受不了这种喝法,他给自己倒了杯没有任何添加物的红茶,拿起来喝一口,开口道:“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王真的事情。”
“我可没听说过什么王真。”老人调皮的冲他眨眨眼,话音里尽是戏谑,“你难道不是来陪我喝下午茶的吗?”
李慎强压下一巴掌糊到这人脸上的欲望,压根不信这长安城里有什么事情是对方不知道的……他深吸口气,默默捡了块饼干,将手肘撑在桌上,扭头看一旁的鸳鸯湖。
碧绿色的鸳鸯湖面犹如一张巨大的镜子,平静无风,无波亦无澜。
“黑爷,我们认识的也够久了,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些突兀的问。
老人颇有些玩味的看着他,微笑道:“我觉得你很好,各种意义上都不错,如果你想娶宝宝,我个人是表示支持的。”
李慎破天荒有点尴尬,虽然他也清楚对方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但还是解释道:“我不是说这个……我已经成亲了。”
老人摊摊手,表情充满遗憾,夸张的拖长音哦了一声。
“最迟明年,我会注销掉佣兵资格。”李慎不再试图跟他绕弯子,直言来意,“王真,我也会带走,希望您能手下留情,放他一条活路。”
老人端着茶杯的手在嘴边顿了顿,他慢吞吞将茶杯放回桌上,抬起头,狐疑的冲李慎露出质询目光。
李慎面无表情的坐着,还没干的衬衫披在肩上,几绺湿发垂到胸前,看着很有几分萧瑟和落拓。他迎着老人的目光,淡淡补充道:“我保证他不会加入庚军,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我对那什么王真不感兴趣。”老人不耐烦的摆摆手,皱眉问:“你刚才说……注销佣兵资格?”
李慎点点头,道:“对,我准备改行做点别的。”
老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随即噗嗤一声笑出声,他毫无形象的拍桌大笑,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李慎啊李慎,你叫我怎么说?不干了?呵,佣兵这一行,可不是你说不干就能不干的。这么讲吧,你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到现在为止,你杀了多少人,有多少想要弄死你的仇家,还有多少人是跟着你吃饭,把前途挂在你身上……你算过没有?”
李慎没答话。
“大白天的,讲什么梦话。”老人一副感到荒谬的神情,端起茶杯吹了吹,“你为什么来我清楚了,这事不难,既然你给了保证,那我就答应你……不就是个以刀入神,一个个没见识的都当成宝贝,你争我夺,在我眼里就是个笑话。”
“天才?人生这条道上,不是比谁走得快,而是看谁能走到最后,走得最远。”
老人伸手给李慎倒上茶,温热的茶汤在杯中微微摇晃,颜色是非常漂亮的红褐色。他加了点牛奶,夹起一枚方糖,放进李慎的杯子里,然后又放了一枚,用茶匙调开。
“尝尝看。”他抬头冲李慎道,“一开始我也觉得没法接受,但万事万物,总要有个尝试的过程。”
李慎依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先是皱起眉,随即慢慢地,眉头便松开了。
“还行吧?”老人笑问。
李慎点一点头。
“你要是喜欢,可以常来。”老人道,“我平时也没事做,就是喝喝茶,下下棋,能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不错……活这么久,有些事情,我看得总比你清楚,你要是有想不明白的,尽可以来问。”
这份善意是真是假,李慎不清楚。但仔细想一想,除了当初利用宝宝坑过他那一把,黑帝斯对他倒是一直都颇具善意。就说最早的时候,如果血屠来接回宝宝的是其他人,李慎说不准就得被扣个诱拐小公主的罪名,然后闹出场生离死别的狗血戏码来。
幸好当时来的是黑帝斯,他亲自出面上门,不计较身份之别,跟当时还只是个不出名小佣兵的李慎坐下来,好好谈了一场话。没有轻视,也没有威胁,他只是认认真真的给李慎把带走宝宝的理由一一列出来,然后又自己把这些理由,用一句话给推翻了。
他说,在这个世上,拳头就是道理。拳头大了,讲道理才有用,拳头不够大,你就只能听别人讲道理。这才是唯一的道理,不分高低贵贱,种族性别,人人如此,事事如此。
李慎十分认同这个道理。
所以今天坐在这里,他还是在听人讲道理。但无论如何,他来的目的算是顺利达成了,黑帝斯亲口答应的事,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他坐在这里,有点体会到庚衍当初为了他到处擦屁股的心情,顺便也理解了对方总对他格外严厉的心情——因为他此时此刻,特别想把王真那小子吊起来抽一顿,告诉对方下次再有什么以刀入神的玩意,自己偷着乐就好,别非得拿出来炫,找死嘛这不是……
身处同一座城里,被李慎心里念叨着的王真,眼下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王真有个小毛病,就是特别爱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