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发任务自行接取的方式他挺喜欢的,至少没人逼着他们去送死。倒不是说有多怕死,当佣兵的,谁还看不开个生死呢?但被人逼和自愿,那是两回事。不过接连几天守下来,他的团减员的连个大队规模都撑不起了,早上接任务时公会的审查员看他这情况,给他分了一队刚招募的新人当补充……十来个看着挺精神的小伙子,一上城头全软了腿。
“我说团长,咱还是放弃吧。”团里仅剩老资格之一冲老钢吼叫,人靠在城垛上,腿断了一条,端着机枪往外面狂扫,“下边要来一次冲锋,咱这绝对顶不住啊!憋了快一上午了,帝国那帮孙子恐怕要来次狠的啊!”
老钢比他还头疼,早上接任务时他本来想接个小队级的,结果公会那事务员跟他讲,现在小队级任务都被接满了,反倒是大队级任务这边特别缺人接,好几个小队都被临时组合在一起去接大队任务了,像他这样原本有大队级实力和指挥经验的,不如带些新人当补充。老钢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有他娘个道理。
他按捺下火爆性子给那些吓蔫巴了的新人分配任务,一个一个拎着他们蹲到防守点上,告诉他们该怎么做,瞄准哪儿,打哪儿,互相之间该怎么配合着掌握开枪的节奏……好容易有了点样子,结果底下人稍微一冲,枪声就乱成一片,全在那胡打起来了。
他都绝望了。
幸好他这防段离城门够远,敌人的攻势也不算强,靠几个老人补救漏洞,勉强能用火力压制下来。不过正如刚才那伙计所说,要是帝国正儿八经发起冲锋,他这里绝对顶不住……正想着呢,趴在枪洞上的老伙计嚎起来:“隐蔽!——槽!有六个自杀兵往我们这来了!”
帝国军的炮火如浪潮般飞向长安的城墙,下方是被长安佣兵戏称为‘自杀兵’的帝国冲锋部队,老钢扛着盾牌背靠在城垛上,从枪洞里虚着眼睛往外望,只见六条快到几乎拖出残像的人影正向他所在的这片城墙飞扑而来。要想击中这种速度的敌人,需要相当老练的预判力和准头,很遗憾他团里没有这样的人才,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冲到城墙下,开始一蹬一蹬的往上冲。
“开火!”老钢咆哮道,当先丢掉盾牌架起机枪朝往城墙上爬的那六条身影倾泻子弹,几名老伙计自然不用他吩咐,他吼的是那些新人。幸好这帮傻货还没真的傻到家,愣了一下就立刻跟着他开始往下乱扫,城墙上那六条身影中有一道突然掉了下去,在城墙下方爆成一团刺眼的火光。
“我打中他了!”有个新人惊呼起来,连手上开枪的动作都停了,“是我打中的!”
“草泥马……”老钢怒骂着抄起盾牌向那个傻货冲过去,敌人都冲到眼前了还瞎叫,生怕死的不够快是怎么地!?一把拍开那个傻叫的蠢货,老钢用尽全身力气挥出右手的盾牌,将扑倒眼前的帝国自杀兵向外狠狠砸开。
爆炸的白光一瞬间充斥了视野,老钢用盾牌护着身体,闭上眼缩进城垛底下,随即又是接连三次爆炸,身边响起凄厉的惨叫声,老钢迟疑片刻,警惕的稍微放下盾牌向外飞快扫视了一圈,爬上来的有五个,却只爆了四个,还有一个呢?
只见满地残肢血肉,被炸伤的伤员在地上痛苦的嘶嚎抽搐,不远处却站着个叫人过目难忘的身影,一头灿金的短发耀眼而夺目,手中漆黑的长刀穿透了最后一名自杀兵的心口,抢在对方自爆之前,击碎了那里面的源核。
老钢缓缓放下盾牌,从地上站起来,神色有些复杂。他当然知道对方是谁,鼎鼎大名的庚军庚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犹豫了下,还是打消了去搭讪的念头,他也不是那种虚荣的人,喜欢到处宣扬我跟谁谁谁说过话什么的。
“团长……”一声虚弱的呼唤从旁响起,老钢扭头一看,乐了,刚被他推开的那傻货倒挂在了另一侧城垛的背面,被枪带勒着没掉下去,也借机躲过了爆炸的波及,运气不错。他走过去将人从城垛上拎回来,后者傻愣愣看着满地残尸,眼睛都呆滞了,显然吓得够呛。
“傻货。”老钢没好气在他脑袋上盖了一巴掌,“发什么愣,起来帮忙啊!”
“拿点水来。”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身后响起,老钢愕然回首,却见庚衍蹲在一名伤员前,正在查看对方的伤口,刚才说话的就是他。反应了半秒钟,老钢急忙解下水壶拧开,给人递过去。
庚衍接过水壶倒出一点洗了洗伤员的伤口,然后手法极为老道的帮对方包扎起来。老钢看了几眼也不再愣着,指挥还能动唤的人跟着救治伤员,十几个新人死了三个,重伤四个,老人里也有个运气背的瞎了只眼睛。
再来一次是真撑不住了……老钢犹豫着看向庚衍,这位大人物帮最后一名伤员包扎好伤口,似有所觉的抬起头,对上了老钢的视线。
“别担心,援军马上就到了。”
“援军?”
老钢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这几天始终都没有传出过任何援军的消息,上面连一个字都没提过,他们这些人也不是傻子,猜得出那支被带走的主力部队是遇上了麻烦,无力回援。
“嗯。”庚衍微微笑起,转头看向城外的方向,“再坚持一下。”
“他们,要回来了。”
………………
中土,蓬莱城。
众目睽睽之下,李慎与莉塞林特相继从空中落下,沉寂片刻之后,帝国军中蓦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
“李慎已死!敌军首领已死!!!”
长安佣兵和血族军队的联军失去了半空中莉塞林特的指引,有些茫然的停在了原地。双方士气的易转来的毫无预兆,上空长安的战舰仍然在向下倾泻火力,却打不散重燃起斗志的帝国军队。在战场的中心,莉塞林特抱着失去呼吸的李慎,泪流满面。
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那个男人死去了,再也不会将她抱在怀里对她露出笑容,再也不会温柔的抚摸她的头顶。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那个男人死去了,她心中的杨宝宝也永远的死去了。
他们都死了,只留下她了。
空气中卷起异样的气息,每个人都若有所觉般向着战场中心的方向抬起头,如水波般蔓延开的猩红的血浪,静静漫过荒芜的土地,倒伏的尸体,涌向四面八方。
血红,血红。
令人窒息般的深红铺天盖地而来,伤恸哭泣的血族皇者将她的悲伤释放为无边无尽的血海,将这世界染成一片血红。是死亡,是结束,是毁灭一切的绝望与痛苦。
还有谁能阻止她?谁也不能阻止她,通通都去死吧。
被部下搀扶起的第三骑士静静注视着那片写满了悲伤与绝望的血海,看着它向自己涌来,他摇了摇头,制止了部下带他离开的动作,叫对方将不远处第二骑士的尸体带回来。
“我失败了呢。”
他从部下手中接过女子的尸体,暗金色的光粒从对方胸口的破洞处轻轻飘起,他轻轻触碰着这些细小的光粒,无声叹了口气。
“回去禀告贤者,任务失败,我无颜再面见他,唯有以死谢罪。”
怀抱着第二骑士的尸体,第三骑士站起身,平静走向那迎面而来的死亡血海。一生仅此一次的任性,作为帝国最优秀的狙击手,在那一瞬间,他故意延迟了扣下扳机的时间……所以,就这样吧,就让他抱着对怀中人无法诉说的爱意,给自己的人生划上终止符。
疯狂蔓延的血海冲散了战场上的所有人,无论是帝国军还是联军,都在拼命逃跑。上空的战舰们茫然的停止了射击,默然注视着下方翻涌的血色汪洋。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到底该做什么。血族们纷纷张开血翼飞到空中,遥遥眺望着他们时隔千年重新回归的尊贵皇者,并亲眼目睹着这传说中只发生过寥寥数次的‘血之殇’。
无人能够承受的,皇者之殇。
第207章 归来(下)
被风吹起的三叶草,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一片一片,轻轻飞向远方。
堆满难民的东方边境上,捧着弄脏的布娃娃,嚎啕大哭的女孩儿看见了飞舞的金色三叶草,她下意识停止了抽泣,瞪着纯真而干净的眼睛,看着它打着旋儿从面前飞上天空。
她追着它奔跑,指着天空大叫:“妈妈!金色的三叶草!妈妈快看!”
神情疲惫的妇人皱眉抬起了头,摔倒在地无人搀扶的老人麻木的抬起了头,正在抢夺着食物和饮水的男人们抬起了头,不耐烦的训斥着下属的军官抬起了头,被他训斥的那名下属也抬起了头……人们抬起头,看向天空中飞舞的那一枚枚金色的三叶草。
它们轻巧的旋转着,消失在西方。
斑驳残破的长安城墙上,刚刚击退了帝国军一波凶猛的冲击,佣兵们正享受着短暂而罕见的休息时间。老钢将盾牌扛在头顶上,悠悠然点燃一颗烟,吸了一口,捅捅抱着膝盖坐在身边的那个傻蛋,将烟递过去。
刚从生死一线活下来的年轻人犹自惊魂未定,愣了愣神,才伸手接过烟,狠狠吸了一口。
他目光茫然的吐出烟雾,突然想起了偷偷喜欢的那个姑娘,这一次要是能活着回去,他一定要跟她告白。
一枚金色的三叶草从他眼前飞过,年轻人茫然的视线中骤然有了亮光,他摇晃着身边的老钢,指着天空中飞舞的金色叶片发出充满惊喜的狂呼——
“快看!是金色三叶草!”
佣兵们纷纷抬起头,惊喜的笑容从一张张疲惫而脏黑的面孔上现出,他们兴奋的欢呼着,掏出印有金色三叶草徽记的佣兵执照冲天空用力挥舞。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这些金色的精灵们愉快的跳跃着飞向北方。
浓烟弥漫的战场之上,渐渐被鲜红所取代的视线中,一切都不知不觉变得安静下来。蔓延到极致的血海停止了扩张,静静地铺展着,逃出生天的人们站在这片血海之外,茫然的注视着这一切。
悬浮在天空中的血族们沉默的屈下膝盖,向那位年轻的皇者深深垂下头颅。年轻的女皇用这样的方式选择了自我灭亡,这可怕又悲哀的皇者之殇……他们无权阻止,只能为之哀悼。
这是女皇的末路,也或许是血族的末路——他们这疯狂而悲哀的一族,已经在无尽而漫长的时间里,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义。
仿佛有着生命一般的血海倒卷而回,从四面八方翻起滔天浪潮,涌向血海正中心跪立的那道身影。在怒张的狂澜之下,莉塞林特的身影显得无比渺小,那张绝美的面孔上,露出了平静而解脱的神情。
她拥紧了怀中的李慎。
下一瞬,血海滔天而落。
在这恐怖而震撼的景象下,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如今的人类已经很难想象,千年之前,当这片方陆被非人种所统治时,那是怎样奇异而瑰丽的一个世界……当然,那个时候也没有人能够想象的到,当人类成为方陆的主宰,千年之后的世界又是何般模样。
血族们纷纷落回地面,等待着血海散开的那一刻,选择了自我毁灭的女皇不会留下尸骸,在那里的一切都会消失,只有被她随身携带的血族圣器,那柄鲜血之牙会留下来,重新进入漫长的沉眠,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不知是谁第一个抬起头,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惊呼。
——金色的,细小的光粒从天而降。
一枚枚柔弱而脆嫩的金色叶片在天空中飞旋,在人们惊讶而困惑的视线中,笔直的冲向那个倒卷向天空的血色漩涡。
也许是错觉,每个人耳边都响起了某个声音。
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脉动着……
毫无预兆的狂风掠起,地面上散碎的泥沙和土石被卷起,遮迷了众人的视线,那道冲天而起的血色漩涡突然剧烈波动起来,扭曲着,膨胀着,爆炸——
一瞬间爆出的强光充斥了天地,被气流吹开的泥土拍打在众人身上,当烟尘散去,人们在恍惚中抬起头,那根倒立于空中的血色漩涡已经消失不见。
一道身影从烟尘中走出。
围绕在近处的血族们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走出来的李慎,和他怀中仿佛睡去的莉塞林特。猩红的长发从李慎的手臂上垂落,在脚步的迈动间轻轻拂扫着他的衣摆,在血族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李慎走到他们面前,将手中的莉塞林特向前递出。
“她消耗了太多力量,已经陷入沉睡。我不知道她要睡多久,你们带她回北地……让她好好休息。”
一位年老的血族上前,从李慎手中接过沉睡的莉塞林特,沉默的向他点头行了一礼,然后带领着血族们离开。李慎目送着他们飞上天空,接着收回视线,看向从远处向他飞奔而来的长安佣兵们。
远远的,他们就开始呼唤他的名字,冲他招手,露出喜悦的笑容。
李慎也笑了。
“走吧。”
他笑着对他们道。
“我们回长安。”
………………
从天黑到天亮,从清晨到夕阳西下,日复一日,每分每秒,这场漫长的攻防进行到此时,双方都已经到了疲惫的极限。
“东乙二十六号守卫全灭!需要紧急支援!”
“西甲六号城墙塌陷!工事班!”
“西乙十七号需要医护员!速度!”
“北丙四十一号申请撤退!就剩老子一个活人了!”
…………
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来自北线的消息,帝国的进攻在这天傍晚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疯狂起来,参谋部里布十已经没有坐下的余裕,几乎所有防段都在告急,他手上抓着一只通讯器,脖子里夹着一只,空着的右手上拿着笔在纸上用谁也看不懂的潦草文字记录着,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飞快的下达给参谋部中的其他人,然后被传达到长安城中各个角落。
然而渐渐的,他连下达命令的对象也没有了……所有能够投放到防线上的力量都已经投上去了,能够做的一切都做了。
长安人拿着自己能够找到的武器,站在家门外,街道上,静静听着远处激烈的炮火,等待着。
接着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一声巨大的轰鸣——整座城的地面都在摇晃,在攻势最凶猛的西门前,整座巨大的城门连着城墙一起向下塌落,显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帝国的军队蜂拥而来,潮水般冲向那个凹陷的豁口,镇守在周围的佣兵们眼中露出绝望而坚毅的目光,攥紧了手中武器,死死站在原地……
一道璀璨的流星从天而降,直直砸向涌向豁口的帝国军队,佝偻着肩背的黄沙双手持着铜锏,蓦然一声暴喝,狂浪般无形的源流推着庞大的军阵硬生生向后退了十数米,然后收缩,爆裂,无数残尸飞上半空,惨烈而猩红的血雨纷纷落下。
引擎的嗡鸣声从天空中响起,长安佣兵们脸上的喜色在看清那些飞来的空艇后荡然无存,只见一艘艘没有旗号亦没有编制的民用空艇向蝗群一样朝长安扑来,毫无章法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在长安城拦截的炮火中炸裂成一团团刺眼的光球。
佣兵们拼命朝天开火,试图击落从拦截中漏网的空艇,不叫它们落进城内……但这无疑是徒劳。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从头顶飞过。
淡蓝色的能量护壁一层层在长安上空浮起,李慕白冷漠的注视着头顶上密密麻麻飞落的空艇,当先跃上附近最高的一座楼顶,抽出了腰间的荣华鞭。
第一艘空艇落下来,爆炸,防护壁剧烈的颤动着,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第一百艘,第两百艘……
热风吹拂起李慕白耳边的黑发,爆炸的冲击波震荡着他的四周,他合上眼,又睁开。
一道道身影从各处房顶跃起,迎向天空中坠落的空艇……然而比他们更快的,是从北而来的无数柄剑。
——千剑破空而过。
长安大斗场的地下,白发的年轻人伏跪在地,叩首而谢。
硝烟中的城墙上,庚衍一次次挥下手中漆黑的长刀,在厮杀中奋力突进,扯着已经嘶哑的喉咙,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咆哮——
“坚持住!”
他身上的战甲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那头耀眼的金发也被血污混杂成肮脏的模样,看上去与身边的任何一个佣兵没有丝毫不同。但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是庚衍。
他还没有倒下,长安也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