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驻扎于城外。而云王及亲卫入城后万人空巷,主街道两旁围满了手舞足蹈高呼云王英武的百姓。城中百姓的热情让绮罗生不由惊异,而因不识他而好奇因此对他指点议论之人也颇多。意琦行自是不会和爱戴他的百姓多做计较,绮罗生便不免于马上转头,对着意琦行自嘲一笑道:“我发现自己此时像极了是在狐假虎威。”
“哦?我是虎,你是狐?”意琦行神色正经,但眼中却带浓浓笑意。
“咦,你说是就是了。狐狸再次谢过虎王隆恩浩荡。”
“哈,能得虎眼青睐,你这狐狸亦是不凡。”
“这就是绮罗生最值得骄傲之处了。能得如此英武神威之王做朋友,夫复何求?”
“朋友?”
绮罗生无奈摇头道:“非要如此抠字眼么?”
“非要不可。”意琦行回得斩钉截铁。
“行,那就是——家人。”“家人”二字出口,绮罗生眼角处肤色略微泛红,但目光中却溢满了快乐神色。
“哈,能得家人如你,意琦行同感幸甚至哉。”
城主本为云王和若干大将备下了丰盛晚宴,或还有一些上下皆心照不宣的献礼,但岂料云王自己并未出席,只下恩令让众将士好好享用,他自己则只要了些精致菜点,命人拿去房中。在众人皆退下后,便仅余他与绮罗生在烛火之□□餐。
城主不解,心中颇为惶恐,担心是自己安排不周,不合上意,最后是被忽视成自然的神瑞一句话安慰了他:“城主大人,您尽可放心吃。现在有那位在,无论好坏王都顾及不了您了。”
“那位究竟是谁?难道就是传言中的楚九公子?”
“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要知道不要让任何人去打扰王。”
“多谢神瑞大人指点。”
“哈,指点谈不上,经验之谈而已。来,咱们干杯!”
月色如水,暖香盈室。
一桌同边比肩而坐的两人以小酒佐菜,以絮语怡情。
“这北地醇酒,虽不及雪脯清冽香浓,但入喉温润,回味甚久,倒不失为日饮好酒。”
绮罗生接过意琦行斟予他的又一杯酒,小啜一口后笑回道: “哈,只有云王此等财大气粗之人才可以拿此好酒作日饮罢。”
“我向来酒不轻饮,但也不吝挥霍千金换美酒与你不醉不休。”说着意琦行便拿起桌上绮罗生喝了半杯的酒,一饮而尽。
绮罗生抢过酒杯笑道:“云王便是如此挥霍千金的么,连半杯酒都要与我抢。”
意琦行靠近绮罗生,在他鼻前呵气回道:“怎么,我们之间还需分彼此吗?”
“当然要分。”绮罗生顺势攀上他的肩,张嘴轻轻咬上意琦行的耳垂。
意琦行忍住忽如其来的酥麻快感,但目光已不自觉沉了三分,他手扶上绮罗生清减了的腰,不轻不重地一捏,感受到绮罗生的轻颤后才得逞一笑着问道:“如何分?”
“自然是,你是我的,而我……”
“你如何?”不安分的手已解开了碍事的束衣腰带。
绮罗生不甘落后地也伸手去解意琦行的衣襟,边解边咬牙道:“你要么,要,那我便是你的。”
“哈,绮罗生,让我告诉你,什么叫——你是我的。”
意琦行话毕便将衣衫零乱的人拦腰抱起,大步向床榻而去。
红烛昏罗帐,交融似水乳。一室□□令月亦羞赧,隔帘徘徊不忍窥。
次日,大军再启程。楚九公子陪云王同坐一舆,随军南归。
意绮二人回宫后,最悲喜交加的莫过于一留衣了,喜的是他的两个兄弟皆平安无事,悲的是无论何时何地,三兄弟齐聚之时,他总感到自己颇为多余,当真恨不得寻个旮旯处藏身。于是他决定等过完此月,把云王宫中美酒佳肴尝遍之后,便抛下这一双眼中无他只有对方的忘恩负义的兄弟而继续只身云游四海。
而云王宫中此时也并非已完全风平浪静,仍有残局待收。绮罗生告知意琦行子衿已自焚火海之事,他陪着意琦行来到大火过后的残垣废墟中,不过数日而已,还未得令清理的废墟中已冒出不少青芽,似乎是绝望土壤上生长而出的希望。
人死了,愧也好恨也罢,都可一笔勾销了。子衿糊涂了多年,到最后或终于清醒过来,荒唐前尘他选择以死焚尽,绮罗生替他惋惜,意琦行却叹道:
“他一生懦弱又愚昧,最后却得意找回生而为人的尊严,或者慨然赴死比苟且偷生于他要更值得,我不会再追究他过往种种,他的子民们也会因他的牺牲而永远怀念他。”
绮罗生心知意琦行所言在理,也不再拘泥于自己心中的那一分惋惜与惭愧,只道:“他选择赴死是他对自己的成全,但我想他也希望你能够原谅他,不知他让你带回的格桑花你是否带了?”
“芥芝山的格桑花未开,我带了几粒花种回来。”
“那就与我一同前去栖迟山送他一程,由你亲手为他种下这些花种,算是你对他的成全吧。”
此事敲定后意琦行令人择了一个日子与绮罗生和一留衣着便装来到栖迟山安葬子衿并为他送行。
林泉无情却难老,人世多情易沧桑。半生未过,他们便已见了太多生死之事,很多时候,生不由己,死不由人。如果不是这大争乱世,子衿或许会在芥芝山做一个自由快意的王子,时间会给他足够的成长与领悟的空间,而不至于如此逼迫,终将他逼至绝境。
一留衣用他的长戟挖了个深坑,绮罗生将他的骨灰埋下后,意琦行亲手在他坟前种下了来自他家乡的花种。
“君亦飘零栖迟久,吾奉此一壶酒,愿客安息,来生长寿。”雪脯倾洒,剩下的一半绮罗生饮过几口后交与意琦行,意琦行一饮而尽。
“生死无常你该早已看淡。莫太伤心。”一留衣见绮罗生眉间似有戚色,遂安慰他。
绮罗生摇头道:“乱世不安,生灵涂炭,今朝你死,明朝他亡,这荒唐人世何时方休?”但他很快就又换了语气,坚定看向意琦行道,“王道艰难,吾愿与你同行。”
意琦行知绮罗生心志虽坚韧,但心性淡泊,且经历种种后,他本无意再让绮罗生涉足乱世纷争,是以反问道:“你决定好了?”
绮罗生却是在此种种之后反而解开了许多曾经解不开的心结,他点头一诺:“你若要肃清这乱世浑浊,我又如何能随其流而扬其波?我信终有一日我们可以过上逍遥饮酒闲话桑麻的日子,但那必须在天下平定河清海晏之后。”
“你既有此决心,意琦行欣然受之。”意琦行会心一笑。
一留衣摇头叹气一声后也下定决心笑道:“你们二位都已决心必做之事,看来我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未来的战场上少不了我一留衣的身影。”
“哈,为此同心共愿,当畅饮一樽征行酒。”
绮罗生开了一壶酒,一留衣先行接过,仰头大饮一口道:“共君一饮征行酒,高戟擎挥黜邪端”。意琦行接过亦痛饮一口道:“酒热侠肠转磨折,长剑代狩天下难。”酒壶再次落入绮罗生手中,他朗笑一声,不落下风地将酒饮完,一声慷慨道:“玉蚁浮沫寄平生,艳刀褪尽乱世寒。”
“哈,哈哈哈哈……”
长风扬笑上云端,苍天与青山见证,这段开启空前盛世的旷世情谊。
请战
绮罗生自混沌中苏醒过来后便已听闻楚国政变的消息。民生国运操控于邪臣恶将之手,楚对内极度剥削镇压百姓,对外穷兵黩武,不过短短一月,竟强行征集了五十万人的队伍,老弱掺杂,浩浩荡荡向北境进发。晋国国君不知是何缘故,竟倒戈向楚,借地予楚军通行,甚至借兵十万以作楚军后援,如今楚军扬威,锋芒直指云国。
云王于朝堂与众文臣武将商议对敌策略,诸事皆备,唯大将人选迟迟未定。如今北云大将,北境守关者一,东伐无道者一,西拓荒蛮者一,重伤休养者一,临时调派已来不及。众说纷纭直至日落仍无定论,此时,云王已下决心,准备御驾亲征。
当夜,云王于书房中批阅群臣上书,一本阅毕,随手拿起另一本,打开,熟悉无比的字体映入眼帘。
“……今天下离乱,诸国相斗,民不聊生。黎明翘首八方安宁,四海归一。愚曾闻圣人言:舍我其谁?愚虽无平世之力,但愿以区区一体,为王臂膀,驱驰向南。南国本吾故里,实不忍见其土割裂如席,其民水深火热,伏惟圣王慈心仁德,愿王察愚公私之情,全愚之志……顿首请北云男儿十万,以奖帅三军,策马衔枚,席卷江南,而成己报王,此生无憾矣!……回首往昔,纵目未来,心海掀澜,千言万语,难以尽述,虽不知所云,而王知吾甚深,便言尽于此。再拜。”
云王对着此书沉思良久。
翌日,北云朝堂上颁布了一则王令,封楚九公子绮罗生为征南将军,着其领十万精兵对敌晋楚联军。群臣质疑者过半,纷纷谏言绮罗生自己便是楚人,将重兵托付于他,极可能是送羊入虎口之举。但云王之决定,鲜有可以逆转的,再加之一留衣这位前朝元老之子的极力保证,最后由绮罗生领军十万南下抗楚的军令仍是顺利下达。
行军前夜,征行宴后意琦行、绮罗生和一留衣兄弟三人又饮酒话别了一番。月影西移,一留衣告别后,指月轩庭院中只剩意琦行和绮罗生。
月圆只一夜,花谢自有时,这人世无常,当真像极了月有阴晴圆缺花自当开谢。
绮罗生忽生感慨道:“自你我相识以来,聚少而离多。”
意琦行回道:“早知有今日,昔时你还未被接入楚王宫时我便要千方百计找到你,你我之间或可朝朝暮暮,形影不离。”
绮罗生摇头一笑:“堂堂云王,怎么也说起孩童天真言语了?”
意琦行自嘲道:“心有挂碍便会生出无限奢望,这也是人之常情罢了。人一旦有情就无法免俗了。”
绮罗生心中微动,伸手握过意琦行的手,沉默许久才说道:“一路行至于今,过往种种我不曾忘,但我有过的痛也好怨也罢,终是都可释怀了。如今我无半分后悔,但对死于我刀下的无辜亡魂,我有憾。所以我请此战,是为再以我之刀,去弥补这份遗憾。”
意琦行反手紧握住绮罗生:“你的决定我永远无条件支持。”
“嗯!等我凯旋,再与你把酒共饮。”
“哈,那就以高歌来庆祝这注定的凯旋吧!”
人间快意,有酒不若有情,情至深处自醉人酩酊,醉里高歌,意如余音,袅袅不息。
仲春时节,三军相遇,绮罗生率十万北云精锐对战恶骨所领的六十万晋楚联军。两军交战至初夏,绮罗生斩恶骨,楚军大败,降者七成,逃者三成。绮罗生收编了投降楚军,令老弱残兵退伍,组队回归楚乡。奈何楚国如今已是水深火热之地,退伍军士宁愿流落他乡,也不愿归乡。绮罗生人在军中,还未卸甲归程,便又派人向云王请旨,欲归还北云军队,而他自己则领楚军继续南下,借楚国十五万男儿之手,收复破败家园。
绮罗生此时并不知云国兵变的消息。巨魔队暗中控制了禁军,又趁云王孤立无援之时勾结变节逆臣,控制了鑫都。如今鑫都内战已起,云王派人突袭出城,将口谕传达给此时领军西向仍未走远的一留衣。一留衣在鑫都外得到绮罗生的请旨,为不贻误战机,便代云王同意绮罗生之请,令他乘胜继续南下攻楚,他自己则收编自南归来的原云国军队速返鑫都支援意琦行。
于是两军背道而驰,南北并肩之战正式打响。
鑫都之判平定后,绮罗生收到了意琦行的来信,信中并未言及不久前那场事关生死成败的血雨腥风,只道庭树嘉木,一叶知秋,而去年所酿梅酒已醇……寻常风景,琐碎之事,化作只字片语,在绢帛上写下不言而喻的相思。
随信而来的,是一支白羽箭。
绮罗生将信收入怀中,握着箭,忽而一笑。
战场上刀剑无情,生死难测,他即使身怀绝技,修罗场上一回回趟过,也是一身伤疤。每每生死一线之际,总会不由想起远方等待自己归去之人。如今,那人也领军行阵,在北地广袤的土地上率北云男儿横扫四方,出生入死。他一定也会时时想起自己吧在箭程难达之地,此时此刻的他是正在运筹帷幄,还是在决胜沙场
此中有誓两心知。因他们皆是一样的,因他们都懂得,所以哪怕面对的是千军万马的喧嚣与非胜即亡的决战,哪怕怀有的是随时奉献生命的觉悟,也不再孤独惶恐。小小一支羽箭,仿佛带着巨大的温度,暖热了握剑人之心,亦暖沸了满腔热血。
绮罗生提笔回信,却迟迟难以落笔。写什么呢?战况有军报。说相思吗?相思又岂是寥寥数语可以道尽?最终,他放下手中笔,只将自己用旧了的绢帕包住一支羽箭,放在锦盒中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云王帐中。
依礼,君可送臣箭,臣不得送君箭。向来知书达理的绮罗生这回却明知故犯。而云王收到他的锦盒后,脸上并无丝毫愠色,反是无比珍惜地将之置于枕畔,夜夜枕戈入睡时,都要取出其中物件,细细摩挲。
烽火连年,春秋几数。
当年绮罗生带领的楚军士气高涨,一路攻城夺地直捣楚都,终于次年草长莺飞时节占领了楚都。后又乘胜追击残暴国师及其余党,一路收复边城数座,匆匆一晃时已入冬。楚国上下欲奉绮罗生为新一代楚王,绮罗生谢绝,仍以先时幼王为尊,但军政大权已握于他一人之手。
与此同时,北云也已全面展开吞并天下之势,楚周边小国向绮罗生请求连横抗云,绮罗生未允,后四国合谋,联军犯楚。绮罗生再次领军而战。
紧握刀剑的手长起又剥落了层层厚茧,战场上的风霜给双鬓添上了些许沧桑。脚下的疆土愈战愈广,心里的人却久别未逢。
唯有那年,草木葱茏的盛夏,楚军包抄召都,行军至汉水之南,云军自东回程,行军至汉水之北。
两军遥遥相望。楚国士兵们似乎都望见了高头大马上威仪赫赫的云王。当夜驻军之时,军营里无人不在阔论云军盛容及云王英姿。而同时,云军阵营中亦有无数人在高谈楚军之严整及楚将之威风。
绮罗生在璀璨星河下听远近传来的声音,心想,意琦行就在对岸啊!
是夜,久未抚琴的楚将端坐河边,连绵不断地奏响一曲《东山》。
琴声传到对岸,两岸士兵齐声高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分别情景历历在目,他日再会,又是何种光景
未来之王,立于星空之下,听歌声不息,一夜未眠。
至尊
四年后,当年云王终为神州北境霸主,当年楚九公子已是神州南境主宰。大势对半,朝野皆在议论,最终这天下究竟是会并入一方,还是会南北对峙?若对峙,又得几年太平?若并入一方,那天下又将会是云王还是楚公子的天下?
后来,他们听闻楚公子绮罗生已向云王下战书,云王欣然应战。他们将在汉水进行一场战前会晤。
万众目光齐汇汉水,等那一场刀剑之间的旷世之约。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高云淡,江水清净。汉水之畔,云军将士在蒹葭丛外严阵以待,而他们的王却凌波轻踏觳纹,只身去赴敌友不明的楚将之约。
百里水域在阳光的照射下银粼闪闪,江心处泊着一只别致画舫,画舫内传来不合时宜的清冶花香,以及与主人身份不符的婉转琴音。若非事先知道船上人的身份,众人都无法猜测出等待在此的竟是如今已令天下折服敬畏的楚国首将,楚国真正的掌权者,绮罗生。
待云王意琦行步步走近时,画舫内琴音转急,弹琴之人将内息贯注其中,穿帘而出的琴声如利矢般极速齐发,射向信步从容的来者。
意琦行扬剑横扫,身形挪转,挡开这些突如其来的音箭。还未见面,便已交锋。音箭过后,乐声戛然而止,随即刀光破空,人随刀至。
刀鸣剑啸,为这久别后的再逢。但人却无语,只心随意动,于无垠苍穹之下,广阔江面之上展开酣战。
绮罗生刀刀是快,人影与刀影融二为一,似是水光花色般捉摸不及,意琦行剑风刚劲而灵动,招式缓急莫测,剑光在刀光罅隙之间穿梭流转,偶一触碰,电光石火,恰似眼神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