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担心得眼眶都湿了,手忙脚乱地搀扶起他家公子就要往云王寝宫去。
“先回指月宫。”
“公子你别说话,好好保持体力。”小九知道他家公子不回云王寝宫自是有自己的顾虑,便中途转道,往指月宫去了。
一路上,小九心中既愧疚又焦急,但为了不让公子劳神,他强忍着没有絮叨,勉强将他家公子半搀半抱地带回了指月宫。
今日之事,三国公子策划虽周全,但他们忘了最致命的一点,这里是云王宫,任何事情岂能蛮得过云王耳目?而且他们也绝对料想不到,为了绮罗生这枚楚国弃子,云王当真可以不惜与三国为敌。迟早是自己的碗中肉,又何必假模假样地客气?
你我
支撑着到了指月宫后,绮罗生阻止了小九宣宫医,又交代留宫的几名侍婢不可将自己受伤一事外泄,自己拿药处理了几处或深或浅的伤口,包扎好后换了衣裳,休息了一个时辰才又带着小九回了云王寝宫。
今日云王下朝后回来未见绮罗生,听下人说是被请去赴宴了,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想。午后过了许久仍不见绮罗生回来,又有密卫来报,说溢香园内起了冲突,楚公子以一敌众,虽胜却伤,自行回了指月宫。
了解清楚事情始末后,云王盛怒,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阴招,还买通了宫中禁卫,此等老虎头上拔毛的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
云王当即下令,晋、召、攸三国公子在云王宫中图谋不轨,云王无法容其继续留宫,暂且关押狱中,三国各派使者来赎。至于赎金,金银珠宝云王宫中无一不有,富庶城池才堪让盛怒的云王宽恕罪人。
而那几个利欲熏心的禁卫,一律处死。
如此一番动作,绮罗生毫无所知。当他回到云王宫时,看着眼前王者意味不明的双眼,才察觉到事情可能已经是纸包不住火了。
他先自行请罪。
云王似笑非笑道:“楚九公子何罪之有?”
绮罗生低眉颔首,自数罪行:“其一,私赴三国公子邀约,未事先征得王的首肯;其二,在云王宫内打斗,犯了宫规;其三,事后隐瞒,蒙蔽上听。”
云王听后不语,沉吟良久后才道:“其一,你在这云王宫中有绝对自由,可以不征求寡人的同意自主行事;其二,人若犯你你可以自卫,若对方逼人太甚,无论是谁,寡人准你格杀勿论;其三,你确实不应该将自己被困而受伤之事隐瞒下来。你我之间,不是成王败寇,不是君臣关系,是……”
是什么?云王一时语塞,竟找不到完全契合的一个词。
绮罗生心中几番汹涌起伏,都被自己一一压下,语气虽不似先前谦虚而恭敬,却仍是从容而冷静的,“绮罗生承蒙云王抬爱,但也不敢恃宠生骄,更不敢目中无王,目中无法,今日之事,自是有不得已之处,但处置不当,望王恕罪。”
云王闻言心中既恼怒又无奈,绮罗生的处境和心思他何尝不懂,无论自己怎样待他,他终究不会忘了自己是王,更不会忘了他的异国质子身份。但,他们之间,难道一定要这样被身份隔开,无法完全推心置腹么?
不想再深究他到底是有罪无罪,云王叹息一声道:“罢了,寡人宽恕你一切罪责便是。你的伤怎样,可要宣医?”
“谢云王不罪之恩。我自己处理过,没有大碍。”
今日溢香园中一切云王其实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无一遗漏。绮罗生的倔强和坚强,他以一敌众的英勇都令自己对他不由得更高看一分。这样一个被别人称作“弃子”的人,能够这样顶天立地不卑不亢,以前自己对他发难时,他不卑膝求饶,如今自己对他优宠有加时,他不耀武扬威,胸中有丘壑却无城府,一身武艺超群却谦和有礼,满腹经纶但从不卖弄文采……上苍给了他坎坷的身世遭遇,让他小小年纪尝尽人世炎凉虽是残忍,却又将造化之工全都赋于他一身,让他出类拔萃卓尔不群,又何尝不是恩惠?
云王看着眼前白衣茕然的身影,似乎可以想见在那些无人为他周全的日子里,他是怎样束于茧中,又是怎样一点点以稚嫩的身躯磨破束缚,终于破茧成蝶。他遗憾自己没有亲眼见证他的蜕变,但又庆幸,蜕变后的他飞到了自己身边。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识遍天下英豪俊杰的云王也不免为之惊艳。而当绮罗生获恕而宽心离开后,云王看着那个逐渐消隐在殿外月色中的身影,明明不远,却又缥缈得难以捉住时,心中竟觉得那人身上所有的光芒都消退了,他不是落难的王子,不是鹤立鸡群的人才,他只是绮罗生,似即若离的,会令自己牵挂而且——难抑心动的绮罗生。
人去茶凉,弯月西沉,云王轻声一笑,语气却如坠千金说道:“绮罗生,你我来日方长。”
虽然已和绮罗生确认过他并无大碍,当时是为了顾全他体面,没有直接宣宫医,但仍旧是不放心的,于是,第二日,云王便召了小九来仔细询问了他家公子的状况,又在饮食起居方面交代了偏殿主管一番。
小九回去后,在给他家公子煮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激动絮叨起来:“公子,云王对您真是上心,您看,您不肯宣宫医,他就兜着圈子地派人来照顾您。而且我听说,那几个伤了您的禁卫都处死了,那三个罪魁祸首如今在牢里待着呢!召王不肯割城赎子,云王已派了黎将军率兵攻打召国去了。当初,也只听说因为祁国对赵姬不敬,云王才派过兵。如今,您虽是客,但这恩宠,已经胜过这宫中好多主子呢!”
绮罗生闻言不喜反斥道:“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虽然语气并不如何严厉,但十分了解绮罗生的小九还是知道他家公子这句命令是一定要作数1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的了,遂呐呐噤口,不再多言。
绮罗生继续看书,可读了许久,眼睛始终未曾移动分寸。
听了小九的话,他不是没有丝毫动容的,虽说云王此举并非完全为他,其中恐怕是立威和以儆效尤的成分居多,但总是因他而起,且这样的结果无疑也告诉了世人,他绮罗生不能欺,不能惹。云王对他,确实已经至仁至义了。可今时今况,和曾经云王为了越姬攻打祈国何其相似?说他如今客胜主人,他却只觉难堪。这样算什么呢?若他是女人,被护于深宫,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自当欣喜满足。但他不是,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有自己的国家和使命的男人,他不求别人保护,更不需要这种看似光鲜但其实是强者怜弱般的宠渥。他更不愿意,别人将自己和越姬相提并论,他不是他的爱妃,也不是他的爱卿,他……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想起那日云王的未竟之语,绮罗生觉得自己心中有莫名的情绪在滋长。可他一时理不清楚自己心里复杂难言的感觉,或许终有一日会明白的,待时日一久,真相总会渐渐浮出水面。
绮罗生暂时放下心结后,日子依旧无波无澜地过下去了。很快,便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秋猎。今年云王精简狩猎队伍,一律宫妇都不带,只钦点了几位将军和近来得用的文臣跟随,另外又下旨正式邀请了楚国九公子相陪。
绮罗生得旨后也觉得非常喜悦,长久待在宫中不免会渴望外面的天地,更何况是秋猎,可以纵马驰骋,稍作遐想便觉热血沸腾。
接下来几乎是数着日子过了,但没想到在出宫前,宫中却先迎来了不速之客。
抉择
这日,绮罗生正和云王研习虞国工匠着人秘传而来的一份冶铁制兵的绢帛图,有内侍来报说律上卿的长子求见。
绮罗生发现,当云王听闻此人求见时,虽然神色如常,但眉眼间流露出了几分欣喜,并当即下令将之直接延入书房。这人,应当很受云王待见。
来者是一位和绮罗生年龄相仿的少年,即使身在王宫,刻意端出的恭谨也掩饰不住他步履生风的飒爽。
“律己秋叩见吾王。”说话也是中气十足。
“起身吧,赐坐。”云王虚扶了律己秋一把,并示意他在绮罗生对面的空位上坐下。随即,为他们相互介绍道:“这位是楚国九公子。这位是律上卿的长子,律己秋。”
绮罗生与他相互见礼,律己秋虽口称“久仰”,但态度上却明显并无多少敬仰之意,也只将绮罗生当作一般宾客看待。
“何时从稷下回来的?学业有成了?”云王似是并未在意律己秋对绮罗生的淡漠,自己倒拿出比平日明显更热络些的态度询问起他来,言语中不乏关心。
“臣是日前回来的,先生说臣学业略有小成,尚需历练,所以臣就先回来了。先在鑫都滞留数月,之后便会去周游列国,历练自身。”
云王颔首表示赞赏。
律己秋忽然笑道:“所以臣这回来,便是向王讨要赏礼来了!”
“哦?”
“王三年前允诺臣,待臣学成归来,便会赏赐臣名匠所制利戟一件,还答应亲自教臣兵法!”
“嗯,寡人确实承诺过你。利戟早已备下,今日你便可以带走,至于兵法,过些日子寡人得空了,你每日未时进宫,寡人教你半个时辰。”
“多谢吾王!”
“多加锤炼自己,以后做寡人之利器,为寡人开疆拓土,便是你对寡人最高的谢礼了!”
云王勉励让律己秋愈加振奋,连连称诺,云王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两人之间,相处融洽而欢乐,显然比君臣尤亲。
在他们交谈期间,绮罗生执卷缄默,律己秋告退后,他释卷笑道:“许久不见王如此开怀了,想必那少年郎确实是难得的俊杰。”
“我北云小辈中他尚算可教。却不及你楚国人才济济,楚国九公子一人更已是当世难求。”
“云王总是如此高看于我。”
“我如此高看你,你却仍跟我客气疏离。寡人只不过拿半只青眼看待律己秋,他却敢开口向寡人讨赏,这又是为何?”
“人各不同罢了。”绮罗生何尝听不出云王一个“我”字中的暗示?可他与律己秋境况迥异,他是楚国人,不可能对北云的王剖心沥胆去效忠,那么,他又有何立场去向他讨赏,甚至无所顾忌地亲近于他?
“人各不同。”云王略一沉吟,又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非你,却知你心中挂碍。那你可知,我心中所想?”
“王意不可度,绮罗生不敢妄加揣测王心。”
“你不敢?那我来问你,你可知,我为何要一统这天下?”
“王有大志,胸怀天下,自要包举宇内,囊括四海。”
云王摇头,起身望向殿外,凝视良久才又回首说道:“自三百年前起,皇室衰微,天下动乱,诸国征伐不断,此消彼长,生死存亡往往只在弹指间。你看看如今这天下,满目疮痍,哪还有曾经的盛世光景?再看看列国,本自同根生,却相互鄙夷、排斥,又怎见昔时和睦互通的景象?四海一家才可四海升平,这是大势所趋。而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从书房出来后,绮罗生心中仍久久回荡着云王的那句“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王者之间的差距。他胸中所系,并非一国一邦,而是四海八方,而他志气所在,也非开疆扩土,君临天下,而是河清海晏,平治天下。
当时对答至最后,当自己震惊于他的胸怀抱负时,他却郑重说道:“前路慢慢,我需要你与我齐肩并进。我问你,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他是愿意的。和这样一位经天纬地的不世王者去开拓一份不世功业,又有哪一个儿郎不为之动心?可是,他能够放得下自己的家国情怀吗?
接下来的数日,绮罗生不再踏足书房,他一直端坐在自己房内苦苦思索。取舍本就是世间最难的事,更何况在道义与人情、家国与天下纠葛难分之间。脑内似有无数的自己在战斗,势均力敌,打得筋疲力竭了还不肯罢休。
当秋猎之日到来时,恍如脱胎换骨的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在整装待发前,他向云王呈上了一封陈情书,并非以楚国公子的身份,而是以绮罗生的身份。
书中有言:“愿为云王马前卒,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他已决定,与云王一起为平治天下而战。但功成之日,也将是他以身谢国之时。
士为知己者生,为家国者死。如此,才可成全自己,成全情义。
越姬
秋猎前夕,小九正忙前忙后地替绮罗生收拾行李,因为他无法亲自陪绮罗生前去,于是分外用心地将各类大小物件一一找出,似是准备给他家公子搬空半座偏殿。绮罗生哭笑不得,正准备好生劝慰他一番,外面传越姬请见。这位昔日北云宫中最为得宠的夫人在云王对绮罗生日渐优待之后倒是和他疏远了,且宫中有传言,说是因为楚九公子的缘故,越姬似是失宠了。绮罗生虽不畏人言,却仍觉得对越姬有所愧疚。毕竟来此之后越姬对他向来是友善的。双方落座后绮罗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地让对方先行说明来意,而是开门见山道道:
“夫人放心,此次秋猎归来,我会向云王请恩,让王恩准我出宫,在城内使馆中给我留一处容身之地即可。”
越姬闻言不禁撒出连串笑声,边笑边道:“小狐狸,说什么傻话呢!”
乍闻久违的昵称,绮罗生有些惊愕,不由想起久远往事。其实大殿之上第一次见到越姬时,他便认出了这个高坐王位之侧,一身风华荣宠的女子便是幼时与他同命相怜的邻家阿姊。他们皆出生于风尘之地,不知生父是谁,母亲或抛女从良,或香消玉殒,孤苦的他们虽身世堪伤,但幸得被人抚养长大,只是收养他们的都是闾左里贫苦无依的鳏寡老人。越姬那日殿上所说的善良大婶其实并非什么大婶,而是她的养母。后来,越姬养母病逝,她为了葬母便将自己卖给了一个越国来的游商。一朝分别便经年,却不想他朝再逢时他们皆已变了身份。一个是王的夫人,一个是王的“客人”。如今再坐在一起,却是“旧欢新爱”。可见世事何其无常。
绮罗生生而雪发,耳朵比普通人长得略有不同,像是小狐狸似的,故而在邻里之间得了这个外号。越姬应是有意叙旧,才唤他小狐狸,绮罗生便顺着他回了声:“阿姊。”
原本笑如春花的越姬眼里忽然就起了泪,她忍着泪微微哽咽道:“小狐狸,阿姊未曾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着你。”
“我也没有想过。”本欲问她那些年是否过得好,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就像绮罗生自己最不喜别人问他这个问题一般,诸般坎坷难言滋味,又当从何说起?有些回忆,是只适合自我尘封的。他递去一块雪白的巾帕,越姬接过后拈着轻轻擦去眼角泪花,嘴角仍旧泛起妩媚又温暖的笑意。
“阿姊今日来不是让你离开这王宫的。而且,此话我也不忌讳与你说,其实,我与王并不如你所想,更不似外人所传。许多事情,我无意过多解释。阿姊这次来就是要让你放下这个包袱,出去了尽心陪侍王左右,也尽管开怀玩乐。阿姊是妇人,考量不如你们男人深,但阿姊颠沛流离这些年,最深切的体会却是,哪怕活得再艰难,有相依为命的人在,就不算绝望之境,人最珍贵的无非就是这个人,若失去了,万千繁华也索然无味了。”
越姬的话绮罗生竟觉似懂非懂,但他知道,越姬是希望自己放下身为楚人的包袱,安心留在云王身边,便应声道:“绮罗生谢过阿姊提点。”
“嗯。你自己的路总是得你自己走,外人所说终是空言。你好自为之罢。”
这些真心真意的提点和叮嘱让绮罗生再次感受到了一丝亲情的温度,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亲人本早成奢望,但峰回路转,缘分竟开了一线意外之恩。绮罗生不禁动容道:“阿姊也多珍重,若有绮罗生可以略尽绵薄之力处,但说无妨。”
“我会的。现在阿姊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了,又有王在,他虽不是我良人,却也待我不薄,也答应过我哪日我若想出宫了,天涯海角任我去,你就不必为我担心了。”
“如此甚好。”绮罗生会心一笑。
“我算是明白为何王如此待见你了,啧啧,这小模样,连阿姊见了都喜欢得紧呢!”越姬似是以玩笑口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