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感慨唏嘘半天,以水代酒庆祝关唯先拿到通知书,又庆祝高考结束,迈入人生新阶段,记下了能联系到各人的电话。
赵文问何景阳:“你见李杰了吗?”
“没啊,我考完就在家里店里学修车去了,你看看这手……”何景阳伸出两只油污麻漆的爪子。
“他考完就走了,说要去青城弄个培训班,可能顺道看看你,看来没顺道。”赵文拿筷子打开何景阳的手,挟一块炒鸡蛋放到赵小妹碗里。
“还真弄培训班啊?”关唯奇道,想起上次在青城,李杰让人打听消息的事。
“真的,前段时间还四处找人介绍好老师呢。对了,我们考完老徐就递了辞职信你俩知道不?”
“知道。说是做了件不合适的事,不适合再当人民教师。”赵炳才挟一口菜,干脆利落地答。
“噗……”何景阳呛了一口菜,赶快用手挡着,不去看众人嫌弃的目光,“什么事?”
“那不知道。”赵文笑笑,“老徐是个好老师,是青中的损失啊!”
“你刚走了的那个学期,高年级的老乡都风传你不上学了,每天在台球场子里混。我就觉得不可能,你才不是那种人呢。”赵武打量着何景阳,“你是不是又长个儿了?”
“长了,你反正是追不上了。”何景阳笑笑,拿起杯子碰了关唯的杯子一下,低低地说了句“谢谢”。
关唯笑得眉眼弯弯,半杯水一饮而尽,十分得意地想:我就能追上。
“何景阳,李杰没顺道看你,不过他和我说如果看见你,就告你一声‘他也许错了,你也许是对的’。”赵炳才终于不吃了,转头盯何景阳。
众人跟着一起转头盯着何景阳。
何景阳胸口一滞,说:“说我和赵清的事儿了吧,早过去了,没什么。”
“不是说你和赵清。”赵炳才语不惊人死不休,何景阳急了:“闭嘴吃你的!”
“再说一件马上就闭!我报的学校有上海的有广东的,要录到广东,我爸可能就把我妈和小妞宝儿也接过去了,要给我妈在当地找个干的,一家人离得近些。可能就不回来了。”赵炳才满意了,“我说完了,你们说。”
赵小妹正吃得心无旁骛,忽然听到有人提自己的小名儿,抬头看一眼,几个大哥哥都痴傻呆愣地坐着不说话,便不理他们,继续埋头苦吃。
这顿饭后半截几个人吃得心不在蔫,这个夏天,有些事已经发生,有些事即将发生,似乎根本不打算管他们有没有做好迎接的准备。
吃过饭赵家兄弟便告辞了,打算陪陪姥姥,再收拾行装回家。
何景阳和关唯把从家里带来的那包东西打开,是给赵炳才拿的一些衣服。
“这些是我以前穿小了的,这几件都是当时托人从外地买的,我穿小了我妈也没舍得送人的,你应该能穿上。出去上学穿得太差人家轻看你,你又没长嘴,再让人欺负。”
“你穿过的呀?”赵炳才拿起一件T恤,一边往身上比划一边问。
何景阳“啧”一声,“你要嫌弃就等我走了再扔。”
关唯没想到是旧衣服,有点儿尴尬地看着赵炳才。
“不啊,你穿过的肯定是好的。”赵炳才满意地左右看看,问关唯,“帅不?”
“帅屁。”关唯心里一松,学何景阳说了句脏话,觉着挺带劲儿。伸手给赵炳才抻了抻领子,“领口别扣那么紧,最上头那颗千万别扣”,说着又给他解开一颗扣子。
赵妈妈收拾完,哄妞宝儿去睡了午觉,站在门口看了他们三个一会儿,说,“你们爸妈好福气呢,养了这么好的孩子。”
“妈,我也不差!”赵炳才不服。
赵妈妈疼爱地看着儿子,“是不差,就是没长嘴,就长了个脑子,能念出书来。从小老师就说他将来比人强,可从小就是只有个成绩好,不长心,也没人和他玩儿,他爸也不在家,净是让人欺负。现在有你们这些朋友,又懂事,家教又好,我才能放心他这是真得要比人强了。”
何景阳听着动情,伸手轻轻抱了抱赵妈妈,说:“姨,玉不琢不成器呢。炳才比我们都有前途,将来可要照应我们了。”
赵妈妈明显有些不习惯,却不显尴尬,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一抱,轻拍何景阳的头,笑呵呵地说:“姨知道他是个有前途的,再好的前途一个人走也牺惶了,你们相互照应,走得更远。”
眼看太阳不那么晒了,赵妈妈怕路上不安全,叮嘱他们两个趁天亮就走。
赵炳才一路送到村口,后知后觉地哭了,抽抽嗒嗒的,关唯也难过,和赵炳才勾着脖子不舍得走。
何景阳深情款款等了半天,终于没耐心了。一脚一个踢开,骂道:“电话也留了,大老爷们儿没个完吗?”
赵炳才抬头泪汪汪地看着何景阳:“那你回了青中没见着关唯那次不也哭么?”
关唯大惊。
何景阳大窘。
“我知道老徐说的是什么事儿。郑老师去咱们宿舍查李杰的刻刀那天,是老徐先给拿回去偷偷扔地上的,我看见了,还让周义捡起来放盒子里。”
关唯和何景阳对视一眼,终于明白为什么刻刀的事竟没了后续。
“我今天最高兴了,可能比拿上通知书都高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俩在一起了。”
“什么意思?”何景阳紧张地问。
“李杰托我说的话,我知道是指什么。”赵炳才一不哭了又开始甩猛料,“但我不明白。反正今天看见你们俩在一起也挺好的,我觉得没李杰说得那么严重。你就比我们多喜欢关唯一点儿,是吧?我也不介意。”
“李杰没让你别和我说这个吗?”何景阳要崩溃。
“没。”
“哦,承蒙你不介意,快滚吧。”何景阳面无表情地跨上摩托,拍拍车座,“关唯!”
听得目瞪口呆的关唯赶快手脚并用爬上去坐好,何景阳一轰油门就出去了,赵炳才惆怅地看了半天,一个人晃着也回去了。
何景阳一路沉默,关唯沉浸在离别的伤感和赵炳才爆料的震惊中也不想说话。直到何景阳在一道坡口停下车来,他才昏头昏脑地问:“尿尿吗?”
“累了,歇歇。”何景阳坐在路边,拍拍旁边让关唯也坐。俩人并肩坐下,居高临下看着坡底马上要走的盘山路。
“上午怎么上来的,我都没感觉这么高!咱们推着下去吧!”关唯来的时候光唱歌了,现在才顾上惊叹。
“骑到路上也就不觉得高了,就象等一下你也不会觉得这坡有看上去那么陡,掌握好速度就不危险。”
关唯扭头看着何景阳的侧脸。何景阳是单眼皮,内眼角很开,眼皮却收得很早,这让他的眼睛在认真看人的时候,带着点儿不情不愿的懒洋洋,但看久了,又说不出来的深情。
关唯忍不住伸手抚上去。
何景阳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眉梢一挑望过来。
“你哭了?”
“嗯,没见着你,给你的东西你也没带走,难受。”何景阳大方承认。
你就是喜欢我,关唯心里默念,鼻子一酸,抬头看一会儿远处,“何景阳,我再住一天好不好?”
“不住你也没办法,这个点儿回不去云州啊。再说你不是答应我妈了吗?”何景阳笑话他。
“哦。”关唯赶快往何景阳那边挪了挪屁股,紧紧地贴过去。
俩人歇够了起身要走,关唯又看一眼大坡,担心地问:“那,你觉得,咱们能掌握好速度吗?”
沉默半晌后,何景阳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能吧。我们出去玩也常走这种路,这是带着你我才紧张。”
“我不怕!”
关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虽然何景阳骑得很慢,但到了坡底,他还是没忍住,猛拍何景阳的背让他停车,吐了个七荤八素。
刚吐完,路上过来个老头儿,一口当地方言,大致意思是说路这么陡还骑摩托多危险什么的,关唯没听太明白,却看着何景阳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又多和老头儿聊了几句什么话,更不明白了。
老头儿走了,何景阳神色凝重地探头看着坡底深沟说,“这个……应该就是李杰他哥滑下去的那条路。”
关唯一惊,想起赵炳才总是要和李杰相跟着回家,还说他们两个村挨着的,想来还真是这里了。
“我刚想到的,就问大爷是不是有人摔下去过。大爷说可惜了,还是个大学生。”何景阳往沟底探着脑袋看,“坟也立在下面了,路应该不好走。”
“你要下去?”
“不去。想起张飞了,瘦得要飘起来,也不知道每次怎么下去上来的。”何景阳感叹,回头正好撞上关唯的目光,满是柔情和期冀。
“哎,你倒是长高了……”何景阳忽然尴尬。
“高了吗?能追上你不?”关唯意有所指。
“追上我干什么?”
“我们,不能象他们一样吗?”关唯轻声问。
“什么样?”
“喜欢,就,一直在一起。”
“怎么算一直在一起?”
何景阳终于有回应了,却抛出个严肃而现实的问题,两人都拿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天却要暗了,只得先赶路。
回到镇上,何景阳要给张正去送摩托,把关唯带回家里先歇着。
何妈一直想要个女儿,无奈身体不好,生了何景阳之后就没再要孩子。再次见到何景阳这个长得清秀标致的同学,喜欢得不得了。
寒暄半天,又把何景阳的相册拿出来给关唯看,自己出去采买菜蔬,要给他俩做一顿好吃的。
何景阳的相册排列方式简单粗暴,按着尺寸大小横平竖直地放着,一页一页翻过来,关唯看着一会儿是小小一个婴儿,一会儿是剑眉星目的英挺少年,轮番交替出现在自己眼前,满心柔软和欢喜,忍不住取出一张竖长条的黑白两寸照,打算拿走。
何景阳比预料的时间回来晚许多,进门看见关唯手里的相册,笑问:“你拿了哪张?”
关唯脸一红:“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我去你家那次也拿了你一张。”
“哦,对。你拿哪张了?”关唯翻翻手中的相册。
“就你嘴里叨颗樱桃,面前还摆个蛋糕。”
“那张啊!按阳历算起来,前年的今天咱俩就认识了。”关唯想起俩人第一次见面,笑了。
“嗯,和那时候比除了长高一点儿没变,还那么傻。”
关唯翻完相册没找到自己那张,顺口问道:“你怎么那时候就想着拿我照片呢?放哪了?”
何景阳愣了,问了一句“我妈呢?”转移了话题。
“买菜去了,说要做好吃的。”关唯马上就被带跑了,两眼直冒星星,“你妈真好,非问我爱吃什么菜。我没好意思点菜,就告她做什么我都爱吃。”
何景阳戳了戳他的肚子,“中午吃的全吐了,正好晚上补。”
第61章 我不愿意
“你和张正吵架了吗?”关唯靠着书架翻了一会儿书,觉得何景阳不太活跃。
“没有啊。”
“那你干嘛又不说话。”
“想事儿。”
“又想事儿?还是昨晚路上想的事儿吗?”关唯问。
“啊,不是。”
书架里有一摞笔记本,关唯拿起来翻到扉页的名字,惊讶地问“赵清的啊?”
“嗯,专程送了一趟,管了大用了。”
“何景阳,我有点儿喜欢赵清了。”
“你这眼光,和我初二的水平一样。”
“那你现在什么眼光啊?”关唯笑着问,话里有话。
何景阳却只低头笑笑,没回答。
何妈做饭手艺太好了,吃完晚饭何景阳领着关唯往店里去,感觉自己在溜狗,而且是一只吃得很饱的小狗。这只小狗一路停停走走,直抱怨饭要溢出来了。
为了给关唯消食,俩人把整个镇子从头到尾转了个遍,还把他领到了当初和赵清表白的地方,指给他看当年贴着赵清照片让他一见钟情的那块光荣榜。
路上碰上毛三儿,以熟人身份跟了他俩一阵儿,还非要请他俩宵夜,被何景阳撵跑了。
夕阳正好,顺着小镇上古旧的青石板路洒下一片碎金。路旁人家斜生出来的树枝,在墙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傍晚的风拂过,微微轻颤。不时有人喊着小孩子的名字,叫他们回家。
空气微凉,关唯仰起头深呼吸,看不到哪里有花,却似乎能嗅到淡淡的花香。
小镇主街上两边多是新起的商铺店面,干净整洁。旁边支出去的四条辅街彼此相通,也都是住户。不少人家的院子还保留了旧时模样,古朴的大门和院墙,不动声色地隐入黑暗,在逐渐覆上来的夜色中越发静谧安宁。
关唯随着何景阳从巷子里一路走过来,油然生出一种不分古今的恍惚感。仿佛许多年前,他就和何景阳一同路过这里,象现在一样比肩而立,静听风吹过带起空气中的涟漪,胸中烦闷一扫而空,只留一片空明寂静。
“何景阳,你们这儿院子有往外租的没有?”
“没听说过,你要干嘛?”
“这里太美了,我爸妈肯定喜欢。该让他们来住着体验一下。”
“有旅馆呢,你不是想住得不行吗?”何景阳调侃关唯。
“那不一样,就得是象你们家的那种小院子,院里还有树,还有石桌石凳……”
“过几年吧。我们这儿说要开发,还要给各家先改造管道,通上煤气、暖气,象你们城里一样。到时候肯定有人家会往外租院子。冬天来了更好,等到下了雪,你就什么也不用干,坐个躺椅披条毯子发一天呆。炉子还是得有一个,小小的,烧点儿柴禾坐个小壶。”
“那我就在你们家长租一间房好不好。”关唯满心憧憬。
“我们家在青城买房子了,楼房有暖气,我妈身体不好,说不准后半年就搬过去。你要想来自己来,院门一般不上锁,我房门钥匙就在缺了一个角的那个石凳下面,腿缝儿里藏着。”
“嗯,烧柴禾坐小壶干嘛?”
“烧水喝茶啊。灭了就灭了,也不用非得生它,那可脏呢。”何景阳想来深受生火之苦。
听得关唯笑了,“没事,到时候我给你生火,我不嫌脏”。
何景阳看他一眼,“你报的什么专业啊?”
“土木工程,干嘛?”关唯不解。
“你们专业学不学生火?要你在咱们宿舍的那水平,把我家院子点了也有可能。我们这儿可是会划成历史文化名镇要保护起来的,房价贵得,估计你得卖身为奴才还得起。”
“那你买不?”
“我肯定买。但你为什么非得给我烧了?”
俩人互看一眼,觉得没法聊了。
回了店里,何景阳累了一天,早早关了卷闸,打算歇着。
“我也就洗个头。”关唯也累了。
一进院子看见早上走的时候泡在盆里的毛巾被和大短裤,何景阳愁眉苦脸地蹲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问关唯:“你进屋看看,有没有个田螺姑娘在?”
“没有!墙上也没有!”关唯十分配合地跑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兴高采烈地喊。
“那就你了!来把它们给我洗了!看看你昨晚干的好事儿!”
“我不洗,都是你的。”关唯十分嫌弃地看一眼,火速往屋里跑。
“跑个屁,我是为了给谁送生日礼物?”何景阳拎起大短裤来嚷。
俩人打闹了半天,何景阳认命地蹲下来,洒了些洗衣粉进去,开始慢慢地搓。
关唯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你要找个对象就好了,对象准帮你洗。”
“啧,你这一天是没完了吧?那我明天就找,如你所愿。”
“我也找。我一到学校就找!”关唯赌气。
“对,你也找。找四年,一毕业就结婚。”
关唯胸口又是一阵刺痛,说,“找张晓旭那样儿的,人家也不可能给你洗东西。”
“嗯。我不用她洗,我给她买个洗衣机。”
关唯大怒:“你让我给你洗,你给她买洗衣机!”
何景阳笑了:“你是不是傻啊?这种气也能生起来?”
关唯知道是玩笑,却还是难受,气呼呼地起身去洗头。何景阳眼神复杂地从背后看着他,摇摇头。
关唯洗完头发才想起来没把毛巾拿到手边,又滴答着一脑袋的水往外跑,迎面撞上进来的何景阳,一时兴起,摇着脑袋晃了何景阳一身水珠子。
何景阳把他圈在臂弯里,按住脑袋拿毛巾捂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