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小吹雪指着玉雕的兔子,“兔兔。”
“是兔子。”
“……兔子。”
白锦苍白的手指点了点胖乎乎的猪,“这是什么?”
“小猪!”
白锦勉强认可道:“猪的幼崽是小猪,等它长大了就不能带小字了……吹雪,我考考你,你可知家猪与野猪的区别?”
小吹雪茫然的摇了摇头。
白锦语重心长道:“自己在外面生活的猪就是野猪,野猪通常不与人亲近,攻击性也很大,你还小,看见野猪万万不可靠近它。住在家里的猪,则被人们称为家猪,他们并不凶猛,但你年纪还小,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万一被咬了,或者被踩了,都不太好。
门外偷听的春和景明:“…………”
老爷为何如此一本正经!
何况山庄里根本就不曾养过鹤以外的小动物。
小吹雪不耻下问道:“可是猪为什么要住在家里?”
角度刁钻。
白锦沉默了。
白衣剑客缓慢的做了个眨眼的动作,态度自然的转移话题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他从一堆礼物里拿出了一只金蟾。
这只金蟾造型很是独特,雕刻的也极为小巧,玉罗刹一眼便觉得这金蟾好玩,大手一挥,让白锦掏钱买下了。
白衣剑客神情古怪道:“这种东西的摆放都很讲究,恐怕不大适合小孩子玩。”
玉罗刹就用一种看神棍的表情把白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嗤。”
总觉得被嘲笑了的白锦:“…………”
算了,买吧。
小吹雪接过那只金蟾,“这是什么?”
“这叫金蟾,又称三足金蟾,据说可以招财致富。”
不知招财致富为何物的西门吹雪哦了一声,又摸了两把,便失去兴趣的放下金蟾,又拿起一个木珠子玩了起来。
白锦看着半句不提玉罗刹的小徒弟,决定替玉罗刹刷一刷好感度。
“这些都是你爹爹给你买的,喜欢么?”
小吹雪疑惑的看他一眼:“爹爹?”
白衣剑客一听这茫然的小语气便觉得不妙。
“你还记得你爹爹么?以前常常陪着你睡觉的人,还带着你出了两次山庄。”
不过在差点坑死儿子之后,玉罗刹就再也不敢带着小吹雪出去胡作非为了,为此小吹雪还生过一把闷气,弄的玉罗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愁的直掉头发。
小吹雪认真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便迟疑着点了点头。爹爹这两字他倒是很熟悉,小孩子虽然忘性大,但好歹还没有把人忘干净,白锦觉得玉罗刹得知此事也会十分欣慰。
只是再过上几年,孩子肯定就忘了玉罗刹的模样了。
这可不太好。
若是将来父子俩相见不相识,未免叫人难过。
“老爷。”春和在门外低声道:“罗管家有事要向您禀报。”
白锦道:“你进来,陪吹雪玩一会儿。”
“是。”
他低声嘱咐了吹雪两句话便起身了,小吹雪有些不安的盯着白衣剑客的背影,眼里流露出两分慌张的神色,在春和安抚他老爷只是出去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之后,才勉强坐稳了。
罗管家就等在白锦的院外,见到白锦出来,便躬身道:“老爷,那位剑客的尸身已安置在了山下的庄子里。可要……去查查他的身份?”
白锦皱眉思索半晌,道:“决战前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定是不想暴露其身份。他的人或许不够光明磊落,但作为剑客……我想尊重他的意愿。”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让别人知晓此事了。
罗管家深知他的性格,便爽快的躬身道:“是。”
白锦却又道:“只是尸身一直放在庄子里也有些不妥,他家中或许还有挂念他的亲人在。”
罗管家道:“您的意思是……?”
白锦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才道:“你去偷偷查一查薛笑人这个名字,不要声张,若是有亲近的家属在,便悄悄传个信将此事告知于他,若是没有亲朋好友,或是与周围的人结怨甚多,就将他悄悄安葬了吧。”
罗管家一愣:“老爷,薛笑人这个名字,属下曾听说过。”
白锦道:“哦?”
“您可知道……薛衣人?”
白衣剑客眼睛一亮:“是他?”
“正是血衣人!他有一位胞弟,名叫薛笑人,只是听闻薛笑人很久以前便发了疯。”
“发了疯?”
“据说是练剑发疯的。薛氏兄弟爱剑如命,弟弟比起哥哥也不遑多让,只是天赋所限,薛笑人的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薛衣人。他发疯前练剑练得魔怔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直到有一天,他杀了自己的妻子。”
白锦蹙眉,“为何?”
“他说他的妻子总是打扰他练剑,之后便彻底疯了,变得如同一个十岁稚童,顽劣的很,一直是薛衣人的一块心病。”
白锦忽然想起了薛笑人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至死……也没能胜过“他”么?恐怕这个“他”,就是那位血衣人了。他想起薛笑人的黑袍客身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其间的种种复杂隐情,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懂。
罗管家看向白锦的眼神既包含着对强者的尊敬,又包含着长辈对晚辈的无奈和纵容。
他在西方魔教追随玉罗刹多年,已很久没有遇见过如白衣剑客这样的人了。
罗管家出言安慰道:“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白锦也不再多言,他只是点了点头,道:“此事便交给你了。”
“是,请老爷放心。”
几日后,白锦独自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展开了一幅空白的画卷。
他细细回忆起玉罗刹的眉眼,终于在画卷空白处落了笔。
第34章
这一天,万梅山庄来了一位访客。
来的是一位老人。
面容清癯,布鞋白袜,穿着件白布长衫,一双眼睛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拜访万梅山庄。
山庄里的仆人们皆严阵以待,罗管家亲自将老者引入庄内,并立刻派人去请白锦。
此人,正是薛笑人的兄长,薛衣人。
已然成为江湖传说的血衣人。
何为血衣人?
即每一个与薛衣人交手的侠客,都用他们的鲜血浸染了薛衣人雪白的长衫。
故称血衣人。
此时离薛笑人战败,已过了整整两个月。
他们原以为薛衣人不会来了,可就在今天,薛衣人却亲自登门拜访。
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可江湖上的许多事情,岂非都是无法用常理来推测的?
白锦很快也来了。
白衣的剑客步入厅中,一抬眼,便对上了薛衣人充满威严的眼睛。
薛衣人看着他,缓缓道:“来的匆忙,没有提前递上拜帖,是我失礼了。”
白锦也看着他,道:“无妨。”
江湖人不拘小节,连女子都可以抛头露面闯荡江湖,这些平常的礼数又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
薛衣人又道:“我来取舍弟的骨灰。”
白锦点了点头,一旁的罗管家立刻转身离开了待客的厅堂。
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碰上了一个小小的团子。
“……少爷?”
西门小吹雪看了罗管家一眼,迈着小短腿跑进了厅中,一把抱住了白锦的腿。
自白锦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这小家伙就粘人得紧,喜欢不声不响的跟在自家师父身后,白锦消失一会儿都不行。山庄里头一次有了客人,西门小吹雪也不懂这时候该不该出现,他只是好奇的看着这位忽然多出来的老人,目光清澈干净,绕是薛衣人也忍不住放缓了脸色。
很少有人会对一个天真懵懂的稚子疾言厉色。
白锦摸了摸小徒弟的头。
“吹雪年幼不懂事,失礼了。”
这回换薛衣人答道:“无妨。”
白锦又温声对西门吹雪道:“吹雪,跟客人打个招呼。”
西门吹雪乖巧道:“叔叔好。”
薛衣人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道:“我这样的年纪,已可以当你的爷爷了。”
小团子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拉紧白锦的衣角,白锦低头看看他,觉得小徒弟这倒不像是在害怕,只是有些认生而已。
他便也笑道:“他从小到大不曾离开过万梅山庄,很多事情都没有见过,待他长大些,还是要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别说小孩子没见过爷爷辈的人,吹雪如今连同龄的孩子都不认识一个。
薛衣人赞同道:“一个出色的剑客,是不能只在家埋头练剑的。”
每一个江湖人都会理所当然的认为,剑客的晚辈也同样会成为一个剑客。
白锦不置可否。
薛衣人沉吟一会儿,忽然道:“你这样年轻的大宗师,也难怪他会输给你。”
他一眼便看穿了白锦的境界,岂不就是意味着——他也是个大宗师境界的高手?
白锦并不如何惊讶,他只是道:“他的剑很快。”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那位黑袍客,那位薛笑人。
薛衣人沉声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很快,却还不够快,他之所以不够快,是因为我。这本就是我的错。”
薛笑人卡在宗师巅峰许多许多年,多年下来境界依然毫无寸进,最终逼的他只能装疯卖傻来逃避现实,剑道也逐渐入了魔……这一切的一切,又如何与薛衣人无关?
“所以你才迟来了两个月?”
“是。”
白锦口吻笃定:“你受了内伤。”
薛衣人毫不在乎道:“不错。”
白锦道:“你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取回他的骨灰。”
薛衣人厉声道:“不错!我不仅来带他的骨灰回家,我还要来见识一下杀了他的剑。”
白锦摇了摇头:“我从未与大宗师境界的高手交过手,因此也一直很期待这一天的来临,可我却不想与一个有内伤的人交手。”
薛衣人叹道:“我是他的心病,他亦是我的一块心病,如今这心病被拔除了,我却觉得心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块儿肉。今日我来万梅山庄,就是为了结我的心魔。”
心魔。
薛笑人死后,尤其得知了薛笑人装疯卖傻大半辈子背后的作为后,薛衣人多年的心病终于化为心魔,内力激荡中,原本稳固的境界数次险些跌落至宗师……
所幸,他最终还是稳住了自己的心静,千里迢迢来到了万梅山庄。
白锦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了一声:“请。”
他又低头嘱咐西门吹雪道:“吹雪,你在这里等我。”
小吹雪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个白衣人一前一后的从门口处消失,也不知小小的脑瓜里都想了些什么。
白锦引着薛衣人到了梅树林。
若是要在山庄比剑,没有比梅树林更安静、更适合交流剑道的地方了。
两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剑客,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定。
无需多言,出剑便是!
薛衣人的剑,比薛笑人的剑更快。
他的剑,是真正无影无踪的剑,谁也看不出这一剑是如何出手,又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江湖之大,又怎会没有比薛笑人的剑更快的剑?
若当真这样认为,未免也太小看了这个江湖!
白锦想起了与石观音的那一战,石观音的速度也很快,身法灵巧,招式诡异,在生命最后的一战中,石观音成功将“极快”转化为了“极慢”,可今日薛衣人却用他的剑告诉他,快的极致还可以是更快!
快,对于一个剑客而言,又怎会有“极致”一说!
白锦的剑动了。
似慢非慢,似快非快,剑的轨迹仿佛融于天地自然之道,他的剑术,已摒弃了在大唐江湖习得的剑招。
他不需要。
他的剑道,不应该被剑招所局限!
无形胜有形,无招胜有招。
他们仅仅过了一招。
一招,即是一剑!
又是一剑!
又是令天地失色的一剑!
庞大的剑气激烈的碰撞着,有一部分相互抵消,却有更多的剑气在僵持过后便向四周迸裂,恍惚间,白锦似乎听到了西门吹雪的脚步声!
他的剑顿了一顿。
就在这一瞬间,薛衣人的一缕剑气钻进了他的心口,传来钻心的疼痛,下一刻,一招镇山河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梅树旁的西门吹雪的身上。
西门吹雪怔怔地看着场中的两个白衣剑客,梅树下,两个人,两把剑,白衣玄剑,让小小的孩子目眩神迷。
他甚至看不见落在身边的半透明剑柄,满心满眼都是两个绝世剑客的身影。
薛衣人已撤了剑!
白锦也撤回了他的剑!
薛衣人看着白锦明显比之前苍白了几分的脸,叹道:“你分神了,这一战,不能作数。”
白锦冷冷道:“这一战,本就不能作数!”
只因薛衣人受了内伤,这一战从一开始,白锦就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生死决战来全力以赴。
薛衣人又叹道:“我不仅受了内伤,我的人也已经老了。”
许久不曾与这样的年轻人交手,因此直至今日,薛衣人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不是剑术上的,是心灵上的。
白锦不解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有没有老,可我知道,你的剑没有老!”
薛衣人大笑,他忽然一扫之前的郁气,眉宇间满是自信与自傲,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一把,绝世好剑!
“不错,我的人虽老了,我的剑却永远不会老!年轻人,若是得空,欢迎你来我府上做客,我必定扫榻以待。”
白锦郑重道:“好。”
薛衣人走了,他临走前,白锦对他说:“薛笑人没能赢过你,是他一生的遗憾。”
遗憾,遗憾。
薛衣人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了无数遍,带着弟弟的骨灰离开了万梅山庄。
罗管家低声道:“这一回去,恐怕还有一大堆薛笑人的烂摊子要等着他处理。”
白锦作为一个闲人,这种时候倒是很庆幸玉罗刹的存在。如玉罗刹这般每天都有大堆事物要处理,却还不曾落下自身武道的人,其实比他更了不起。
天下之大,总是不缺少奇人的。
他背着手,目光严厉:“吹雪。”
“师父。”小吹雪走过来拉住他的衣角,仰起脸,认真道:“我想学剑。”
白锦怔了怔。
“你要学剑?”
“嗯!”
“你可知何为剑?”
西门小吹雪诚实的摇了摇头。
白锦冷冷道:“那你为何学剑?”
小吹雪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不解,还有些小小的紧张和忐忑。
白锦却笑了。
“无妨。”
他温声道:“你总会有悟出答案的那天!只是切记,旁人的答案只是他们的答案,而你的答案……要从你自己的剑里找出来。”
小吹雪眼睛一亮,“好!”
白锦揉了揉他的小脑瓜,“去玩吧,师父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小吹雪愣了愣,细细观察着白锦的脸色,似乎有些迟疑,罗管家立刻凑上前,低声哄了两句话,小吹雪最终还是被罗管家牵着手领走了。
待罗管家与小徒弟走远,白衣剑客的嘴角才溢出一丝鲜血,心口细细密密的疼痛似乎逐渐扩散至四肢百骸。
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并未将这点伤放在心里,转身,回自己的院子调息去了。
——吹雪主动要求学剑,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第35章
玉罗刹失联了近两年的时间。
西方魔教在一年前发生了小小的动乱,据说很快就被岁寒三友出手镇压了,万梅山庄这边几乎得不到关于西方魔教内部的第一手消息,等这件事传到塞北时,已经是整整一个月之后了。
白锦再次收到玉罗刹的来信时,薄薄的一张信纸上,洋洋洒洒的嘱托了一些关于西门吹雪的事情,字迹极尽张扬,一气呵成龙飞凤舞,一股洒脱的霸王之气跃然纸上,在展开信纸的那一刻几乎是扑面而来。
白锦看着看着,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提笔,回信却只有两个字。
“恭喜。”
一句恭喜,足矣。
又过了半个月,迟来的生辰礼物终于到达了万梅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