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很想见付墨。
想到付墨,他心口倏然一热,久违了一下午的安全感忽然充满了胸膛。顾舟澈的脸被雨水润得带了水汽,他划开手机,按号码的手不由得有点抖,四肢百骸都被难以言喻的情绪掌控着,他怔怔地难以消化这情绪的由来和真相,电话却已经拨通,付墨的声音在那端传过来:“舟舟?”
顾舟澈听见自己巨大的心跳声,他嗯了一声,付墨已经听到了这边的水声:“你在外面?在哪里?”
“在外面。”顾舟澈晕乎乎的,觉得自己脑子很不清醒。可他此刻沉浸在异常的情绪里无法思考,对方又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楚,直到那端声音紧张起来,才“啊”地一声,从茫然的状态里稍微回神了一点:“没事……我没什么,”他喃喃自语一般,“就想听你说话。”
付墨在那端一怔,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静了一会,说:“那你怎么在外面?为什么还不回宿舍?”
“嗯……等会就回去。”顾舟澈说,“我来找许清彦了……罗勋待会来接我。”
他努力组织语言,把情况简单交代了一下。说:“你不要来找我了,罗勋已经出门半天了,我到宿舍以后跟你说。”
付墨似乎叹了口气,声音很轻,他说:“那小心,回去以后快点洗澡。”
顾舟澈点头,也忘了付墨根本看不到。他的心已经从谷底升到不知去了何方,他自己也看不清,自己嘴里说着什么胡话回应付墨也不知道,直到看到车灯和罗勋的身影两人才挂断。罗勋撑着伞跑过来,顾舟澈站起来:“我靠,你就带一把伞?”
“就这一把还是抢的,”罗勋表情很无奈,一把拉过他:“不会淋到你的,走吧。”
两人上了车,报了地址,车里的冷气冻得顾舟澈立刻打了一个喷嚏,罗勋递给他一件外套。说:“清彦怎么了?”
顾舟澈捂着外套,说:“待会到了跟你说。不是什么大事,但你做好心理准备。”
罗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顾舟澈也又走神了,他迫不及待的松弛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方才那种浓烈却困惑的情绪当中。
车上很安静,只有开着的电台在放着音乐。一个女声在唱旋律熟悉的粤语歌,好像在哪里听过。顾舟澈望着玻璃窗,模模糊糊分辨出其中歌词,沿途红灯再红,无人可挡我路,望着是万马千军都直冲。
雨水从窗上滚落,像是丝毫不惧粉身碎骨,争先恐后地义无反顾。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我在忙着搬家。上海咋这么热啊!比新加坡还热!
第22章 二十二
初夏的雨来势汹汹,像是要一鼓作气提前季节的到来,半夜停的时候依旧淅淅沥沥的,直到第二天天亮才渐渐停了声响。
顾舟澈一晚没怎么睡好,躺下后也一直在朦朦胧胧地做梦。四点多的时候他起床,宿舍里都还在睡,就轻手轻脚地自己洗漱好换了衣服出门了。这个时间的校园里也空荡荡的,雨后的清晨还有点冷,顾舟澈头昏脑涨地走到校门口,就看到老魏的车停在不远处,付墨站在车外面等他。
他的步子快了起来,朝付墨跑过去。付墨手里拎了一袋牛奶,等他跑到跟前递到他手上,还是温热的:“喝完再上车。”
老魏也不在车上,估计是去抽烟了。车开起来太晃,不好吃东西。顾舟澈叼着牛奶袋,问他:“你吃饭了吗?”
“吃了。”付墨低头看着他,伸手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明显的黑眼圈挂在平日白净的脸上,连总是看着机灵明亮的双眼也有些黯淡。顾舟澈也没隐瞒,老老实实地点头,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竟然还笑起来:“这回不是你一个人熊猫眼了。”
付墨表情有点无奈,揉了把他的头:“今天回去好好休息。”
老魏没一会就精神抖擞地回来了。上车后,顾舟澈就头抵着付墨的肩膀打起了瞌睡。他自昨晚,到清晨睁开眼看到付墨,想要亲近他的念头比以往更强烈、更难以控制。他昨晚辗转反侧,做梦时、清醒时都好像在思考这些问题,洗了把脸之后却好像又全都遗忘了。他完全凭着感觉去分析,像是不小心探头看见战场一角的受惊孩童一般下意识想要缩回安全区,他只是没有想到,付墨会是他的安全区。
让他分外束手无措又难过无助的事情,如果是跟付墨一起的话,一定都会迎刃而解。顾舟澈闭着眼睛,这样模模糊糊地想。不知从何而生的信任和依赖,完全没有带给顾舟澈任何疑虑。他自然而然接受了这样看起来有些软弱莫名的心态,即使只是单方面的,对于他来说也完全足够了。这是他一个人的事,不值得付墨知道——他也不太想让他知道。
颠簸中,他感觉付墨微微侧了下身,更多地把背部朝向他,像是怕肩膀会磕到他。对方的体温透过衣料贴到脸上,温柔地好像悄然伸出枝叶而不想惊扰的藤蔓,轻易将无心过客徐徐包围。
顾舟澈在摇晃中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失神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下意识抬头离开了付墨的后背,他怕自己忽然剧烈起来的心跳被对方察觉。
这些细微的情绪扰得他有些心不在焉,但忙起来时慢慢也顾不得了。路上还有些积水,许多店面门口的排水都不是很好,搬运货物时一个看不见就踩一脚,顾舟澈干脆把工作裤挽到脚腕。常去的一家超市关系跟他们很好,四十多岁的老板娘很喜欢两个年轻俊俏的小伙子,每次都拉着他们说话,一般都是顾舟澈笑眯眯地说,付墨在一边听。老板娘有个读高中的侄女,正值中午吃饭的点儿,在柜台后帮着姑妈打理,付墨走过去找她算账,对方手忙脚乱地,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起来。
老魏早就无意间发现付墨把每家店每个月的流水单都记得丝毫不差,需要的时候连账本都不用看便能报出准确的数据。他们最忙的时候一天要跑十几家,这是非常惊人的记忆量,但在工作中也仅能发挥有限的作用。所以老魏感叹过一番小小年纪脑子真好使之后,也只是更多地把相关工作托付给他。
顾舟澈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地杂物箱上喝水。他们已经换上了夏季短袖工作上衣,冬天的时候不觉得,换季时却有了明显的对比。顾舟澈不算瘦弱,但相比起付墨和老魏来也不强壮,搬起东西来老让另外两人不由自主多帮他一把。他身为一个男孩儿,从小没因自身条件等因素而感受过这种特殊待遇和差距,明白老魏和付墨更多是发自对熟悉的人的关心。但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的,他听着背后门里付墨平缓报着数字的音调,心想。
夏天好像已经提前来了,只这么坐了一会儿,鼻尖上就沁出了汗。
付墨算完账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顺手轻轻敲了一下顾舟澈的头,是小侄女送了两根棒棒糖,全都塞顾舟澈兜里了。老魏带着两个人去吃饭,一边吃一边没忍住操心多唠叨了几句,说年纪小小不要不珍惜身体,早睡早起才能顾好健康,不然你们出门在外父母多不放心。吃完饭开车把顾舟澈送回学校,临走还不忘又凶一句:“别熬夜打游戏!”
顾舟澈:“我没有……”又觉得理不直气不壮,蔫头蔫脑地点点头,看着付墨挥手。
“我走啦!”
付墨对他点点头,看着他穿过马路,走向宿舍区。他的背影有些没精神,似乎思虑重重,但心不设防。十几岁的纯白年纪,烦恼看上去都冒着幸福的傻气。
老魏开车,没有了顾舟澈的车厢忽然好像空了许多。他也早已习惯付墨的安静,导致开出去两三个路口等红灯时他才忽然发现坐在旁边的年轻人有些不对劲。
他没注意,但大概是从顾舟澈走掉后起,付墨的力气忽然好像都松掉一样,唯有一手青筋涨起按在身侧,头微微低垂着,鬓角的汗贴着侧脸往下流。老魏吓一跳,一把拉起他的肩膀:“怎么了?生病了?”
付墨抬起头来,脸色发白,一双眼睛困难地找着焦点,好半天艰难地摇了摇头。前面路灯亮了,后方有人在按喇叭,老魏匆忙发动车子,用余光紧张地看着付墨,在下个路口拐了个弯,靠着路边停了下来:“你是不是不舒服?晕车?”
他朝后方伸手,想去拿水递给付墨。付墨却忽然缓慢却力道坚决地解开安全带,一只手颤抖地打开出门,就要下去。他只迈出一只脚便两眼发黑,猛地直接摔了出去。他的脑海中不知什么时候起只剩下尖锐的盲音,一声又一声未曾间断,他用尽所有精力维持面上的平静,顾舟澈一走,他好像忽然就变关上了按钮,呼啸而尖锐的痛苦夹杂着粘稠的灰色瞬间反扑,将他整个人淹没。
这样突如其来,毫无征兆而束手无措的情况,从青春期开始,已经不知道陪伴他多少年了。
几乎是在膝盖触地的瞬间,付墨觉得清醒稍微恢复了一点。习惯性自虐般的情绪压制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对冲过来的老魏说了些什么,老魏扶着他站了起来,他重新坐回了车内。耳鸣带来的巨大压力让他觉得鼓膜大概已经被穿透了,不知道这种被密封一般的窒息感持续了多久,应该没有很久,因为隐约又能听到声音时,他听到老魏皱着眉问他:“就是胃疼?”
付墨自己不知道,这么短短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他的领口已经湿透了。老魏看着眼前倚在靠椅上连嘴唇都失去血色的年轻人,忍不住再次发问:“我带你去看下医生?”
对方慢慢把视线投向他,摇了摇头。然后他闭上了眼,安静了五六秒之久,声音依旧平缓,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没事,已经不疼了。”
他不要去,老魏也没坚持,但干脆利落地倒车,直接把付墨送回家去了。一边又开始训:“年纪轻轻不重视自己的身体,以后到我这个岁数后悔也来不及!这么大个人了,自己的胃都照顾不好吗?!”
这一路不算近也不算远,付墨全程都像睡着了一样,头歪歪地靠在车窗上,一动不动。要不是到了的时候他终于好似恢复了正常,哑着嗓子跟老魏道了声谢,老魏都要以为他是不是疼晕过去了。五个小时后他下班,交车前不放心,特意又去付墨家看了看他。对方站在门口,汗已经消了,苍白的脸上痛苦褪去,还残留着疲倦和虚弱,但至少已经能好好讲话了,表情充满歉意:“对不起魏叔。”
“少吃油的辣的,晚上好好睡觉。”老魏递给他一份打包的粥和一瓶胃药,他跟操心自己儿子一样,觉得两个小徒弟都不让人省心:“你看明天你也休息一下吧,养好了再上班。实在不舒服自己去医院看看。”
付墨接过东西,沉默了一会,说:“好。”
当天是周三。
顾舟澈下午去上课,临时收到了周五专业课改课外实践的通知。晚上他给付墨发短信,没有人回。付墨偶尔会遗忘手机的存在,以前也有迟回消息的时候,所以他也没在意;隔天下午向快递公司请了假之后又给付墨打了通电话,结果电话也没人接。
顾舟澈觉得有些奇怪,但开始上课了,也没多想。直到两个半小时的大课上完,他一边抱着书朝教室外走一边又拨了付墨的电话。这次响了十几声后被挂断了,过了一会,付墨的消息发过来:怎么了舟舟
你在忙?顾舟澈回复道。一边看了看时间:没什么,跟你说一声,明天我请假啦,学校临时调课,下周补回来。你快下班了吗?
他都快走到宿舍了,付墨的回复才到:好。好好吃饭。不用管我,晚上早睡。
顾舟澈唯恐他真的在忙,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回复道:好,你也是!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摸到了两支棒棒糖。圆滚滚的糖果透出清甜的水果气息,他抽了抽鼻子,想起那天付墨的肩膀。
摇摇晃晃的车上,他的心好像也被晃昏了头。
城市另一端,付墨整个人陷在昏暗的床里。屋子里门窗紧闭,窗帘拉着,床头柜上凌乱躺着几个打翻的药瓶,唯一的光源来自手机屏幕。
他一只手臂伸长松松地握住手机,失神一般看了许久,难忍刺目的光源般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他忽然爬起来,踉跄地冲向洗手间,抱住马桶呕吐起来。吐完倚着一旁的洗手台,保持一个姿势十几分钟后,整具身体慢慢的倒下去,躺在了地上。
第23章 二十三
在反反复复被失眠和绝望痛苦包围的年纪里,付墨并没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他是很聪明的少年,懂得自救,他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买到了自己所需要的药物尝试着帮助自己,劝说自己活下去,但懂得自救,不代表懂得接受。在他一次又一次懵懂地负面情绪压制在体内、任由自己在黑暗里忍过一个又一个没有出路的白天黑夜的过程中,他过分疏忽了心理作用带来的肉体折磨,悄无察觉自己已经滑到极其严重的悬崖边缘。
没有源头的神经疼痛无法依靠药物纾解,并发的耳鸣、焦虑、失眠甚至呕吐都让这种疼痛变得汹涌且难以忍受,更可怕的是,他常常能感知到这一切的到来,却对此毫无办法。
付墨躺在洗手间的地砖上,他似乎是清醒的,又好像在梦里。忽而身遭一切都在旋转,天地颠倒到让他的心肺都好似脱离重心,肉体和灵魂都在剧烈撞击下飞至不知道何处;忽而不算窄小的空间忽然四面八方压缩下来,连空气都被吝啬地尽数挤空。他几次艰难地睁开了眼,眼前模模糊糊被汗水刺到五光十色;胸口很痛,像是那天晚上顾舟澈在黑暗里一头朝他撞过来,当时他的后背用力擦到了砖墙上,但心里却比过往十几年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愉快。
顾舟澈。
付墨浑身是汗地脱力地闭上了眼睛,这三个字凭空出现在空气里,轻飘飘地朝他落下来。
李幸周五当天并不在滨北,他出差去隔壁市了,接到老魏的电话之后紧急赶了回来。付墨电话打不通,敲门也没人应声,老魏说他之前生了病,这是其一;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虽然安稳又听话,但因他而来的隐患并没有消除,他要对他的人身安全负责,这是其二。哪怕对方如他来时那般随性地走了,李幸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这些都是出自理性层面的考虑。
然而真正等他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在洗手间找到付墨的时候,李幸不妙地预见,真实状况比他想象地要更加糟糕。
他先仔细问了老魏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包括周三开始付墨状态就出现异常、顾舟澈请了周五的假、说是学校有课外实践;周三晚上付墨还神智清醒地给他开门,答应他好好吃饭休息。付墨的手机扔在床上,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老魏买给他的粥封着盖子放在门边的鞋柜上。周四傍晚顾舟澈给老魏打了个电话,问他付墨为什么不接电话,老魏没多想,说付墨好像有点胃不舒服,今天没上班。
李幸等着,等到天快黑了,估摸着顾舟澈的课外实践应该已经结束了,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他的时间算得很准,顾舟澈扛着棱镜,正在跟同班男生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他们一天跑了七八个地方,满头满身都是汗,全都疲倦又兴奋,提着设备一路滔滔不绝。顾舟澈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大家的话头,心里却在想着回去冲个澡就去看付墨。老魏说付墨胃不太舒服,八成对方又没好好吃饭,可能连手机没电了都不知道。他今天从睁眼就开始忙,这会才有空给付墨再打个电话,他刚掏出手机,李幸的电话先进来了。
他们两人之间从未通过话,连号码都没存。但顾舟澈不是会不接陌生号码的人,他接通后,“喂”了一声,对面略耳熟的声音先顺着电波爬进耳朵:“小顾,我是你李幸大哥。下课了吗?”
“下课了。”顾舟澈忙问了声好,没等他疑惑为什么李幸会忽然给他打电话,那端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下课了的话,你来一趟中心医院,付墨住院了。”
顾舟澈把所有东西都托付给同学,他衣服都没换,也来不及回宿舍,找大家借了点钱就冲出去找车。
顾舟澈一身狼狈地赶到医院,只有李幸一个人在病房外等他。见他这个样子也没多大的意外,只是示意他安静,付墨还没醒。李幸给付墨安排了单人病房,周围来往的人不多,走廊里打起了灯,照的墙壁地板都白晃晃的,没有温度。他神色慌张,一路跑来的汗已经被室内沾着消毒水味道的冷气冰得前心贴后背:“怎么回事?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