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荒有些懵,恍然问道,“你是不是在冥界听说了什么?”
大天狗的头更低了,他不敢看荒的眼睛,低声嗫嚅:“我在冥界看到了真相……我想起了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我伤害了您,大人……就像今天一样。”
如果不是身上的伤口,荒八成以为大天狗诉说的是个梦境,他沉默片刻,揉了揉大天狗的脑袋说:“别害怕,慢慢说。”
被荒一如既往的温柔相待,大天狗的泪腺莫名脆弱,泪水差点涌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快速擦掉眼泪星子,从头说起:“大人,您还记得八坂琼曲玉当初在人间是我先认出来的这件事吗……我去了冥界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东西熟悉,那是我从您身边偷走的……”
大天狗艰难地自白,越说越觉得无地自容,他揪着自己衣襟一鼓作气地说:“阴阳师行动那天我在大人身边侍奉,阴阳师突然发难时您并没有理会,只是和他们理论了一番,然后我……我不知为何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能力,袭击了您……还从你的身上抢走了曲玉,之后您就消失了。”
大天狗阖了阖眼,不堪回首地停顿了会儿才继续说:“阴阳师得逞之后放松了对我的控制,我找到他们藏匿曲玉的地点趁机抢了回来,然后找到您的转世,把它重新还回您的身边,可惜您已经不记得了……”
荒隔着衣服摸索那两枚硬质的曲玉,听完这些叙述,他结合现在遭遇的种种总算理出一条脉络来,他想起初见的那枚蛋,关切地问:“那你呢,找回曲玉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些不值得一提,都是我应当承受的惩罚。”大天狗对自己失去所有能力不得已变回一枚卵的经过轻描淡写的略过,再次低下头郑重道歉,“由于之前我失去那段记忆,对您的态度有欠恭谨还请您原谅,当然,我误伤您的事罪无可恕,请您责罚。”
“我说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别放在心上。”荒无可奈何地轻拍大天狗的脑袋,安抚道,“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了?”
那是因为您还没有想起来……大天狗欲言又止,苦笑起来。他没有告诉荒,自己在冥界看到的是怎样一副决裂的画面
——当他违背自己的意志击倒月神的时候,月神复杂的目光深深印入他脑海,而当他把神明的所有物扯走时,月神的神情再一次崩塌,曾经的信赖全部被冷冰冰的目光封锁,那神色仿佛在说——我后悔了,当初就不该救你。
现在想到那副画面,大天狗都止不住害怕,当月神恢复记忆的一瞬,就是他接受审判的时刻,他什么责罚都不怕,哪怕再死一次他也心甘情愿,他只怕会被抛弃。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大天狗就止不住酸楚。
看到大天狗晦暗中隐隐流露出的绝望,荒有些手足无措,不明白大天狗还在担忧什么,他一时也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来,只能用力抚摸大天狗的脑袋,试图让他放下心。荒越这样,大天狗就越难过,他揪着自己的狩衣不放,死死憋住泪水不让它往下淌。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大天狗忙不迭抬头,红着眼眶走去开门。门打开的霎那,帮助他们解除围困的少女走了进来,而那三名容貌相似的青年只来了一位。
荒试图坐起身,躺着和别人谈话实在不像样子。大天狗走过去服侍,在他腰后垫了好几个垫子才作罢,荒勉强支起上身,朝两位异国友人点了点头。两位主人翁也客气地回礼,青年搬来椅子让少女坐下,自己则站在她的身侧无声息地保护着。
少女端正自己的坐姿,优雅地开口:“月神大人,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但我想你恐怕已经不记得了。”
荒对类似的开场白仿佛已经有了免疫力,他笑了下回答:“很抱歉,我确实不记得了,说实在的,若不是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蕴藏的能量,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份曾经如此尊贵。”
少女修正他的话说:“不是曾经,现在您也依然是尊贵之身。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是需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薇妮·德·罗德列克,这位是我的大哥费尔南·德·罗德列克,我们是血族,而我曾经在京都生活过,被称作吸血姬。”
“吸血姬……”荒嗫嚅着这个词,过了半晌遗憾地摇了摇头,“抱歉,虽然你有意提醒我,但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没关系,那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吸血姬薇妮微微一笑,露出尖锐的犬齿,“我从头讲起吧,多年前我生活在京都,和我的父亲相依为命,我最喜欢月光,最喜欢您在夜晚倾注下的温柔光辉。”
吸血姬笑容柔和,仿佛沉浸在过往的生活中,很快,她的笑容淡了,语气也变得冰冷起来:“但很快,我就发觉自己的异常,我的父亲在一天天衰老,而我却完全没有长大的迹象,而且比起煮过的紫苏牛肉,我更偏爱滚热的鲜血……我不是正常人,但我的父亲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照顾我,哪怕他已经满头银丝,步履蹒跚……”
“后来,我父亲死了。”
故事讲述到这儿,荒闭塞的记忆墙壁又被敲开了一角,光线投射进来,映出昔日的影像:他看见一个身着浴衣的少女在夜色中奔跑,她的身后是一队点着火把气势汹汹的村民,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一不小心跌落下河堤,掉进了水里,冰冷的水灌进她的肺腔,岸上的火光停止住了,若无其事地欣赏着她垂死挣扎的状态。
嫌恶的话语大声传进她的耳蜗:
“这个妖怪的孩子,死不足惜。”
“这是老天爷的旨意啊!”
少女哭了出来,然而她的泪水混在河水里显得微不足道。她沉了下去,岸上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照亮双瞳的光亮没有了,身边只有无尽的黑暗。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耳畔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神明的声音:“可怜的小家伙,你跟我的遭遇很像呐,我就救你一次吧。”
荒的回忆终了,他抬头直视着少女的脸,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吸血姬微微一笑,有些高兴地说:“您想起来了。”
“确实看到了一些片段,”荒斟酌着用词,“曾经的我,救过你。”
“是的,您拯救了失去父亲,又差点丢掉性命的我,如果不是您,今天我也不会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
“之后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换了身份?”
吸血姬不徐不疾地说:“我被您搭救之后没多久,我的哥哥们远渡重洋过来找我,我这才知道我的母亲是是德·罗德列克的女爵士,她在找我,希望我回到她的身边。也正是因为这,我成为了今天的我。”
荒也笑了下说:“以前我救过你,这次你们又救了我,我们之间也算是扯平了。”
吸血姬毕恭毕敬地说:“您别这样说,当年要不是您的规劝,我也不会体会到如今的生活。所以,至少让我略尽绵力,帮您恢复记忆作为报恩吧。”
听到这句话,大天狗的反应比荒还要激动,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看着荒,期待着他的提问。荒好笑地看了他眼,回眸问:“请问你有什么办法?”
吸血姬继续用恭敬的口吻说:“三神器之中的八咫镜,相传是让天照大神重见天日的神器,您失去的记忆应当也能使用八咫镜恢复过来。”
八咫镜么……荒思索着,上次和一目连对话时他还提起过这三件神器,一件现在在他身边,另外两件……会在哪儿呢?
不等吸血姬毛遂自荐,客卧的房门再次被敲响。另一位青年走了进来,直截了当地说:“妹妹,部长来拜访了。”
吸血姬愣了下:“部长?”荒却反应了过来:“是一目连吗?”
很快,他得到肯定的答复:“是的,正是这位。”
“能请他进来吗?”荒急切地问,毕竟跟这位曾经的自己见过面的吸血姬相比,还是部长大人更亲切些。
吸血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一会儿功夫,风尘仆仆的一目连走了进来,开门见山地说:“德·罗德列克家族的诸位,这次入境为何如此低调,没有提前我的部员接待?还有,你们带走月神是什么意思?”
吸血姬不卑不亢地说:“我们已经向你们的相关部门发去了公函,并不是悄悄入境,至于月神大人,我们看到他遭遇危险,顺手救下他并为他疗伤,这不违反相关规定吧?”
一目连看了眼荒身上包扎的绷带,大天狗也是完好无缺地陪在身旁,这才松了口气,缓和了语气说:“抱歉,事出突然,请原谅我刚才的态度。”
“没关系,您也是关心月神大人,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我另眼相待了,您也请坐吧,我们正好说到关键的部分。”
“你们在聊什么?”一目连不解地看了看左右,吸血姬淡然地说:“我们正说到如何帮月神大人恢复记忆,部长大人,八咫镜您应该亲眼见过吧,您知道它在哪儿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吸血姬:大人,许久不见,先给我签个名吧!
大天狗:居然有妖怪在我前头就侍奉过大人!伐开心……
第73章 弑神的罪孽(4)
“阿嚏——”
几十公里以外的西九条京都站商业圈, 板桥大阪烧正结束一天的营业, 写满疲惫和沧桑的老板锁门的时候, 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突地,他身后冒出一名漂亮但不机灵的红发女子,她关切地问:“老板, 你没事吧?”
老板揉了揉鼻子, 慢条斯理地说:“放心, 不会给你放假偷懒的机会的。”
“诶,别这么说啊老板, 我只是关心你嘛。”对伪装女性已经是家常便饭的茨木童子伸手摸了摸老板的额头, 老板僵了下, 似乎不怎么习惯员工亲切的举动, 他轻轻拍开了茨木童子的手说:“男女授受不亲。”
“老板,你放心,我不会看上你的。”茨木童子说得信誓旦旦, 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他不是货真价实的女人来着。
老板仿佛不相信他的说辞, 摆着头神棍地念叨:“这可说不定。”
茨木童子嬉笑了声, 打趣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你又不是我的挚友,我绝对不会袭击你的。”
老板无语了阵,他已经听够了这个员工有关挚友喋喋不休的话题,他伸出手制止道:“够了,关于你挚友的话题到此为止,快回去休息吧。”
茨木童子眨了眨眼睛, 毫无压力地娇嗔道:“老板你在避讳什么呀,我们明明就是邻居嘛,一起走啦。再说没有你,我很容易迷路的。”
哦,差点忘了,你是永远定位导航在罗生门的怪胎。老板无可奈何地应了声,锁好门拍拍衣摆,领着茨木童子走上回家的路。
时间已经逼近凌晨,地铁早已停运,街道上神志清醒的人少了许多,看到的大多是刚从居酒屋里闯关出来的醉鬼。老板和茨木童子肩并肩走着,突然,一个浑身酒气的家伙从昏暗的巷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茨木童子,二话不说就往巷子里拖。
茨木童子尖叫了声,一边向老板求助,一边快准考地踢向醉鬼的裆部。然而,他的攻击并没有奏效,他抬起的膝盖被用力按了下去,当他抬起头审视那名醉鬼时,根本看不出他的脸上有半点醉态。
茨木童子眯了眯眼,不爽地问:“你谁啊!快点放开我!老板!救我——”
看到平时宛如金刚芭比一般的员工居然被人制得一动不能动,老板的心咯噔一响,跑上前试图拉开那名伪装的醉鬼,然而就在这时,醉鬼突然换了手势转过茨木童子让他背对自己,迅速钳住他的脖子,手里的公文包赫然变成长戟,抵在了他的要害上。
看到这幕,老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表情霎那变得冷峻。
茨木童子也发觉牵制住自己的人有些异样,然而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老板就在面前哩,他怎么好当着他的面变成男人呢,万一把老板吓坏了解雇了他怎么办?
茨木童子一脸苦相地等着老板“英雄救美”,脑海里却酝酿着另外一套“把老板打晕,然后干掉袭击者”的方案,然而他方案的第一步还没有实施,更多的变数呈现在他的眼前。
无人问津的小巷里,幽黑的角落里接二连三生长出长长的绿茎,悄无声息地开出一朵朵艳红的彼岸花,看到这幕,茨木童子警铃大作,该死,怎么是彼岸花。
就在茨木童子想不透彼岸花为何这时出现的时候,她的附庸也陆续现身:骨女,络新妇和般若围住了茨木童子和他老板,仿佛是要留他们在这里做客。
茨木童子有些焦躁,他不断朝自己的老板使眼色,催促他快跑,可不知怎的,今晚上的老板格外不懂他的心,他冲茨木童子笑了笑,安抚似的说:“别担心,我会把你救出来的。”
救……救什么救啊老板!你没看见那群女人长得有多奇怪吗!一个只有骨头,一个下半身是蜘蛛诶!你怎么没被吓晕,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啊啊啊啊!
茨木童子陷入两难之中,他踯躅着要不要变身把他讲义气的傻瓜老板救出去,然而老板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他上前一步,沉稳地问:“把我的员工放了,你们想要什么,直说。”
彼岸花莞尔,她迈着小碎步幽幽走到前方,态度良好地说:“抱歉,为了我们的安全考虑,我们暂时不能放开他,不过请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只要您愿意协助我们。”
老板一扫疲态,整个人犹如刚出鞘的宝剑熠熠生辉完全不见老态,他双手抱肘,神色凌厉地开口:“说说看。”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开始正儿八经地讨价还价了?被胁持的茨木童子依然在状况外,他左看看右瞧瞧,一头雾水。
彼岸花收敛起笑容,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后说:“我想问您借八咫镜。”
老板冷冰冰地挑了挑眉:“借?”
“是的,借。”彼岸花伸手进袖口,须臾摸索出两件小小的物件,一片枫叶和一片不会融化的雪花,她又说,“听说八咫镜有让失去形体的妖怪恢复过来的力量,所以我希望您借给我八咫镜,让我救回自己的同伴。”
老板看了眼彼岸花手里的东西,啧了声说:“就凭这么点残存,你的同伴恐怕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模样。”
彼岸花忙不迭说:“哪怕只有一成我也愿意接受,我只是希望她们‘活’过来。”
老板摸了摸下巴,好像在思考这笔交易划不划算。就在这时,茨木童子已经无法继续冷静地旁听下去了,他打断他们的对话迟钝地问:“等、等一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你要问我老板借八咫镜,那是神器吧,为什么你认为我老板会有?你在做梦吗?他只是个普通人诶。”
“普通人?”彼岸花轻笑了声,身旁的同伴也发出低低的窃笑,仿佛在嘲讽茨木童子的榆木,“你竟然认为他是普通人,我看你才是在做梦呢,连鬼族之王就在身边这种事都没察觉到吗。”
鬼族……之王?!挚挚……挚友!!
茨木童子喉咙里发出低吟,毫无预兆间变回了男性,他的身材突然拔长,颈部的位置也高了几寸,原来抵在脖子上的锐器顿时失去了效果,就是这个时刻,老板猛然发动攻击,无形的“子弹”砸向绑架茨木童子的夜叉,夜叉被这双重意外弄得一愣,硬生生挨了一下。
茨木童子趁机转过身,将断肢伸向地面召唤出了鬼手,捏住了夜叉。看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彼岸花的同伴也快速反应过来,般若召唤出巨大的鬼面袭向茨木童子和他老板,老板连忙拽住茨木躲了开来,他们刚刚变换方位,骨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挥舞着骨剑刺了过来。
茨木童子赶忙凝出鬼气砸了过去,弹开了逼近的骨女,然而就在他们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无数小蜘蛛从黑魆魆的角落里爬了出来,啃噬他们的要害。
茨木童子被截断的手臂也被蜘蛛狠狠咬住,毒素直接渗透进来,顿时让他感觉到眩晕,老板死死拽住他,不得已亮出了自己的武器——葫芦。他喝了一口酒恢复了精神,沉着脸色望着眼前步步逼近的妖怪们。
大概是因为茨木童子已经眩晕的缘故,老板也没有了顾忌,终于露出自己本来的模样,银发倏地变长,像狮子的鬃毛张扬地散在脑后,他不着上衣,袒露着健硕的体魄,模样瞬时年纪了几十岁,根本就是个英俊的男子,哪里还看得出老年人的模样。
彼岸花抬起手让他们停止进攻,自己再度上前规劝道:“酒吞童子,我只是想借八咫镜,没有别的要求,你只要把它交出来,我们立刻就会离开,这样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