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云看着盒子,久久不发一语。
聂云上去替他将领带系好,几下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结。“让你以前不好好系,现在不会打了吧?好好学着点啊,踏云同学。”
“嘁,”踏云装作漫不经心,“这有什么难,莫非你还能打出朵花来?”
“嘿,”聂云看上去很得意,“我还真能给你打出朵花。”说着,手指飞快翻动,不一会儿,踏云目瞪口呆地看见自己的脖子上盛开了一朵领带花。
“叙旧结束,再不出发就要晚了。”伏尧提醒道。
踏云一看钟点,本来算得刚好,这下要耽搁不少。他手忙脚乱地拆着脖子上的大布花,追着聂云喊:“喂!你倒是给我解开呀!”
“咦,这样不是也挺好看的嘛。”
“好看你个头!你给我速度点,不然你今天别想上台了!”
“好吧好吧,啧啧,麻烦鬼……”
“还不是你害的!”
……
典礼结束后,踏云同聂云他们一起吃了顿午饭才相互道别,回到寝室。
桌上漆黑的盒子太显眼,他几次想要忽视,然而都失败。踏云干脆把它拿起来放在腿上,小心地打开。
盒子不大,里面放着书和笔记,几个五颜六色的自制星空瓶,和一把匕首。
飞景的匕首。
也是成人仪式那天扎在他心口,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匕首。
踏云拿起一个星空瓶,放在眼前晃了晃。无数细碎的蓝紫闪光亮片在透明的液体中绕着一团染成茜红色的棉球流动,在光照下,还挺好看的。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清秀稍显稚嫩的脸庞上没有一点表情。随后,他默默地收起盒子,往屋里望了一圈,将它塞进了床底。
御天军校管理系这一届一共招了三十二个人,其中三十人是契主,余下两人是契子,没有雏态。每次集会的时候,一排看下来,一水的深蓝,最前面两点稍浅的天蓝就十分显眼了。对于这个情况,用踏云的话来说就是,啊,没想到竟有人跟我一样优秀。
而且,他是其中唯一一个没有发育的人。
契主的身体条件普遍高于契子,尤其是在御天这样顶尖的院校,挑出来个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在这样的班级里,踏云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可他又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尽管遭遇了这么多痛苦,但他依然骄傲,强烈的自尊心使他决不允许自己落于人后,更不愿别人看着自己时,自然而然流露出同情又轸恤的眼神。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来保持成绩排行上那个名列前茅的位置;在行事上,他甚至比当初在璧空时还要变本加厉,宁可全部的人都畏惧他,讨厌他,也好过看见一丝一毫的怜悯。
看着这样的踏云,锦瑟的忧心却是日渐加深。终于有一日,他拿着长长的检验报告和病例,无比严肃地对他讲:“踏云,休学吧。”
“你说什么?!”踏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蹭地一下捶桌并从椅子上跳起来,却是脑袋一晕,眼前冒金星,差点没站住。他双手死死撑住桌面,盯着锦瑟一字一顿,声音十分沙哑,“我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锦瑟早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叹道:“你自己说,这些年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多少药?我不同意给你的时候,你又背着我偷偷买了多少?确实,这些安神镇定的药物可以缓解你的痛苦,但那只是一时的,你不能依靠它,你要学会克制……”
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踏云喘得厉害:“不能靠它?那我要靠什么?什么才能治好我?是不是我一辈子就这样了?每一天都要是这副苟延残喘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已经连续四天没有睡觉了。对药物逐渐建立起的严重依赖症,使他服药的剂量越来越大,而身体的抗药性也越来越强,直到吃再多的药剂也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没了药性的维持,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惊恐、焦虑、暴躁、空虚、不安,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如暗潮般袭向他。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歇斯底里地嘶吼喊叫,直到喉咙涌上腥甜。但这么做,并不能缓解分毫,就像盖再多的被子,也不能让他的身体暖上一点,因为这彻骨的寒冷,是从他的体内而起的。
严重缺乏睡眠造成了他体内激素分泌紊乱,精神面临崩溃的边缘,一旦意志溃散不在,那他基本就算完了。
“踏云,踏云,你冷静一下听我说,”锦瑟怕再刺激到他,放柔了语气,“我们休学一年,先去戒断,好吗?不然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
甫一说完,踏云却像是被定住了。他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睁大眼睛,身体抖如筛糠:“戒、戒断?”
“对,你现在身体对药物的反应异常迟钝,需要……”
“不!我不要!”踏云突然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踢翻了椅子,一个劲地后退,身体由于不平衡,重重跌倒,而他却浑然不知疼痛,一面尖叫,一面拼命往墙角里缩。在外面,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锦瑟被他这番模样吓坏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踏云的反应会这么大。他试着上前安抚:“踏云,你冷静一点,不要害怕!我肯定不会害你的!别怕好吗?”
“我不要去!”踏云哭得稀里哗啦,“我不想再去疾控中心!我不想去那个地方!别把我送过去!求求你了……”
锦瑟鼻子一酸。那么高傲的踏云,何时这般求过人?
他不顾对方的反抗,上去一把将人按在怀里,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地抚摸他的头顶,“你误会了,我没有说要送你去疾控中心,我们不去那个地方,我跟你保证!我们只去普通的医院,你信我,信我好吗?”或许,当初就不应该建议他来御天军校,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压力,加上自身的好强性格,日复一日的累积下来,最终压垮了他。如果去了一般的院校,说不定情况会好一些。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这么多的辛苦已经付出,还有最后一年,怎么着也得帮他熬过去,锦瑟心想。
踏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锦瑟也由着他。哭一哭,把心里压着的负面情绪释放出来也有好处。哭了一会儿,可能是累了,声音渐渐消了下去,他窝在锦瑟怀里,轻轻喘着气,多少平复了些心情。
他发了会儿怔,后来才嘶哑着轻声平静道:“我原本以为,就算没有伴侣,就算有重度精神损伤,我仍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现在看来,都是我愚蠢的痴想。”
第17章 17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来自御天军校管理系的踏云,今天很荣幸站在这里,以一名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在此致辞……
“……今天,我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我为荣!最后,衷心地祝愿御天军校所有毕业生一帆风顺,前程似锦!祝愿所有教导我们成长的领导、老师万事如意,身体健康!祝愿母校越办越好,再铸辉煌,更上一层楼,桃李满天下!谢谢大家。”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踏云快步下台,抹了一把汗,接着把手中这份改得比范本还范本的发言稿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拧开水杯灌了几口,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顺利毕业了。其实对他来说,最应该感谢的人是锦瑟。他为了自己,从璧空调任到御天做校医,又在自己休学期间,帮助他渡过药物戒断的难捱时刻。那段时间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在疾控中心的时期,之前靠药物屏蔽掉的精神压力成倍的反馈回来,该承受的半点都没有减少,反而平添了高额的利息。他也终于明白,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走完这一段路,除了面对,别无他法。只是,再如何坚强,他也终究无法战胜,而只能学会克制,与痛苦并存。
“踏云!”
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踏云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锦瑟向他招一下手,朝着这边走来。他一上来就不客气地吐槽:“我刚在下面听你的致辞,我靠,你讲的什么垃圾玩意,太老土了吧!”
“这不怪我。”踏云无奈道,“我交上去的稿子,毕业办公室的人给我七改八改的,最后还给我这个跟范本如出一辙的破玩意,非叫我一字不差地照着念。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好伐。”
锦瑟翻个白眼:“每年都是这样,也不知道毕业办的人脑子都在想什么,哎算了不说他们。我问你,你的毕业去向表是不是还没递交上去?”
“嗯,还没。”
“怎么,还没有想好去处吗?”
“不是,已经决定好了。”
“哦?”锦瑟感兴趣道,“打算去哪里工作?”
“我想回璧空任教。”
“啊?”这个答案确实出乎锦瑟意料,“如果是任教的话,以你的水平,留在御天也是可以的呀。去初等院校……不是太屈才了么?”
踏云摇摇头,“不屈才,是我自己愿意。大概从一年前开始就有了这个想法,后来又考虑了很久,前些日子回了一趟璧空跟校长面谈过之后,才最终做了决定。”
锦瑟不曾想到他竟已经深思熟虑过了,知道他主意已定,便问:“为什么想回璧空?”
“因为是母校啊,而且,”踏云顿了顿,目光轻飘飘地望向远处,“御天基本都是成年人了,而璧空都是雏态,不一样的。”
锦瑟听他这么说,不知不觉就回想起了还是雏态时期的踏云。那个时候,他那么疯,那么狂,那么耀眼闪光。而如今,他依然疯,依然狂,依然备受瞩目。然而,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这样的变化,人们将之命名为成长。
但踏云的成长代价实在太大了。自从成人仪式之后,他的生命中只剩下灰暗。尽管表面上,外人看他依旧光鲜,但锦瑟陪他一路走来,知道他是靠着什么才熬过一个又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艰难地活在这个世上。
他忽然理解了踏云的选择。
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每一天,都会是如此无解的压抑和痛苦,而只有在涉世未深懵懂天真的雏态身上,才有那种鲜活饱满,朝气蓬勃的气息。他们能让踏云感受到生命的希望。
踏云脸上透出淡淡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真的很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支持和照顾,成人仪式后救我一命,助我升学,帮我戒断,还为了我调换工作岗位……可以说没有您,我可能过去在哪个点就撑不下去了。”说着,他侧过身,正对锦瑟,庄重而真诚地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您施以之恩,踏云今生当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锦瑟默默地受他这一礼,眼中微微有些湿润,嘴上却轻描淡写道:“哎呀,从没看见过你这么文绉绉的,连敬称都用上了,一时可真让人不习惯……”
“全是心里话,我一直都想说的,不过就是今天时机刚好……”踏云低了低头,“还有,这么多年来,我给您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所以,也请您千万不要再为我费心了,不要再为我而调岗了……”越到后面越讲越轻。
“……是不是北冥那家伙跟你说什么了?”锦瑟皱眉,“他跟你说的话,不中听的那些你就当他放屁!不用管他……”
“不是,没有,”踏云惊讶抬头,怕锦瑟误会,“北冥主任没找过我,跟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的。”
“你自己?”锦瑟被他逗笑了,“哎呀真是没想到,我们踏云的心思居然这么细,哈哈哈哈……你放心吧,我调岗并不是全为你,也有自己的考虑,我和北冥都在御天工作的话,就不用每天跑来跑去了。再退一步讲,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我为你操心应该的嘛,你就不要多想了!婆婆妈妈的都不像你了!”
“嗯……”
“还有,不要说的像是要永别了好不好?我告诉你,现在璧空的主管校医是我的小学弟,我会让他每个月给你做一次详细的检查,到时候病历都要传给我过目的,你要是敢不好好配合他,呵呵,当心我亲自过来把你押送去疾控中心。”
踏云浑身一震,那个地方他是真的怕。“不要吧!我会好好配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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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我哪有这么多钱买房?”
“租也是可以的。自己的地方总比学院的要舒服,还可以养宠物,而且你离我近些,我也好放心。”
踏云想了想,便同意道:“那好吧,我这几天去看看房,没问题的话就搬过去。”
“好叻!”
这天,平时安静如鸡的伏尧同志破天荒地发了一条朋友圈:震惊!!!昔日小恶霸竟然要为人师表了!!璧空学院的前景堪忧!/惊恐/惊恐/惊恐/
踏云秒回:震惊!!!军部重点培养对象竟然是个智障!!天宿的前景堪忧!/白眼/白眼/白眼/
灵月回复:沙……我的沙发没了!/大哭/大哭/大哭/
聂云回复:请大家该干嘛干嘛,不要理会楼上两个,不,三个傻逼。/微笑/微笑/微笑/
开学前,踏云美滋滋地去报了到,然后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批学生。
一切都如常顺利地进行着。
踏云养了五只猫,两条狗。晚上实在难以入睡又不能磕|药的时候,他就一只只地薅猫毛。这种柔软可爱又神奇的生物多少能起到点抚慰他受伤的心灵的作用。
其中,猫都是按照颜色起名的,大花、大黑、大白、小黄、小灰……狗是他特意挑的,小短腿,毛绒蓬松的圆屁股,个性还很凶,喜欢乱咬东西,起的名字有些恶意,叫小伏和小尧。
伏尧本人知道后气得当天买两头宠物猪回来起名叫小踏小云,结果被聂云揪着耳朵问你这是在骂谁呢。伏尧捂着耳朵委屈地说那就叫小踏和踏踏吧,聂云直接上去呼了他一巴掌。最后两头宠物猪很可怜地被装盘上了餐桌。
踏云因为没发育,除了瞳色,外型样貌跟九、十岁的雏态并无二致,并不像其他老师一样威严。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学生们一点都不怕他。
为了树立威信,尽管教的是文化课,但每学期的第一堂课,他都会把全班学生拉去训练室,美其名曰检验体能,实则就是全程虐菜。以他的实力,就算是高年级的全班一起上,他也能轻松获胜。这种方法实在简单粗暴,但成效意外地不错。
毕竟天宿人的毕生追求,就是——变强,征服强者,变得更强。而强者都是有绝对的话语权的。
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一提起踏云,大家都是不约而同的敬畏。
这就够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学生们渐渐成长。等到了九、十年级,也就是觉醒的高峰期了。
每一次的成人仪式,校方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让大家尽可能地平安度过。但是每次总有人跨不过这一关。这是无法避免的,不管是带着善意谎言的温和动员,还是将事实真相一五一十地尽数告知,配偶制度的本身畸形便已决定了牺牲在所难免。
踏云一般不会参与这些,因为他的成人仪式实在是太惨烈。他本身就是一个失败的典型例子,光是他这个人站在学生面前,不用开口说话,就已经成了一个“日常反结契”的象征,完全没有什么说服力。
这一年,学校的动员策略选择了后者,把成人仪式前后所要经历的一切弊端都完整地讲述给学生听,可没想到出了事。
整一届的学生集体拒绝举行成人仪式,尽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觉醒了。某一日,因为一个人的激素失调,在学生中引发了连锁反应,竟使雏态们失了理智相互残杀,酿成了数百年来最大的惨剧。
那天晚上,踏云正蜷在窗台一下一下地摸猫,看着不远处天空中,一颗彗星拖着长尾划过,与大气摩擦产生的剧烈花火亮彻了半边天际。
等他收到消息赶到现场,局势已经无法逆转,一切既成定数。
这场屠杀中,几乎所有在成人仪式上落败的契子都没能活下来,而只有一个还未觉醒的雏态躲在角落,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发生。
之后,璧空校长和数名管理人员均引咎辞职。上任校长临走的时候,任命了踏云为代理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