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知道了宋庆的事儿。
不知道苏慎和宋海林说了什么,反正宋海林转了学。
再然后就是地震之后。
他眼看着苏慎两只手都泡在血里似的,指甲盖儿翻得不成样子,是用一双血肉去对抗钢筋水泥留下来的印儿,在急救室门口哑着嗓子什么话都喊不出来地流眼泪。
那副样子让人心疼。
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只能看见他的口型,“我什么都没了,不能再失去你了。”
田喆觉得心脏疼得抽抽。
老天爷真是偏心眼儿,凭什么这么讨厌苏慎啊,他这辈子本来都已经够苦了,但还嫌不够似的,非要让他更苦。
宋海林他妈妈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一来就先扇了苏慎一嘴巴。
苏慎什么话没说,也没躲。
她一腔又急又悲的心绪没处发泄,都转嫁到了苏慎身上,骂他丧门星,骂他命硬克人,克死家里人再克旁人。
田喆听了这话,想上去把她的嘴撕烂。
谁都可以这么骂苏慎,但是就他们宋家的人不行。他知道内情,说句不好听的,他们现在看不起苏慎,嫌他是村儿里的,嫌他这嫌他那,但没有姓宋的,苏慎一家子活得比他们要好。苏家一家人不是苏慎克死的,分明是姓宋的一家给克死的。
可苏慎任她怎么骂、怎么打,就是不动,没听见似的就光盯着急救室的门,一动不动。
但田喆知道,他不光听见了,还记在了心上。
这一席话,扒光了所有隐藏的腌臜。
让苏慎本来就蓬勃着往外冲撞的怨恨见了光飞快生长,迅速冲了出来,不带任何准备时间的,罩住了他。
等宋海林脱离的险境之后,他才跟着安安静静地在病房外边看了一眼,很久之后才转身走了,走得不拖泥带水,是再也不会回头的架势。
宋海林的妈妈端着一副高高在上让人看了就烦的架子。
田喆恨得牙痒痒。
要不是宋家的这些人,苏慎哪至于现在偏执成了这样。本来他心里不好的想法,他的不甘心一直都被他自己压得死死的啊,这么些年了,一点苗头都没有。
偏这些人不给活路。
就连他这个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都觉得滔天地怨。
凭什么你们这些凶手反而来高高在上地拿你们制造出来的悲剧刺被害人呢?
宋海林溜达到门市部转了一圈儿。
门市部还是原先那个人开的,里边的货架结实,在地震里也没被砸坏,现在还接着用。这些年来,社会在进步,门市部也跟着起了个“超市”的名儿,挂上了崭新的牌子,里边也再看不见那些山寨货了。
他在里边转了一圈儿,洗衣粉已经少了,只有一溜竖在那里,是一个很著名的国民品牌,现在大家都流行用洗衣液。他没找着自己想买的东西,只能去了前边柜台上问老板:“老板,还有没有那个,鹰牌的那个洗衣粉?柠檬味儿的。”
老板低头摁着手机,说:“早没了,那厂子倒闭很长时间了吧,现在都用洗衣液了。”
宋海林没说话,买了盒烟,付钱的时候他拿着奶奶的小布袋儿看了看,用里边的零钱付了账,把自己钱包里的钱都拿出来塞进了小布袋子。
洗衣粉没了啊。
出去之后他揪着自己的衣服下摆闻了闻。
全是汗味儿。洗衣粉味儿都跑得差不离儿了。
好几年前,他来这个门市部搬空了这里的鹰牌儿洗衣粉,这个山寨洗衣粉既便宜又多,正是之前苏慎家最常用的。
可不管买了多少,用了这么久,也已经用完了。
想了想,宋海林又觉得自己傻。留着洗衣粉味儿能怎么着呢?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一群宋家的亲戚在家里闹哄哄吃过了一顿饭之后,也没商量出来什么最终解决办法,散场的时候全是耍酒疯儿似的嚷嚷。
等人都散干净之后,宋海林揉揉脑袋,给县里的领导打了一个电话,约了时间吃饭。
这事儿解决起来,其实很容易。
但是他又不得不回来。
一群人聚这儿吃这顿饭要说有什么实际用处,还真没有。但是这就是一个大家族从古代就传下来的规矩,一大家子的祖坟,宋海林家作为老大,甭管自己心里有没有杆儿秤,把人聚一起,是个态度,那些人来不来,也是表个态度。证明,咱哪家也没置身事外。
归根结底,宋海林不得不回来,主要是作为长孙表个态度。
不过,和这些亲戚周旋真挺让人受不了的,还是老一套,被一圈儿不认识的长辈围着问私事儿,“结婚了没?”“有女朋友了没?”“升职了没?”“买房了没?”“买车了没?”不胜其烦。
应付完这些人得少半管儿血。
和那个地税局的领导吃完饭,宋海林给宋庆打了个电话,算是把这事儿给彻底做了个交代。
这些年,宋海林和宋庆之间的关系很奇怪,平常倒是俩人都不显山不露水就跟以前那样相处着,不怎么亲近,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宋海林本身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虽然是没有和他爸摊开说过,但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太敏感,宋庆好像也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这回他简明扼要地说了说那个地税局的局长,就没话了,正琢磨着赶紧往回赶呢,宋庆突然说话了。
“你爷爷奶奶也挺久没见你了,这回在家多待些时候吧,郑局那边我给你交代好了。”
“不成,”宋海林立马反驳,“我们那边儿正缺人手的时候,我这时候走?两个大案子压着呢。”
宋庆说一不二惯了,宋海林从安安稳稳上了警校开始也鲜少悖他的意,这回这么稍稍一不如他意,他就恼了,在电话那边吼:“那么大个刑侦队就缺你这么个人了啊,跟你说,少你一个不少!”
宋海林现在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一激就炸毛的小孩儿了,虽说脾气还是不大好,但能触着他脾气的事儿也少了,他难得心平气和地听完这些话没跟着他爸来一出“你大声我声音就要比你还大”的较量。
“爸,您也是当警察过来的,这还能因为缺我一个不少就坦坦荡荡的不工作了啊?”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给我待老家里!”宋庆音量没降下来。
倒是宋海林给气笑了。
“我要回去难道您还能拦着啊?给我捆这儿?拷这儿?”宋海林突然绷着声音说,“爸,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了。”
宋庆听他说这话,愣了愣,突然觉得有些不舒坦,只能叹了口气,矮了声音说:“你听我的,这案子少掺和。”
“我自己有数。”宋海林说。
宋海林这话说出来,宋庆才真正发觉,他这个儿子真的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已经不再需要他事事干涉了。
他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往椅子后面倚了倚。
真是已经老了。
这回借着老家要迁祖坟的事情让宋海林回去,本意是要他避开这个案子。这案子太复杂,无意间牵扯得太深不说,还引起了巨大的社会舆论,估计往后都不能善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为时尚早。因为他是个苦出身,一开始在这条道上摸爬滚打,谨慎惯了,少不得事事都多想好几步。
但其实再想想,宋海林和当年的他不一样,他当年可没有个在珠城混到食物链顶层的爹,只要他一天不倒,谁敢难为宋海林?说白了,他打拼这些年,顶到头儿说,最后为的不就是自己儿子的路走起来比他当年顺遂点么。
孩子们可能都不了解父母的这种心思,但为人父母,大都如此。
宋海林看着遍地的断壁残垣,突然升起来一股子人走茶凉高楼塌的悲凉,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着说着话,就走到了原先清水乡的那片地。
那厂子在东乡挖了屋子,围了半边墙开始建厂房盖烟囱,这边还没来得及拆。几乎都维持着地震之后的原貌,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打家劫舍的战争。
其实说来,天灾远大于人祸。
村里的原貌基本上还能辨别出来。
这里是村头那条街,那里是原先的老神树,这里是后街,那里是垃圾场。
宋海林走到一片儿焦黑的房子门口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