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显得稚嫩的熟悉声音就那么晃晃悠悠飘进他耳朵里。
“错哪了?”闷闷一句,沈潘终是启了口。
“错在,没第一时间告诉你。”凤连耸拉个脑袋,孙子似的低着头,认真道。
“清河是我的人。御下不严是我的错。”凤连还是加了句。
他在这宁国举目无亲,本就活不易,被自己人捅了一刀,那还不是怪自己?
凤连未曾没想过找沈潘。找了又有何用?他走之前父皇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此番你去为质本就是耻辱。需得安卧薪尝胆之心,行隐忍低调之事。需知过尽千帆,才能苦尽甘来。莫要忘了,父皇为你守着江山。你是一国之主。。。。。。”
他是一国之主,一国之主怎能会是个只会被人涉险施救的怂包?
沈潘在黑暗里抽了抽嘴角,他与凤连相依为命几十载,又怎么不知他的想法?
何况如今他还小。意气少年,没了春秋的打磨,只有隐忍的执着。
“御下不严是你的错。可他吃里扒外,将你逼入险境更是你的错。你并非错在御下不严自食恶果。你错在,不惜命。”沈潘温着声音,觉得自己越发的好脾气了。末了,愣了愣,还是将手放在凤连的头上,摸一摸。
“我并非要你依赖我。”沈潘灼灼道。“可你要知道,你的命尊贵无比,这不是你能拿去冒险的事情。”沈潘嗓子不好听。低沉又沙哑,却带着认真。
在那静谧的夜里,就那么流淌在心间,像一脉水,温润,却带着不能迟疑。
“哥。”凤连咬咬唇,只觉得头顶的大掌颇为暖。
“嗯?”沈潘应了一句。对着凤连他都是平辈相交的。如今这个样子,叫他都觉得别扭。
“让我抱抱你。”
下一刻,带着些许凉意的身子就贴了上来。
凤连的身体比沈潘的凉,沈潘抚过,贴过他的脸,才发觉,这小孩是令人惊心的瘦。
都说时间如潮水,流过,走过,剩下的才是自己的。如今的沈潘却觉得那都是扯淡的狗屁。
前世他也走过,怎就不知,文清三十九年,眼前的人是凄惨的,日子是无望的,连着这夜都是惨淡得没有一点亮光。
文清三十九年的人,事,物,又这么铺陈在了自己面前。沈潘这才发觉,时光并没有自己以前觉得的那么美好。
至少,在他十七岁这年,命运已经开始了它无法言说的轨迹。
“好了吗?”漫长的宁静之后,是沈潘醇厚带着些沉闷的嗓音。
“好了。”凤连站起身来,略微活动一下疼得僵硬的身子。倒是天黑,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诡异红。
他自从来了宁国后就没那么脆弱过。他永远是矫庄自持的烈国太子。就是在异国他乡,就是他沦为国质,他也有最后倔强的尊严。
见到沈潘是自己初来那一年,文清三十三年的风冷得刺骨,他长途跋涉而来,反而越往北越暖和。
再暖和也是冬天。锦衣玉食的太子爷,冷不丁地沦为阶下囚,这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那时的自己,孤,冷,寒。带着对这片土地深切的恨意,掩下那涛涛的愤怒,扮演一个唯唯诺诺的胆小鬼,可怜虫。
他不能死,他的山河他的祖国等着他,他的父皇为了他往后的皇位安稳,连一个多余的子嗣都没生下。纵使他沦为质,也没想过换了人。
他只能日日被困在质子府里,装得像个平静,乖巧的小鹌鹑。因着这样,宁国才有可能放下心来,让他身归故里。他的身份太敏感了。
见到沈潘是他最冷的时候。两国交恶,质子府连着冷宫都不如,倒是比冷宫戒备森严。
他拼命在屋子里跺脚,揉着因为写字冻得通红的手。
很冷,因为他没有冬衣。在这儿自生自灭,连着饭食都不够,又怎会有冬衣?
沈潘就是这个时候来了质子府。空着手,带着一脸的踌躇。
他听随身带来的太监禀报,只去看一眼。却不曾想,那人从怀里掏出个钗子来。
钗子本该是一对,凤连认得,因为另一只钗子在他手里。他启程前,他母后偷偷塞给他的。
母后什么也没说,含着眼泪,把一只金钗递到他手里。他本以为母后是让他睹物思人,莫要忘了生母。却不曾想,这竟是认亲的信物。
孤寒的冬日里,凤连不知道在异地他乡遇到自己的表兄是欣慰多一些还是狂喜多一些。
无论如何,那漫天卷地的阴沉日里,那人将身上的冬衣换下给他,仅着一身单衣出去的时候。凤连还是蛮感动的。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在今天以前,凤连对沈潘只有那无尽的感激和谢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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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信任
寒来暑往,这日子也算是勉勉强强过了下去。他的那些奴仆死的死,逃的逃,到了现在,他已然看得淡了。
若不是清河冷不丁地给他来一下,凤连差点忘了,自己周围危机四伏。
“你想如何?”寒暄过了的两人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连着灯都不点。
黑夜容易让人冷静,也让人能够集中精力。
凤连端坐着,沁凉的地板贴在身上缓解了身上的痛灼感。清河给他下的毒,比他预料中的要强劲的多。
“能如何?”听着沈潘的声音让他有了些许的安心。可这份安心抵不了心里潜藏进的苦涩与孤惘。
他像浮萍,扎根在异国的水里,说不准哪一次,一个风吹,一个浪倾,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失去了故乡的沃土,他孱弱得能被人总小拇指按死。
“凤连。”黑夜寂寂,沈潘忽然叫了一声他。
像一阵风,看似轻轻,却在他心里扬起一阵沙尘。
“凤连,你想回去吗?”沈潘问他。
“想啊。”凤连苦笑一声。“客死他乡也太过凄惨了些。”
他已然在这儿呆了六年,无尽的等待让他已然没了锐意不知今夕何夕,而何兮他才能够脱离这窘境。
“你不会死。”沈潘定定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像重锤,一锤一锤沉甸甸。
“你信我,凤连。”
他让他信他。
………………
晨光初晓,斑驳的光影唤起了盛夏里清晨的第一声蝉鸣。
遍地狼藉的院子里,凤连对着沈潘的作品有些不敢恭维。
“可还活着?”凤连端坐在院里的石桌上,看着忙里忙外的沈潘。
“死不了。”沈潘干巴巴地应了句。手里的盆一甩,盆还在手上,那唰唰的血水就被泼在了一旁的草丛里,染红了一方青青草地。
那血腥味漫延开来,惹得在院子里喝清茶的凤连呆怔一下,终是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得多久才能醒?”凤连叹了口气。脸上因为昨日的折磨还泛着白。凤连皱皱眉,看向脸色比他还白的青竹。
所幸沈潘来的时候带了不少药。否则,能不能救下来还真的是个迷。
沈潘却是不理他。只手上拿着金疮药给青竹换药。将那背后的窟窿堵住。幸亏他命大,清河的斧子差一点儿就要割断了他的脖子。就算是沈潘发现了他,他也没了命数。
沈潘不理凤连。凤连便又坐了下来,知道此刻帮不上忙,索性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拿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敲着。
沈潘昨日对他说,“山不就来,我就去。你若是想回去,与其等着你被赦,还不如自己给自己创造机会。”
沈潘说的有理,可他若是真能翻云覆雨一番,也不用在此委曲求全了。
可,他转眼看了看在一旁利落地为青竹包扎的沈潘。他利索地用白布将青竹身上的伤口缠好,周围垫上柔软的布。那人明明只比他长了两岁。那刀削斧刻的脸上,却是一派的老气横秋。凤连不知该不该相信沈潘。
他照拂了他六年。像一脉温柔的水,温脉得他差点就要忘了,眼前的人,是六年前突如其来冒出来的。
沈潘今年十七岁。将命放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身上。
“好了。”沈潘站起了身子。哼哧一声,鼻子里出了口气,走了过来。
“药拿着,待他醒来,我过两日再过来。”沈潘将手里的瓷瓶给他。那是上好的金疮药,他方才已然为青竹换了一次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