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晋是过完年的第二日走的,同他一起走的还有许多保家卫国的年轻人。整座城市好似空了一半,起初几日很是萧条,再过些日子,也就渐渐好起来了。和城市一起好起来的,还有周阎的气色。周君接触生意的这些日子,才知道生意有多难做,手里的米粮行业倒还好,布料和成衣则被洋企压制得无力招架,年年亏损。
周君夜夜晚睡,花了好几日将账面理了出来,赤字触目惊心。如果原本还有大烟生意用作填补,倒也还能勉强把这生意做了下去,如今他暗地将其退出了,就没了能填这窟窿的收入。长痛不如短痛,左右保不住,不如一刀切。把该卖的卖了,收来的钱转而投资别的生意。
他将自己的想法详细地规划了一下,再给以前的老同学写了几封信。他知道有些洋企会将股份分出来卖出,他有认识的人有渠道。然而他的想法刚给大哥讨论了一下,就遭到毫不留情的反对。大哥气得要命,觉得周君要出卖老祖宗的东西,去给洋鬼子添砖。
周君也有料过大哥会反对,因此给他分析了这几年那几间厂亏空得有多严重。大哥摆手:我们有钱去运作,整体还是能盈利的。你现在突然说要卖掉,那周家这百年招牌,就要砸在你我手里了。”
周君不懂大哥的执着,周阎也不想和自己这个弟弟争那么多。知道周君有卖掉产业的打算后,周阎已经打算过几日就出面接手。不曾想,这时李嫂急匆匆从外面跑来,她眼含着泪,腔调全是乱的:“大……大少爷,不好了,刚刚……刚刚少奶奶和我一起出门,被警官强行带走了。”
周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许是因为太急,反而踉跄一下,扶住桌子才没狼狈摔倒。周君赶紧让李嫂把情况说一说,李嫂抹着眼泪说自己也不知道,大少奶奶本来是去替大少爷抓药,结果刚拿着药回来,就被带走了。走之前少奶奶还和她说,万一她有什么事,去找容老爷。
容老爷是嫂子的父亲,多少也有点关系。可如果不是大事,警局那边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来拿人,还是容家和周家这样有头有面的人家。周君稳住大哥,大哥如今的身体受不得奔波,他要去警局打探情况。不曾想大哥突然叫道:“等等,我、我们先联系督军,有督军出面,兰芝会没事的。”
周君听到这话,便脸色一白。如果是之前,雍督军愿意出面,嫂子定是能出来。可他已经为了退出大烟生意,狠狠得罪了雍督军。而且现在雍晋已经离开,他们如何能够请来雍督军。
周阎撑着桌子,喘着气让管家将电话机拿过来。周君却挡在了管家面前,看向大哥:“不用去了,雍督军不会愿意出面的。”周阎急道:“让开!他不会不出面的,他还要靠我们给他……”周君打断了周阎的话,他几乎不敢再看大哥:“不会有了,我已经把咱们家从大烟生意里……退出来了。”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艰难,可他要说。嫂子的事发突然,他瞒不住了。本以为还能再等上一段时间,时机却不巧,雪上加霜。大哥身体摇摇晃晃,嘴唇发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如今,再追究这些事都不重要了,周阎只想知道自己的妻是否安好,有无受苦。
周阎让人拿来自己的大衣,他要去警局一趟。周君想去扶大哥,却被兜头甩了一耳光。周君只能受着,最终还是他开着车,将大哥送去警局。情况是最糟糕的一种,嫂子出不来了。起因是嫂子和大学的那伙人还有联系,那伙人里其中有一个真是地下党。
暴露身份后,那人从里到外的背景和人际关系都被刨了出来,包括他经常去参加的由大学同学发起的聚会。如果说那聚会只是单纯聚会,倒还好。偏偏聚会的内容并不单纯,今年几次大学生游行,都和聚会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这下一曝光,就都被抓起来了。共党罪名不清,哪怕嫂子背后有周家和容家,在没有排除嫌疑之前,轻易不能离开。现在能庆幸的是,至少嫂子人还在警局里,要落到宪兵队中,那真是生死听天由命了。听来这些消息,周阎转头就出了警局,周君想要跟上,却被大哥狠狠推了一把。
周君不防,大哥一记拳头就上来了。大哥红着眼抖着手,咬牙切齿地对周君说:“要是你嫂子……”他吸了口气,这才道:“有个万一,你好自为之!”周君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用,即使他想要周家抽身的初衷是对的,如今带上嫂子的事,都成了错。
嫂子要是有个万一,他这辈子都难安。大哥上了车,命人朝容家开,周君失魂落魄留在原地。他返回警局,希望见嫂子一面。好在就算不能放人,但见一见这个面子,警局局长还是给了。嫂子被抓得突然,头发都乱了,手臂上全是紫印。
周君眼眶一下就酸了,他看着嫂子,在旁边还侯着有警官,他没法问太多,只沙哑着声音道:“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嫂子你安心等着,不要怕。”
嫂子叹了口气,她勉强地笑了笑:“本来这次去拿药,有个好消息……还想告诉你哥。可现在,也不知是喜是悲。”周君愣住了,他看着嫂子缓缓将手按在小腹上,落了泪。
第68章
周君失魂落魄地从警局出来,嫂子今天去抓药时,顺便看了大夫。没想到一看就看出了喜脉,嫂子和大哥结婚有些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小生命此时刚降临,就遇上了这种坏时机。嫂子不让他同大哥说,要是她出不去了,这消息会让大哥更难受。
嫂子的话让周君很心惊,他只祈祷着嫂子和共党没有半分关系,不然真有万一,大哥会活不下去的。周君第一次恼恨自己的无力,也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阻止嫂子,为什么急着这些日子退出来鸦片生意,何必着急,慢慢来也可以。
他难受得不得了,回到家中时,大哥还没有回来。周君只好动用了自己手上能用的所有关系,一个个电话拨了过去。然而这些平日里一起玩乐的人,一听缘由久忙不迭地推搪。这种敏感时候,沾什么也不能沾共党这事。
那对于周君,是万分煎熬的一个下午。年刚过完,家就散了。他抽着烟,把屋里燎得到处都是霾。周君揉了揉眉心,搓了把脸,只能继续打电话。这时屋外传来汽车熄火声,周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周君赶紧站起身,迎了上去:“大哥,怎么样了,有什么法子吗?”
大哥却意外地对他没有使脸色,他只眼神复杂,甚至有些愧疚地看了周君一眼,同他说:“你和我来书房一下。”周君有些不安,但看大哥不再是急昏头的模样,想必也是有了法子。他安静地跟在大哥身后,两人一起进了书房。
周阎先是在书房的暗格处取了钥匙,还启动了一个机关,书房一副画框往上推,露出里面的保险柜。周君从来不知道这书房的门道,可大哥竟然就在他面前打开了,这代表什么?周君还未想明白,就见大哥把保险柜打开了,拿出了一打文件。
周君猛地像是明白了什么,大哥面色灰败地将文件小心地放在书桌上,落座在周君对面。他们兄弟俩一同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周君伸手去翻看那些文件,果然是家中产业的。大哥声音极低道:“我去见了容老爷,他有路子能救兰芝。”
大哥的声音非常疲惫,很沉重。难过伤心皆有,周君已经知道究竟是什么回事了,大哥不过是确定了他的猜测罢了。现在到处都在打仗,给官方捐一笔不菲的钱,至于落在谁的口袋里,也就不说了。但上面如果肯开口,嫂子现在还没进宪兵队,就能从中干涉,将人放出来。
可这笔钱,数目想必是极庞大的。以至于大哥竟然将这些文件都拿了出来,这是要变卖家业,用以凑钱。大哥垂着眼,在文件里翻了许久,然后拿出了好几份递给周君:“大哥没用,大姨当年是留了东西给你,这些年大哥一直给你留着,大姨说等你成器再交给你。”
周君哑了,他看着那些东西,是三家门面和两间厂,还几套房产和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周阎继续道:“这次是你嫂子的错,我无论如何也要救她。但这些是属于你的,大哥是时候交给你了。”周君摇头:“为什么这时候给我,我不要,我还不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