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却没料到,他们无论如何还是要下手。”卫庄意味深长地道。“或许因为,你根本威胁错了目标。想要除掉李牧的,除了秦人及其爪牙,还有赵国的国君。不管他是多疑猜忌也好,轻信挑拨也好,他都认为这位领军大将对他的王位来说是个威胁,非得自毁城墙不可。想靠你一个人的剑和计谋去补救这种愚蠢,就好比抱着一捆稻草便想要补上大河的决堤一样。”
小庄的比喻还是那么生动啊,盖聂想。“因为我无谓的举动,罗网推断账册到了赵国——”他突然倒抽一口冷气,醒悟道:“原来如此。他们推断,能得到并使用这本账册的人,必在军中居于高位,掌管军情和刺奸用间之事,并与李牧将军关系密切。所以司马将军首当其冲的成了他们怀疑的对象。那日在赵王宫中,司马将军没有死,而是疯了——恐怕只因他们用了什么狠毒手段,比如阴阳幻术等等,想从司马将军那里逼问出账册的下落!!”
如果手臂能动的话,盖聂很想用拳头直捣地面,直到砸出裂纹来。但他眼下只能咬牙苦笑。“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
卫庄摇摇头,“不管你做了什么,赵亡的结果都不会变,你又何必把自己看得那么重?不过,你倒是把赵高这个大麻烦引到了邯郸。”
盖聂又想通了一些事。“小庄,那时候你之所以一直留在邯郸,其实是因为你担心赵高找上我?”
卫庄笑了一下,“除了他,余人不足为惧。”
直至今日,盖聂终于把前因后果贯通起来。因为他暴露了账册的事,城破时罗网的真正首领才会亲自来到赵都,还带来了包括“剑奴”在内的一大批高手。巧合的是,其实赵高所要找的人正是盖聂,可惜他不知道,盖聂也不知道。当日盖聂所采取的行动,他的性情和身手,都令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计划的执行者,而非策划者。此后,罗网对账册的追查集中在燕赵故地上,且因为类似的官员被杀事件并未在其他国家发生,可见他们寻觅的“那人”并没有将这份名单献给他国君主。罗网推断账册已于灭赵时失落,他们追查的人多半死了,因此残存在齐国和楚国的间人,仍可放心利用。但实际上,则是因为之后卫庄在使用这本账册时分外小心,并不直接除掉账目上的奸细,而是挑出其中一些人物控制起来,逼迫他们往秦国送入一些真假掺半的情报。正因为这些人都是受了贿赂的间人,多半之前也曾出卖过重要的情报,因此秦人对他们本就少了一份防范之心;以这样的人为质,比派出眼线千辛万苦打入咸阳的效果更好。
师兄弟之间的静默持续了很久。
“好了,账本的事终于说清了。师哥可还有什么疑问?”
“……既然你手中有不少靳苒这类人作诱饵,那么许多罗网探得的情报,可能都是假的。比方说,秦国朝堂上是否当真有一名楚间?这间人究竟是不是昌平君??又是否真有许多楚国的世家大族,对当今楚王不满,想要拥立其为储君?”盖聂一面说一面理清思路,眼前仿佛巧辟蹊径,越走越是宽阔,却偏离原先的路线越来越远。“如果这一切都是骗局——那么事情反倒清楚了。你想从内部削弱秦国,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找到了最薄弱的一点,首先分化秦王与出身他国的客卿之间的关系。正如你以前所说,‘我却要让秦王知道,再听话的奴仆,也终有反噬的一天……倘若秦王有一天真的吞并天下,那么六国之中便到处都是他的敌人。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何时、何地,有何人会背叛他。’昌平君便是极好的一枚棋子。你伪造了楚国屈景昭氏大族与昌平君的通信,恭迎此人回楚地称王,一来造成秦王对客卿重臣的怀疑,二来营造楚国内部不和的假象,令秦国君臣更加轻视楚国的战力。三来,你要让罗网继续信任给他们提供消息的间人,所以即便原先‘昌平君背秦’这条消息是假的,你也要将它变成真的!!”
“庄得遇师哥,如伯牙得遇子期。” 卫庄先是一惊,继而笑了,“早在两年前赵亡之时,我就考虑到秦国迟早要讲矛头对准楚国,因此建议楚君及早准备。我原先的计划是不引人注目地往郢陈送入一批暗子,一旦秦楚开战,则由他们刺杀秦国在陈的守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打扮成各地的流寇巨盗,故意被捕入牢狱之中。但项燕的计划更为大胆,竟然借兵与韩,令我们夺下新郑;虽然新郑很可能只是楚国的弃子,但倘若同时拿下陈,在颍川、郢陈之间建立一道防线,却是打乱秦人进军步伐的佳策。虽然楚国的半壁国土早为秦所据,但鄢郢之战杀戮太多,楚人对秦人怀着一股无法磨灭的仇恨;即使郢陈名义上是秦国的土地,但来自楚国的影响力,始终如一缕幽魂一般在这里徘徊。”
“……所谓的外野山贼,自然也是早就伏下的楚国军队。”
“是项氏抽调的各地封君的私兵。”
盖聂仍沉浸在方才看清的局面中,震惊的语气之下,隐藏一分赞叹九分忧虑:“流沙劫持昌平君的三个目的,互相依存,最重要的便是第三点——一切虚假的消息,只有建立在秦人相信它的来源的基础上,方能发挥作用。这就好比你把这本账册上的间人,也炼制成了鸩羽千夜一般的毒药;而罗网向他们索求军情,便如同光照;二者结合,方为至毒。或许在先前,楚地的世家贵族之间确实矛盾重重,然而大战将至,他们极有可能临危和解,与楚王共同设计出一个对付外敌的计划。唯有巫申这人——”
卫庄道:“楚王殿下对卫某在陈城的计划知之甚详。可惜他始终坚持要处死昌平君。庄也只好奉命行事。但,听闻其后巫申在楚王面前进谗,说庄是韩人,与昌平君互通书信恐有私心;并自告奋勇要取下昌平君的头颅,献与楚王,同时也为奇袭陈城出力。”
“难怪他要用上这么一个复杂的阵法……所以说,你与他相斗,不过是在抢功?”
卫庄微笑道:“我总不能让昌平君真的死在他手里。昌平君一死,某不但得不到新城,秦王也会怀疑昌平君是否当真背弃了秦国。”
“的确。”盖聂沉吟道:“我自咸阳出发起,行踪便遭泄露——恐怕是昌平君自己所为。他又利用新城散布消息,召集天下豪杰共聚郢陈,同样是为了除掉我,至少牵制我的行动。但这一切只是为与他合作的你铺路罢了。”
卫庄抚掌道:“是啊。此人是一枚有趣的棋子,在棋盘上挣扎挪动,指手画脚,却看不见整个棋局。”
盖聂低眉沉思,须臾方道:“不错,秦王,燕太子,昌平君,还有你小庄,你们都是棋士,而众人如我,只是棋子。但天下这局棋毕竟与十九路纵横不同。玉石的棋子不会背叛主人。但血肉做的棋子——也有喜怒,也有痛楚,也有欲望,也爱惜自己的性命。当棋子有了自己的想法,还能像泥俑一般任凭驱策吗?你们看到的是大局,是取舍,是角逐,需要的时候将棋子捧在手心,无用的时候便弃如草芥——对于取胜而言无可厚非,可是对于天下苍生而言,真的是幸事吗?而那些不愿乖乖听从掌握的棋子,又会掀起多少不测风云呢?”
卫庄爆发出一阵大笑。“不错,不错,所以这局棋,比什么游戏都有趣。普通的棋士只需要掌握对弈者的想法,而想下好这一局棋,连棋子的想法都要顾及。有太多顾及不到的地方,就构成了变数。若无变数,一切世事都按照日月的轨道般昼夜运行,活着还有什么刺激?所以我喜欢乱世,因为乱世的变化,连我也猜不透。”
盖聂无声喟叹,但卫庄已看穿了他眼底的不赞同。“师哥喜欢治世,所以打算回到秦国,对否?”
“你若不杀我,我定要设法回去的。”
“你我立场不同,你一心想着四海归一,战祸停止,我也不指望三言两语便说服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不如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师哥。”卫庄说着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小时候,我家里养了许多猎犬。其中有一条掉光了牙的老狗,成天无精打采地窝在墙角,从不会攻击任何人。但连家里最下等的仆人,有事没事在路上看见它都要踢一脚。那些在主人那里受了气的下人,更是喜欢拿它出气,动辄下狠手踢打。一日我早上起来,发现它被一块石头砸烂了脑袋,血流了一地。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这只狗年已老迈,不可能、也没有力量袭击人,人却如此恨他。家里其余猎狗,动辄抓咬狂吠,却都被喂得膘肥体壮,皮毛顺滑。师哥,你可知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