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气席卷了全身,贾代善只觉自己心中无比的绝望,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十几岁,缓慢的拖着步伐,坐在楠木交椅上,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还裹着绷带的伤口。飞镖容易拔,伤口容易治,可是那精心策划已久的刺杀,自然不会是简简单单的飞镖。这飞镖淬了毒,现如今太医院都还未研究出来。
他贾代善命不久矣。
就在贾代善感伤之际,贾赦却是恍若溺水儿童抓住了救命稻草,趔趔趄趄的朝贾代善跑来,跪下,磕头:“爹,对不起,贾家毁了。我知道你显灵来骂我,骂我把你临终前告诉我的各家阴私都抖了出去……”
贾代善浑身一僵:“临终?”
“我……”贾赦抽噎:“爹,您……您现在还挑字眼啊,还有些事是您平时告诉我不能跟谁玩的时候掐着我耳朵嘱咐的啊,反正……反正我不管了,就当我丧家之犬乱咬人好了。当今趁着上皇在不敢动手,等上皇一走就翻旧账,清算了。就算被嘲狗咬狗一嘴毛,我也要狠狠咬下来。”
贾赦说着说着眼里渗透着一股怨毒之色。
眼见贾赦愈发不像样,贾代善当机立断抄起手边的戒尺,一拍人脑门,把人脑袋敲出肿大的包:“孽子,清醒了没?”
贾赦捂头惊呼:“好痛!”
自那一拍后……
贾赦鼻子一涩,回忆骤然而止,垂首看看自己握在手上的扇子。这扇子是他爹送给他的遗物之一,由他爹亲笔所写,告诫他谨言慎行,日后一定要看清了事和人,再说话办事。
嗯,谨言慎行。
贾赦深呼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吁出一口气,甩甩自己的儒袍,他现在要用贡生老爷的身份严格的要求自己。
首先,要兄友弟恭。
给落第的弟弟贾政送去京城书肆所有有关科举的书籍,表达作为一个好哥哥的关爱。
贾赦微笑的对身边四个心腹小厮吩咐买买买,自己又缓步走回去对着名单好好欣赏。他赦老爷怎么能这么厉害呢!
过了两个时辰后,天彻底黑了下来。贾赦带着足足三辆马车的书籍浩返回荣国府。
还没到荣国府门口,这边宁国府便有仆从过来,开口贺喜道:“恭喜大老爷,贺喜大老爷高中,我们家老爷略备薄酒,还请进士老爷赏脸。”
贾赦解下荷包扔了过去:“告诉珍儿,大侄子这心叔收到了,明儿过来。”
“多谢大老爷的赏。”前来报讯的小厮乐得眉开眼笑,又是说了恭维的话,才离开。
“嗯。”贾赦回眸回首看了眼渐渐归位的宁府门房,目光又遥遥望了眼宁府的匾额,眼眸闪现一抹沉思—一个好汉两个帮。贾珍不行,他可以拉贾敬啊!《道德经》哪里有他这个进士弟弟长得好看呐!
暂且给自己思定了守望相扶的帮手,贾赦悠悠下了马车,无视着自家大门处门房那纠结踌躇的神色,淡然的迈步进了自己的院子,自我提名—谨行阁。跟上辈子一样,还没出孝,贾史氏用“孝顺”的理由,留老二住荣禧堂了。
反正,住着就住着,看贾政从今晚后还有没有脸皮住!
当年,他爹饶是知晓后世,但无奈深中剧、毒,回天乏术。可临走前,也是认真办了点事的,诸如家产悄悄分好了,不过暂且析产合居。毕竟那时候逢皇子夺嫡激烈,矛盾冲突频发,贾家两房有矛盾,扶不起,正好可以避开那一波的倾轧,也可稳泰兴帝因子嗣斗对群臣起的猜忌心,顺带还在泰兴帝心中多了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一到院子门口,显然有人早已得到了禀告,忙不迭来道:“大老爷,您可总算回来了,小的在这儿恭候多时了。老太太有令,命您一回来就马上往荣庆堂去一趟。”
贾家主院前院叫荣禧堂,后院便是荣庆堂,位于敕造荣国府的中轴线上,乃是当家人的住所。
想想,贾赦嘴角勾起一抹嗤笑,他当年到底愚孝到了什么地步。现在他好歹榜上有名,自家仆从却是畏惧贾史氏的积威,畏惧落榜的贾政,连个屁话都不敢说。
不行,要文雅一点,不能骂人,还要复习殿试的进士赦大人。
贾赦唰得展开扇子,含笑道:“既然是老太太有请,自然是应去的。对了,你去先把老二给我叫过来,就说我这个当哥哥的要送他份礼物,很重要,让他先过来拿。”
“大老爷,您这可是……”
“可真是兄友弟恭。”贾赦笑眯眯接口道,边抬腿往屋子里走:“像我这般孝敬母亲,又有爱手足的,难怪会一次就高中呢!得让老二好好学学,否则算上这次,都第三回 了,哟哟!”
“让他立刻马上先来。”
“大老爷,可是老太太请你有急事,你就不……”
“问问会读书的老二,懂不懂三从四德了?”贾赦发觉自己学不会不带脏字的骂人,干脆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亲情早已在上辈子消耗殆尽了。
从史氏肚皮子得来的不过是嫡长的名分。所以,他可以暂且忍者嫡次子贾政孝顺贾史氏。
但是,今日,他自己三年努力换来一朝榜上有名,压根不想虚与委蛇。
他要请安,表孝心,自然会吃饱喝足后去的,用不着人指手画脚。
前来的小管事迎头望着贾赦看过来冰冷的神色,忽然间有股寒意从心底里爬出来,但到底是贾史氏的心腹仆从,那股寒意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觉得贾赦不过是如今仗着功名,一朝得势便有些猖狂。
这形容今日可听过不少回了。老太太说过,老爷借着诗句表达过,王夫人搂着珠大少爷和大小姐哭过。
想着现如今贾家一系列的主子,小管事回首看眼贾赦,暗自冷笑了一声,垂首低眉顺眼道:“大老爷,既然如此,小的可要回去禀告老太太了。”
贾赦骄傲的哼了一声,脚步不停的继续入内。
待到了自己的地盘,贾赦忙不迭招呼道:“笔墨纸砚,四书五经,赶紧拿香烛祭品,准备些老头子爱吃的酒和菜,还有我祖父和祖母的,让他们高兴高兴,哈哈哈,我中了!”
“据闻第一名,不错啊!”
贾赦就在数着手指头打算报菜单时,听着耳畔传来温润的声音,吓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浑身僵硬片刻之后,才努力抬起头,顺着声音,看向从内室而来的人,恭恭敬敬执弟子礼:“余幕僚。”
这余幕僚据他爹说是拥经天纬地之才,因他救过人一命,故而才愿意入贾家麾下,当过军师也当过军医,除了不能武,几乎全才。
当年他们父子说开之后,他爹就让他拜人为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可惜,余幕僚自己也是个漂亮的,不愿意看在他脸蛋和爹的份上,收他为徒。故而他们虽然有师徒情分,却无师徒之名。
形容起来怪别扭的,难怪他只考了第一名。贾赦默默想到。
第3章 贾史氏中风
边想着,贾赦抬眸看眼已到桌案前的余幕僚,人正翻阅着书册,旁边那跳跃的橘黄色烛火让对方向来冷清的气质添了一分的温柔。
看着貌似很好说话。
贾赦深呼吸一口气,刚想上前,岂料人回眸看来,望着那乌黑深邃,灿若星辰的眼眸,下意识的眼皮就是一跳,“余……余幕僚,好歹我也榜上有名对不对。”你不能用自己那六连元的标准要求学生啊!
余幕僚,原名苏瑾,少年英才,本朝第一例六连元,还被西平郡主招为郡马。但两家刚有所约定,其父苏知府卷入当时骇人听闻的“假盐案”,因贪污舞弊被查,苏瑾流放边关。因容貌被那啥的,得他爹贾代善相救。后改名换姓,以余仇己为名成为幕僚。此人平生有三厌:一厌丑,二厌容貌长得好却蠢的绣花枕头,三厌绣花枕头仗美行凶。
很不幸,后面两点他都符合。
贾赦谄媚的对余幕僚讨好的笑笑:“我就稍稍有那么点点小激动,脑袋里这根弦还紧绷着的,知道十日后还有殿试,会好好学习的。”
余幕僚见状蹙了眉:“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七了,别再像个七岁幼童,没有人能够再护着你。”
贾赦这春风得意的模样很容易让他想到了自己,当年那无忧无虑又恃才傲物的官宦子弟,少年状元,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闻言,贾赦面上的笑容一闪而逝,垂首应了一声:“是。”
的确,没有人能够护着他,反而要他护着整个家族。上辈子,他虽是愚孝,可也是有自我逃避的心理。父亲走的那般突然,家主两个字完全将他压垮了。况且,他们贾家又不是寻常的官宦人家,手里有着不少的军中人脉。这对于野心勃勃的皇子们来说,是最好下手的一家了。
瞧着贾赦耷拉脑袋的模样,余幕僚想想这三年的闻鸡起舞挑灯夜读,默默叹口气,话语温和了一分:“当然,付出的努力得到回报,是该高兴。可这兴奋劲还是攒着,等殿试过后,如何?”
贾赦点点头:“嗯。”刀子嘴豆腐心的冷美人!啊!
见贾赦恢复了些精神,余幕僚抿口茶继续道:“若非有大错殿试是不会落选的,可是以你的成绩,确定好要参加殿试?就算泰兴帝念着老臣,愿意荫庇你,但恐怕也是三甲如夫人。”贾赦的名次实在没法好说。
“…………殿试不是还有看脸的探花吗?”
“噗!”余幕僚闻言刚喝的茶水直接喷了出来,毫无仪态的看了眼贾赦:“真当自己考第一了?你这股自信到底哪里来的??”
贾赦抹抹脸,铿锵有力的回答最后一问:“自信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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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在荣庆堂听着管事汇报的贾史氏冷不防的感觉背后一寒,不过这股寒意很快的过去,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毕竟,此时此刻怒火已经完完全全燃烧了她所有的理智。不过只是一个区区的举人而已,贾赦这个孽子就踩着落榜的弟弟,还敢拿所谓的“三从四德”来威胁她这个嫡亲的母亲!
“这个孽障!”
“母亲!”贾政面色青一阵紫一阵,未语先落泪,匍匐跪着,双眸猩红,哽咽的开口:“母亲,儿子有愧啊!”
他要疯了!
疯了!
凭什么贾赦能够高中,凭什么啊!苍天为什么如此的不公平!他三岁开始就启蒙,辛辛苦苦了整整二十年,却屡屡落榜,而贾赦呢?被祖父母带在身边娇养的连五岁了都还没脚下过地,启蒙也是随人心情学,还随他的喜好学着金石古玩这杂学,可就这么平日素来看不上的纨绔大哥,竟然一朝高中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对不起您的教导啊!”
“政儿!”贾史氏听着这哭声悲切,容颜憔悴的贾政,心理对贾赦的怒火又盛了一分,亲自伸手去扶着贾政起身,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当年。当年贾代善驻守边关,老大被那个老虔婆带着,这偌大的府里她能够倚靠的就只有她的政儿。这个从出生就乖巧的孩子!而不是那个孽障!差点要了她的命!
害她这个娘难产了三天三夜。
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自己苦苦熬着,可是产房外那声毫不犹豫的“保小!”贾史氏反而冷静了下来,沉默了半晌后,双眸看向了贾政,忽然间带着了泪光,道:“虽然你父亲走的仓促,可到底留了余荫。老大那个孽子到底是顶着一等神威将军的名号参考的,这其中没准有我儿不知道的花花肠子在呢!且看看老大能够得意几时。”
一听到贾史氏这话,贾政眸光瞬间一亮,像是垂死之人吃下了灵丹妙药一般,瞬间生龙活虎起来。无视了自己知晓贾代善的遗言让贾赦好好读书,无视了瑾行院日夜不停的读书声,贾政眼中飞快的闪出一股笃定之色—没错!就是因为贾赦的爵!就因为贾赦的嫡长!
明明都是嫡子,甚至自从老太太走后,贾赦都是羡慕他的存在。可是三年前,父亲护驾受伤,临终上奏,却是无视了母亲拐弯抹角的试探,将爵位给了贾赦,就因为贾赦是嫡长子;而且还临终前分了家产,也是按着律法世俗的七三分。
从爵位到家产,贾政给自己找到了最强有力的佐证,顿时微微挺直了脊梁骨,看着面色怒火的贾史氏,还开口劝阻起来:“母亲,不管大哥说了什么,可是自古都是以孝治天下,大哥恐怕不过一时被自己的功名迷了心智,有些颇似范进中举罢了。待他明日回过了神,自然会向您负荆请罪的。况且如今不过会试罢了,还有殿试。殿试过后,也不是所有的进士能够委任为官。”
而他贾政的却是早已铁板钉钉的工部员外郎,从五品。
“我儿说得没错!”贾史氏眼眸一沉,缓缓道:“而且老爷说过了,我们贾家现如今守成便可,可莫要插手皇家事!”
自打三年前的刺杀案,泰兴帝废太子后,现今诸皇子夺嫡愈发激烈了起来。哪怕他们贾家的支柱倒了,可是四王八公向来同气连枝,况且在地方上还有他们金陵四大家族。这不管朝堂还是地方,都是老一辈呕心沥血经营起来的人脉交情。尤其是像老爷,没少帮扶老亲故旧,像王家,史家都欠着贾家的人情。而且除这些外,老爷还为人颇为义气,也颇为豪爽,经常仗义相助,因此也结交了不少人脉,麾下将士不少还死心塌地的愿意追随他。
故而,他们贾家在朝堂上眼下还是能够说得上话的。
不过,这个说话人绝对不能是老大那个孽子!
贾史氏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之色,琢磨着如何利用贾代善的遗言逼贾赦留守家中,不能出门,否则到时候她恐怕没有脸出门交际了。而且她以后难不成处处看这孽子的脸色生活不成?
翌日,贾赦秉承着晨昏定省,前来请安。
贾史氏看着精神奕奕,面色红润的贾赦,缓缓吁出一口浊气,含笑道:“据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也要恭喜老大你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