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却笑得十分开心,手指触上保险的一瞬,阿次立即举枪对准了她的手腕,有些麻木的手指颤抖着,却无论无何也按不下扳机。
“杨慕次,你现在就是个废物,一个军人如果连枪都开不了,那你还能做什么呢?”程谨之恣意的笑着手指慢慢移到了突起的按钮上……
“砰”的一声,子弹在她手掌上穿出了一个血洞,手雷掉在了地上,没有爆炸。
她怔怔抬头望去,却是阿初的手握在阿次手上,兄弟俩齐心协力开响了那一枪。
阿初拥着人向前走了几步,枪口指向了程谨之的心脏:“你以后也开不了枪了。”他挑眉一笑:“不过杨慕次不一样,因为……”他眼中隐隐露出了神采:“杨慕初就是他的枪!”
程谨之绝望的笑了,死又怎么样,她并不怕死,不过是舍了这具躯壳而已,只是,怎么能甘心!
扳机扣下的一瞬,她闭上了双眼,枪口忽然一偏,子弹落在了她的心脏下方,她挣扎了几下,无力的倒了下去。
阿初松了口气,不由抱怨道:“阿次,你还是这么心慈手软。”
“既然要当我的枪,就得听话好使!”阿次弯唇一笑,便蹲下身按住了程谨之的伤口:“过来帮忙!”
承军医院
小心剪开已经和血凝结在一起的衣袖,亲手用细细的针缝着弟弟胳膊上一层层外翻的皮肉,阿初已经不知道心疼两个字该怎么写了:“阿次,疼就叫出来。”
“不疼。”杨参谋苍白着一张脸,冷汗沁湿了额头,口中却仍十分不耐的催促着:“大哥,我没那么娇气,你快处理完,我……嘶……”他咧了咧嘴,又继续道:“我要去看信之。”
“他没事,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四少在守着他,麻药没那么快醒,倒是你……”他叹了口气:“犟得像头驴,当自己还跟以前一样经磨搓,肯上一点麻药也不至于疼成这样!”
“战地麻药本来就供不应求,我这点小伤忍忍就过了。”阿次望着大哥磨磨蹭蹭的样子,不由得想哭:“大哥,求你了,你这么个弄法天亮也缝不完,不如爽快点,早死早超生!”
“呸!”阿初狠狠啐道:“说的什么混话,有大哥在能让你出事吗!”
他心一横,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也不去看阿次,手起针落,速战速决的解决完伤口,才发现小混蛋一身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说话连牙齿都在打着颤:“你……你真是我亲大哥……”
阿初拿手帕轻轻擦去他一头的汗,声音不由放得轻柔起来:“疼得厉害么,去睡一会吧,大哥陪着你。”
“不用。”阿次摇摇晃晃站起身,咬牙道:“我去看信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及时的手术和输血让信之的伤势很快稳定下来,此时他整个人陷在了白色的被褥之下,沉沉昏睡着,显得虚弱而安静。
阿初扶着阿次走了进来,四少立即站起身,低声责备道:“这个时候跑来干什么,快去歇着。”阿次的状态并不好,折腾了一晚,又受了伤,若不是挂念着信之,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信之救了我的命,我来看看他。”
四少见他眼神虽然疲惫,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固执,心知劝阻无用,便扶着他坐了下来:“流了这么多血,头晕不晕?”“没有,我很好。”阿次望了望床上的人:“他呢,他怎么样?”“没有危险了,不过恢复期会有些难熬。”阿次点点头:“信之的身体不比军人,得好好调理一段时间。”
四少鼻子有些发酸,眼前的人什么都懂,就是不肯顾惜一下自己。他飞快的揩去眼中的湿意,耳边又响起了在天津时王志云的告诫。
“这位杨先生内里已伤,不可逆转,即便外伤痊愈,身体也会一天比一天衰弱,若是好生休养,可保十年无虞,若是再如此下去,恐怕时日无多。”
那天,他苦苦哀求了王志云许久,最终也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这么年轻的阿次、善良得让人心疼的阿次,他难道只能眼睁睁看他一点一滴的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却无能为力吗?原本,让他来东北,就是想守着他十年,可如今……
床上的人双眼紧紧闭着,他以前不知道,现在却没办法去忽视,那双永远淡然温和的眼睛下,究竟蕴藏了怎样的秘密与深情。
“对不起!”一旁静默着的阿初忽然向四少伸出了手:“我原本是想撮合你和信之,没想到反而害了你们。”
没有意料中的怒火,四少只是愣愣望着床上的人,喃喃道:“姓杨的,你说信之……是真的喜欢我吗?”
“难为他守了一根木头这么久。”阿初叹了口气:“你难道一直都没有察觉吗,上次他为你挡炸弹,这次又为了你救阿次,若是他不喜欢你,现在又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四少深深吸了口气,将头埋进了掌中:“我一直以为,他把我当兄弟。”
“他知道谨之也喜欢你,所以一直隐藏自己的感情,经过了这么多,你总该也能看到他的真心。”
“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明白了。”良久,四少终于重新抬起了头:“来打一场吧!”
“那个……”阿初讪笑了两声:“我知道这次的确是我不对,但其实……暴力也并不能解决问题。”
“少废话,是男人就再跟我打一场!”他望着阿次笑了笑,又无奈的耸了耸肩:“顶多,这回保证给你留点面子,行了吧?”
开打之后,阿初才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兵不厌诈,什么叫留点面子,事实上,他结结实实被四少狂殴了一顿,更可恨的是,阿次还摆了张椅子坐在一旁袖手旁观。
“四少那个脾气,万一拿枪指着我的头,你管还是不管?”
“不管,四少要崩了你,阿次就把你带回南京埋了。”
没良心的兔崽子,还真是看着亲大哥任人宰割!他一边费力招架着四少猛烈的攻击,一边暗自构想了一百种收拾小混蛋的方法。
长夜漫漫寒风摧,要论打架爷怕谁!
这一架时快时缓、打得持久,两个人一直折腾到天亮才喘着粗气、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一个毫发无损,一个鼻青脸肿、浑身是伤。
“我们扯平了!”四少抬手覆在脸上,声音有些闷:“姓杨的,从今往后,阿次就交给你了。”
阿初咬牙抬起酸痛的手臂锤了捶他的肩:“信之是个好人,你好好珍惜。”
“废话,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我当然知道。”四少爬了起来径直向阿次,用力将他揽在了怀里:“不管未来有多难,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他说得很慢,肩膀微微有些颤抖:“阿次,你要长命百岁,活得长长久久。”
“你放心。”阿次笑着回应了他的拥抱,人在生死面前无能为力,他要做的,便是珍惜能看到的每一天,守护住身边的每一个人。
“杨慕初,我他娘的……是真羡慕你!”虽然不舍,四少还是松开了渴望已久的怀抱,轻笑着走了出去。
有时候,人拼尽全力也得不到心中所爱。今生能得一知己,也算是老天厚待了。
信之,对不起,这辈子,我把最好的爱都给了阿次,但我保证,我会把余生,都留给你……
与此同时
程谨之的意识陷在了无尽的深渊里,逼婚时的枪口相向、沛林充满恨意的眼神、杨慕次孤傲的身影,以及大哥的鲜血、独守空房的眼泪和悲哀……这一年多来的光景恍如电影般,一幕幕不停重放。她在黑暗中放声大哭,哭得昏天暗地、肝肠寸断……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曾说过,谨之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会得到最好的幸福。母亲一定不会骗她,等她把眼泪流尽了,便再也不会哭了……
半月后
伤愈的程谨之自请解除了与慕容沣的婚姻关系,并随父亲的部队去了黑龙江驻守。她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留下了一只千纸鹤立在四少的书桌上。
红色的千纸鹤,奔放热情,一如她和四少当年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少年时代,已足够她一生去回忆、去流连……
沛林,我放手了,杨慕次也好,大哥也好,只要你过得好,便一切都好,其余的种种,都忘了吧……
我听说,
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夫妻是缘,无缘不聚。缘起时起,缘尽还无。
不管是善缘也好,恶缘也罢,我们的夫妻缘分,尽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不知不觉,到东北已是三年。
阿次本就十分具有军事头脑,又有了四少多番关照,很快就在承军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肩负了的重要职责。他外表英俊潇洒,为人谦和低调,在军中十分受欢迎。由于是在正面战场,无论是对组织还是重庆,他要汇报的都只是战况和军情,没有了勾心斗角,经历的只是畅快杀敌的日子,虽然小伤小病不断,整个人却充满了精神。
阿初并非国民党内人士,不可能得到重庆方面的信任,所谓院长也不过是个虚职,每日里闲得发慌。于是他干脆也不常去上班,平时要么陪在阿次身边,要么跟着信之去军中充当半个军医,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
这三年,时而是凶险万分的战场,时而是兄弟战友把酒言欢,日子惊心动魄又平淡充实,一切仿佛变得顺利起来,直到重庆发来一封急电,只有短短二字:速回!
很快,夏跃春也在电话中传达了组织上的要求,希望阿次能把握机会,重新潜伏。
接到任务后的杨慕次在房间待了一整天,杨慕初便也在书房坐了一整天。
现在全国都在打仗,放眼望去,已经没有了绝对安全的地方。留在东北,虽然是正面的战场,至少还有四少和承军,即便战死沙场,也死得光明磊落。唯一对不起的人,却是信之。自谨之走后,四少和他每日都在一起,但阿初心里清楚,四少的心在谁身上,信之是个聪明人,也必定感觉得到。
但如果去了重庆,便意味着又要再回到以前隐藏潜伏的日子,每天如履薄冰,戴着面具与身边的人委以虚蛇。虽然随着中日战争的激化,国共两党仍在合作时期,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中间的虚情假意。这种情况下,阿次又要怎样去面对那些本应无情却有情的敌人,又打算如何去面对如父亦如师的杜旅宁?
此题无解,阿初只觉得头疼,浓茶喝了一杯又一杯。
书房的门被推开,杨慕次走了进来,他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阿初无奈的笑了:“我们一起去重庆。”不过一眼,他便明白了阿次的想法,既然已经有了决定,那他能做的,便是舍命相陪:“你想做什么,大哥都跟你一起。”
“那边或许会很凶险,或许……”或许日夜刀光剑影,从此便没有了安宁,这句话阿次不忍说,但是阿初懂得,他摇摇头,拍了拍阿次的肩膀:“于我而言,有你的地方,便是家。”
兄弟俩一拍即合,还来不及收拾行李,四少便已带着人将房子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很清楚阿次去留的意义,但重庆是什么地方,一窝的蛇鼠,整天勾心斗角,阿次去了也只会枉送性命!他费尽了口舌,那人却铁了心要离开。
不走,等于跟军统决裂,为全力抵抗日本人侵略的承军惹来新的麻烦,也失去了为组织获取重庆情报的机会。
走,或许前途凶险,生死难料,但人生苦短,又何惧放手一搏!
最终四少选择了成全阿次的信仰,亲自将兄弟两送上了火车。阿次说,他们的缘分始于车厢,却不会终结于此,就如同四少送给他的怀表一样,滴答声响不绝,历经岁月的沉淀而愈加弥新……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窗外的景物一一飞逝。就如同人的一辈子,不管沿途是否美好,永远都只能向前看。能留在心底的,也只是你记忆中,那片风景曾经的样子……
兄弟俩并排坐在一起,阿初放下报纸,望着正盯着窗外发呆的阿次,不由轻声笑道:“在想什么?去重庆后的对策和打算?”
阿次耸耸肩:“没有,什么也没想,其实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求无愧于心。”
阿初仿若十分头痛的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老天派来整我的。”抒情之余,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家弟弟柔软修长的小手,默默陶醉三秒钟……
阿次将手抽了回来,忿忿道:“不愿意就别跟来,留在东北当你的山大王。”
“愿意,愿意……”阿初忙不迭声的赔着罪,眼中是掐得出水的温柔:“今生能得杨慕次长官的青睐,杨慕初甘之如饴。”
“花言巧语!”阿次红了脸,将目光又重新移到了窗外:“夏跃春说的没错,不抽烟的男人果然不可靠。”
“喂喂喂,我什么时候不可靠了,我发誓,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绝无虚言!”
“雅淑就是这样被你骗到的?”阿次突如其来的发问让阿初愣了愣:“说好不提她。”“可是有些事一旦发生了,便不可能忘得了。”阿次的声音低了下来:“正如有些人,即便不在了,也永远留在我们心底。”
“阿次……”阿初抓住了他的手,歉意道:“是大哥不好。”
“不……”阿次转头望着他,认真道:“正因为有大哥一直陪在身边,杨慕次才留得下这条命。”他眼中隐有泪花,却是笑了:“在阿次心里,信仰很重要,亲情和朋友也很重要,这些都是阿次活着的责任和动力,但是大哥……”他回握住了阿初的手,轻声道:“你是阿次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理由。”
“叔叔抚养我长大,虽然前二十年我很孤单,但他依然给了我父亲的感觉。他是我的仇人,也是亲人,他死了,我很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