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将你的坚持延续到底。在那些爱戴你的下界人中,以偃师谢衣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次,是我让你离开。
暗夜又一次降临,整座神殿寂静如斯。
祈祷殿中手执法杖的神农巨像依旧矗立,目光慈柔,仿若千年来这座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眼底。
初七顺着沈夜的手势站起身。
他本是在听候命令,如此万里之遥将他从外面召回,要交代的必不是简单易行的事,只不过无论是何种任务,他都会尽全力完成就是。
然而沈夜并没有交代什么,他只是伸手召出一柄横刀,说这个你拿去吧。
言辞间带着三分笑意,轻快愉悦,好像很随意。他说那是瞳新近改制的偃甲刀,名叫忘川,他说因为这刀与你秉赋相合便讨来给你。
初七记忆中,自己的一切都是主人赐予,包括这条性命,一柄刀自然也没有不同。他自己便是主人的利刃,主人将这柄刀给他,便是要他善加运用。
然而那语气却分明与寻常时候有别,不是恩赐,而更像是……馈赠。
他再跪下去,说多谢主人。
双手将那柄刀接在手中,凉意透过皮肤直传过来,刀身长而轻,最沉的地方在偃甲锁扣上,一根赤红绳结穿过齿轮中央,将机关部分固定在护手上方。
机关尚未启用,里面的材料无法辨识,然而那其中清气凝结几乎成形,精纯强横,威力可想而知。
沈夜嘱咐他,忘川内的灵力流有封印镇伏,不得擅自解封。
他便应声说请主人放心。
时间在漏刻的滴水声里流走,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既微小又清晰,像整个神殿的心跳。
多说一句,便多一刻相聚,然而既已作下决定,又何必纠缠于这片刻迁延。
沈夜看着他将忘川收起,视线又在他胸口处停了停——那是他身上的缺损所在,也是留在自己心里,从一百年前便横亘两人之间的一道裂痕。
打碎的,便再不能恢复如初。
得来的,从此就无法偿还。
然而人心就是这样莫测难解的东西,既脆弱,又坚强,既薄情,又深情,既狭窄,又博大,既想要将对方全身心连一根发丝都据为己有,又希望他能遵从自己本心活得纯粹透彻——
哪怕从此无论远近无论生死再不相干。
收了喟叹,知道这样的问话初七不会回答——又怎样要他回答?
他终于决然转身。
——本座还有事要办,你去吧。
无穷无尽的时光里,那只是流月城倾覆前夕一个寻常的日子。
寻常的日升日落,寻常的见面,寻常的几乎看不出征兆的……告别。
沈夜朝大殿深处垂下的帷幕走去,他知道初七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知道他的目光仍旧跟随着自己,会一直跟到看不见为止。
他想起片刻之前他刚刚进来的时候,自己微微俯身,朝跪在面前的他伸出手去——依稀还是百余年前在这里扶起自己徒弟的手势。于是初七擦着他的衣襟站起来,那样近的距离,近得几乎已在他怀里。
终究还是有些不舍。
此一别再相见,再不会是今日主仆。
想要从他身上确认些什么,趁着一切还未发生,他还是自己唯一的属下的时候。于是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问:
“多年以来,你几乎从未离开过流月城。本座问你,在你看来,下界与流月城,你更想留在哪一处?”
眼前的人一刻也未迟疑,他后退了一步——为了行神农礼——右手扣在心脏处,仿如宣誓般回答他:
“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倘若时光就此静止,你相信刹那也会永恒吗。
倘若上天允人藏私,你会留他同你一起永堕黑暗吗。
要他抬起头来再说一次,他便顺从地扬起脸,尽管隔着面具,可是他一定是在望着你,从他浅灰如烟的眼瞳一直望进你眼中那片深邃暗幽中去。
你听见他的声音,他在重复给你听,像铁砧上的锤声一字字钉牢。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扑朔]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大暑第十四日。
广州码头。
“……喂,你的主人不见了,快去找到他……”
“然后……留在他身边,不要再回来了……”
海潮翻涌着拍打在码头岸边,水声柔和广阔,成千上万细碎的波影此起彼伏。
初七在船厂高耸的屋脊上现出身形。
远远能看见收了工在短墙上闲坐的乐无异,支着一条腿,仍旧是那天在星罗岩屋顶晒月亮的姿势。化了形的小鲲鹏跟在一旁,吹那夹着咸味的海风,少年对偃甲鸟的私语也都被风捎到耳边。
褐羽白首的鸟儿听了命令,张开双翼飞离了少年的手臂,在海面的夜空中化作一个越来越小的斑点。
大约会飞到灵力耗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坠下为止。
初七知道乐无异要它去找的人是谢衣。
谢衣是从前流月城的破军祭司,因故叛逃下界,而乐无异是谢衣在下界的弟子。
他回想当日在无厌伽蓝所见的头颅,无论容貌或是那上面的偃术痕迹都仍旧疑惑难解,然而无论如何,这孩子的师父是不在了,留下他自己在世间,哀思无处可寄,却去为难一只偃甲鸟。
自他再次跟上这几人行程,又已有半个多月。
期间夏夷则从易骨之术中生还,在太华观休养了数日,几个人就动身前往广州,又四五日抵达南海沿岸,乐无异借了码头船厂的材料,开始动手制造偃甲船。
初七自觉对偃术并不陌生,偃术源起神农,而烈山部是纯正的神农后裔,放眼天下该没有哪处的偃甲比流月城更精妙。
……只是,这却不是技艺高下的问题。
那孩子对待偃甲的态度显然与寻常偃师有别,近一个月风尘仆仆的奔波,以他们几人的修为,疲累自不必说,但他仍是一得空闲就摆弄偃甲部件,或是一边翻看图谱一边念念有词。
而他所做的偃甲,初七尚且记得那件方头四足的“天下第一金刚力士三号”——如此啰嗦的名字也是前所未闻——临阵也不算全然无用,只是平日闲着他也会将它召出来,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同它闲话,前两日看见木壳脑袋上的字迹褪了色,还特意找客栈掌柜要来笔墨,一笔一划重新描上去——
“不、要、打、雷。”
似乎是有那么一次,在街边摊子买吃食和备用品,名叫闻人羽的女天罡在后面提醒说,别再买偃甲材料了,照你这种花法很快旅资就又见底了。少年偃师怔了怔,摆摆手说没事,花钱有什么,真要没了我还有偃甲可以换钱啊,身为偃师怎么能因为没钱饿死。
闻人羽一时哑然,说你花钱做偃甲,又用偃甲换钱,来回折腾不嫌麻烦么。
乐无异说,怎么会,做偃甲最有意思了,何况我是偃师,要用偃术才能保护你们。
话刚说完甩着长辫子的阿阮就凑过来:“闻人姐姐你就答应吧,小叶子喜欢偃甲嘛,从前谢衣哥哥也说做偃甲最有意思。”
“那谢前辈可说过偃甲是用来换钱的?夏夷则插话。
“唔……这个……好像没有。”阿阮瞪大眼睛用力想。
“喂,你们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偃甲是用来换钱的了?”忿忿然的乐无异。
“六句话之前。”好心的闻人羽。
视野远处,蓝衫少年无可辩解,气恼地将一头褐发抓得乱七八糟。
这般日常的拌嘴像几人打架时扔出去的铜钱,大片大片洒了一路,倒是有那么一两句,“谢衣哥哥”“偃术”或是“保护”,从琐碎零散的对话中支楞出来,像根颜色不太一样的线头。
海岸边连绵着青翠树木和小楼屋顶,再远处则是被海水围绕着的南海龙王石像。船厂的墙檐比其它地方高出许多,除了造船的工地之外,靠近海岸的城区也一览无遗。
时辰不早,闻人羽从另一侧的码头方向走过来,进了船厂大门,叫乐无异吃晚饭,两人在短墙上站着说了几句,一前一后朝船厂外走去。
趁四下无人,初七从屋脊上隐没,青色法阵再浮现时已在动工一半的偃甲船前。
他依旧每日按时将追踪情况回报给华月,城中境况虽看不到,大致情形心里也有数,加之临行前沈夜也曾经说过时间紧迫,要他必要时暗中出手相助。
偃甲船体已装好轮桨与尾舵,半个时辰之前乐无异刚刚将核心部件中的灵力填好,导灵槽连出来再将中央封闭,外面做了木壳接了榫卯,看情形还要以一层舱壁隔断。
此时那连接处却被初七三下五除二拆了开来,核心部件全部暴露在外面。
较之那件略显粗拙的金刚力士,这艘船无论材质搭配还是内部结构都进步良多,初七沿着灵力导向一点一点找过去,最后将目光停在一处空悬着的长短不过三寸的发光体上。
……谢衣哥哥说做偃甲最有意思。
脑子里没来由蹦出这么一句。
初七不想去深思到底什么才叫做“有意思”,偃甲是工具而已,再逼真的偃甲也仍旧是死物,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端看被什么人使用。
他丢开这念头把注意力放在葫芦样的木船上,那些声音却并没退去,反而像水中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谢衣哥哥说,好兄弟就要讲义气。
……谢衣哥哥说,事在人为。
……谢衣哥哥说,你们人喜欢把东西送来送去的,这叫什么有来无往不讲礼貌。
……谢衣哥哥说,两个人在一起,谁送对方的东西多一些,就会把对方记得牢一点。
想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初七正在偃甲船的驱动装置上做了些不易察觉的改动,召出忘川来打算当做调试灵力的媒介。手握在刀柄上感觉到凉意,忽然想起此刀恰是主人所赠。
……谢衣哥哥说,要是一个人突然对我很好,要么是想问我借钱,要么就是喜欢我。
啧。无稽之谈。
初七调完收手,将外壳又原样装了回去。
导灵栓中的灵力流渐渐干涸,船身两侧转得像风车一样的小桨叶也慢慢停了下来。
他并未多做改动,不过将原本的疏漏之处稍加调整,以便在水底运行时速度与安全能平衡些,也免得那少年明天检查时发觉有异。更要紧的一件事,是在船体中附了用以水下定位的法术,以便在陆上能感知到船艇的动向。
从船身旁的木架上纵身跃下,时间已近夜半,灰突突的砖墙高耸在船后,斜拉出一条模糊的暗影。
日间曾留意到广州城中有少量矩木枝,后来那几人也有所察觉,分头行动将之销毁了。如今流月城的局势下销毁反倒是好事,砺罂少壮大一分,要除掉就多一分胜算。
海面上空繁星点点,遥想流月城应该也已是灯火阑珊。
……倘是以往,此时该是主人秉灯展卷的时候,或是主人去陪沈曦,自己在殿外候命。
这样想着就听见附近有动静,由远及近,十分微弱,然而耳中已能听到振翼的风声。
有什么东西径直落下来,停在他身前三尺不到的地方。
偃甲关节相互摩擦,嘎吱吱作响。
初七立着不动,偃甲鸟就在他面前扇动着翅膀,似是等他伸手来接。一人一鸟僵持了片刻,鸟腹中的凝音石自动开启,将少年不久之前录刻在里面的语句原样重复了出来。
——偃甲可也会认错人吗?
面具下的双眉霎时皱紧。
[相诀]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立秋。
偃甲船建造完成,潜入海中前往从极之渊。
藉由事先施在船内的法术,初七在陆上追踪几人动向,听到了昭明拼合的消息。与此同时也收到华月传来的命令,很短,华月说,城中族民已加快迁往下界,尊上叫你尽快。
初七点了点头,说,是。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立秋第十二日。夜。
招财进宝号返程入港时,已是子夜时分。
日间城里才下过一场雨,不知是哪片过路的云,倏忽而至又骤然止歇。地面尚未干透,石面透凉,潮湿的泥沙淤积在砖缝里,连带着靴底踏上去的声音都显得沉黯厚重。
而那一晚所发生的一切也像一场骤雨,因为来势太过凶猛而令人无措。密集的雨点敲打不休,将所有的颜色,声音,面容都淹没其中,晕染成流丽斑斓的色泽。
冰火交替。灵力乍明乍灭。
失效的偃甲旋转着退出战场。
黑衣杀手踏着雾气走过,一个旋身将刀锋劈在地上,碎石飞溅。
一方索要昭明,一方拒不肯交,咽喉离了刀刃,剑气又劈面而至。电光火石之间一张木制面具跌在脚边,发出一声虽然不大却足以惊动所有人的钝响。
初七单手遮面,抬头的刹那睁开双眸,魔纹殷红如血。
一个藏匿百年的真相。
城中万家灯火,没人知道港口处正有一场殊死搏斗;而彼时身处搏斗中的诸人也无暇察觉,就在码头上空,正浮出一个直径数尺的半透明漩涡,涡心放出细小的雷霆电光。
那是上古时期众仙神使用的空间阵法,所耗灵力惊人,其神通也非寻常修仙门派所能比拟。只不过此时阵法中的结界障壁尚未打开,两端空间没有连通,漩涡便也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形状。
沈夜隔空注视良久,直到打斗结束,初七将昭明取在手中才打开结界。
漩涡瞬时扩大了数倍,紫雾雷霆也浓烈起来,他压至低空踏出阵外,接过昭明剑朝那几人走去,初七便起身,如往常一般跟在他身侧。
没有看他。
一眼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