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心里微微一跳。
“原本我们打算等你登基后就出宫去,游历千山万水。”裴文德苦叹:“可现在我才真的觉得……他走了……”
他虚虚一指:“他给我留下的,也就只有这件屋子罢了。”
“裴大哥,你不用搬出去。这屋子就是你和堂兄的屋子,谁也夺不走。”
裴文德眼中映着檐下灯火:“熜儿……谢谢你。”
登基后事物繁杂,朱厚熜每日忙着大礼议为自己的父王母妃正名,再少往豹房去。
直到粉黛踏入了太和殿。
“他不能再喝了。”粉黛束手无策,除了心疼无甚可做:“每日只知道醉酒,说着些胡话,总有一天,这身子也会拖垮的。”
朱厚熜赶往豹房去,隔着很远便闻到了酒气。从窗外远远看着,裴文德倒在榻边,不知是醉去还是睡去。
“爷,裴大人说,只有睡着了梦里才能见着……先皇,奴婢们也没有办法呀。”
朱厚熜停下了脚步。
半晌他转身离开。
五月的傍晚落雨,还是有些凉意。
朱厚熜迈入尚宫局的大门,藤花被雨打落一地。
萧唤云白衣银簪,斜靠在窗边,呆呆望着一角天空。那里更深的云层覆过来,压着她喘不过气。
“姑姑。”
朱厚熜还是如先前,向她行礼。
萧唤云回神,俯身叩拜:“下官参见皇上。”
“姑姑快起来。”朱厚熜扶住她:“姑姑,现在能帮一把裴大哥的,只有您了。他日日醉酒,朕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裴文德么……”萧唤云缓缓起身,苦笑一声。“那和尚……终究没有说错。”
“姑姑说什么?”朱厚熜一时茫然。
“没什么……”萧唤云从架上取下白披风,转身望着朱厚熜:“请皇上准我……带他去一个地方。”
康陵的清晨,寂静无声。
五峰陡峭,露出天边一角是沉郁的蟹壳青色,苍穹之下,几株矮松。白石陵寝孤零零的立在那里。雨过不久,风还有些冷,地面有些潮湿。
守卫和太监都悄无声息撤远了些。
“康陵……还未全部修缮完毕。我们走的是小路。”萧唤云袖手,抬眸望着白石甬道另一头还在修缮的陵园。“毕竟修好了……就不会有机会再来看他了。”
裴文德一步一步往那小小的陵宫处走去。不知何时起了风,连绵不绝,吹着单薄的衣衫。他发觉越难走向那里,也越想走向那里。脚上好似踩着刀刃,一步一步痛在心底。
石碑立在正中,“大明武宗毅皇帝之陵”几个大字,还有些棱角。
裴文德在石碑下缓缓跪坐,他靠在石碑旁,不知为何觉得竟有些暖意。
如同那人的手掌一般,执笔持剑,掷花捻杯,总是带着一股温热,手心发烫。
“睡在这种地方,风这么大,你会冷么?”
“这么久了,我日日醉眠,可你也不肯入我梦来,见上一面。”
他苦涩一笑,像是对着一个孩子说话,声音轻缓,却带了些不自知的委屈。
“阿照啊,我回来了。”
此去入梦,却是鬼门之后,黄泉之间。
黑洞洞的大门低吼着敞开。
裴文德轻声走了进去,却见黑暗处只有一桌一椅,一个黑衣女孩身旁萦着魂火,盈盈烁烁,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着。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
“汝为何人?”
裴文德一时诧异,却仍答道:“裴文德。”
“汝一生魂,为何入冥府之下八百里黄泉?”
“寻一故人。”
“故人是谁?”
“大明武宗毅皇帝,朱厚照。”
“寻他何事?”
“告一句,大明江山稳固,吾皇心可安。问一句,梦中故人纷至,而君今何在。”11" [影视]巍澜衍生·厚德·如晦10" > 上一页 13 页,
那女孩点了点头,手下的册子飞快翻动,一束茫茫金光霎时照亮了黑暗。
不过瞬间,那女孩便咯咯笑出声来。
裴文德急道:“他在哪里?”
“那原是个痴人。”女孩衣袖一挥,册子再度合上。
“他先前到了黄泉,也不喝汤,只在望乡台久久凝望,说要等一人。”
“后来不知出了何事,他自急匆匆跳了轮回井,投胎做一瀑风雨,直往那葫芦谷去了。”
☆、21·end
21
夏末之时,莲山远望一片青翠。
一女子牵马上山,在那寺中拜了菩萨,自往后山去。
桃林如今结满了桃子,油油绿叶,生机勃然。
主人早已备好茶。
“这真是个好地方。”
萧唤云品一口茶,目光远远落到遥远层叠山川中。
裴文德一袭白衣,轻轻一笑。
“你是唯一一个这样说的人。沈庆,粉黛,萧载……还有熜儿,他们每一个都劝我不要离宫,不要出家。”
“我没觉得那皇宫有多好。”萧唤云赞同的点头:“裴文德,我也要走了。”
“想好去哪里了吗?”
“以前他在的时候,我眼里只有他,没有天下。后来他走了,我才知道,这天下就是他。”
萧唤云轻轻靠在桃树下,眯了眯眼睛。
“当年出宫,也是东奔西跑,从来没仔细看看这江山……”说着她歪头一笑:“……这你们守下的江山。如今,我也要四处转转。”
裴文德望着远山,目光悠远。
萧唤云迟疑着开了口。
“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裴文德似是有些疑惑:“我有什么该问你?”
萧唤云低下头,苦笑道:“最后,是我一直在。你不想问问他……说了什么吗?”
“我知道的。”
萧唤云抬头,却看到裴文德闭上了眼睛。他指了指心口:“他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阿照,我很想你。从分开就很想你。
“很多事情不必一定去说。”裴文德轻轻睁开眼睛,含笑看着萧唤云。
“到底……我没你那么透彻。”萧唤云饮下最后一口茶,起身拜别。
“那就告辞了。”她翻身上马。
日色落在她身上,逆着光芒,张扬的笑容下,还揉着浅浅的悲伤。
“山长水远,故人犹在。”
“山长水远,故人犹在。”
裴文德双手合十,看着那身影远去
半年后,白鸽落于桃林。
萧唤云病逝于扬州,手中握着的,只有一枚老旧的玉璧而已。
再次落雪的时候,朱厚熜走入了莲山寺。
小和尚只说,后山那位闭门谢客月余,就算是皇上去,也不一定能见到他。
但小皇上还是走近了素白一片的桃林。
“裴大哥。”他在屋外开口。
“裴大哥,再过几日就是新年,朕……我要改年号了。”
“我取的‘嘉靖’二字。”说着他捡起一旁的枯枝,在雪地上写下大大的两个字。
“我已经听你所言,不准史官记你的事情。从此后人,便不会知道,裴大哥也曾活过。”说着他眼睛被风刮着发涩,流下泪来。
“我们都很想你,如果你愿意,不如这年,我们回宫一起过。”
可等待许久,寂静无声。
朱厚熜神色颓然,最后看了一眼小屋,转身离去。
须臾不久,那屋门轻轻打开。
裴文德看着屋前“嘉靖”二字,垂眸不语。
又是恍惚入梦,混沌数日。
钟声轻响,木鱼清脆。
幼时那白衣僧人终于走近了来。
“人间憾事百般有,入我门来解此生。大师这话,我现在懂了。”
白衣僧人浅笑而坐。
“裴文德,你此生三劫,可已渡完?”
“我裴文德此生,得遇朱厚照,便知有三劫需度。
有缘无分,此劫一也。
世所不容,此劫二也。
生死殊途,此劫三也。
有缘无分,谢唤云碎玉,疑不得我与阿照两心相惜。
世所不容,笑后人史笔,记不得我与阿照真情实意。
生死殊途,念风雨相护,拆不得我与阿照相思如故。
三劫已矣,此生已矣。”
那僧人笑着摇了摇头。
“裴文德,贫僧欠朱家先祖一约,如今便当做报答,还他魂来。只是需取你一样东西,你可愿给?”
裴文德眼中光芒闪烁:“只是不知,我两袖清风一贫如洗,还有什么可以给的。”
“你,还有你。”
“好。”裴文德点头,“取我半生尘缘,换他魂魄两全,很是好的。”
“只他再入轮回,便缺了那天子之气。或为贩夫走卒,地痞小民,无锦衣玉食,无亲朋挚友,命途或凶或悲,无人可知。你也愿么?”
“我愿。”裴文德含笑点头。
“芸芸众生自有活法,他本不愿做那皇帝。无锦衣玉食,我便养他;无亲朋挚友,我便陪他。命途如何,本就无谓。浮生如梦,是非在己不在人。若能找他回来,我自是愿意的。”
“好极,好极……”
恍然一梦初醒,已是除夕之日。
山下市镇烟火繁繁,空中飘着无数的孔明灯。
裴文德推开屋门,却见霜寒之下,满树桃花灼灼华华。
他坐在树下,清甜之气旋绕身边,从未离去。
手边一卷信笺,发黄的纸上寥寥数字。
“借山寺桃花,赠一枝晚春,谢君心意。”
正德十六年腊月三十,裴文德卒于莲山寺桃林。
黄泉之下,河灯璀璨。那是人间而来的寄托与祈愿,顺着星河流来。
黄泉如凡世一般,年节里欢腾笑闹。鬼魂阴官实则也是凡人面孔,并无甚可惧。
黄泉路挂满了彩灯,处处流光璀然。裴文德四处望着,只一个转身,看到街角处一人负手,灯火映着他如画脸庞。
他在暖光之后,含笑望着他。
不知何时,天上纷纷花雨飘散,四下一片惊叹,阴官鬼魂皆仰头望去。
他却一步一步走近。
那双桃花眉眼,含着清浅的泪意。
一步之遥,朱厚照伸手,将他拉入怀里。
“文德,一生太短。我等你……这样久。”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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