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以前见过你?”我挑眉。
“不错,我们见过。”少年指着我们,朝他爹缓缓道,“渭水渡口,他们两个冤枉我,说我是小偷。”
司马谈讶然地望向神情激动的儿子。
怪不得总觉得太史令眼熟,我终于记起面前这位就是当年一身北地二手旧书生装、随身携带星盘的少年,今日他身着长安本地的儒服,料子也比从前好上许多,果然是入乡随俗了呢。
“司马公子,多少年前的事儿还记得那么清楚。”曹襄轻嗤。
“我当然记得,你们尝过被人冤枉的滋味吗?”司马迁攥紧手中纸张,眼圈渐渐有些泛红。
“迁儿,不得对君侯无理。”司马谈迅速把儿子摁回席上,打圆场道,“小儿下棋输给臣,情绪略有些激动,二位请别见怪。”
视线随着太史令的话语落在他手边圆圆的木头棋子上。那些木子各自标着卒、车、士、马等符号,棋盘上纵、横、斜数道线格,像是黑白棋的纹路,但又十分稀疏。
“这是什么棋?”我好奇地弯腰,伸出手去够那些棋子。
“啊哈哈,这是臣从贩夫走卒处收来的破玩意儿,怕脏了二位的手,不值一提。”司马谈匆忙遮盖住棋盘中央的“楚河”“汉界”四字。
***
“所以,你和他不仅认识,还结过梁子?”篝火旁,帝王偏过头,视线从对面的少年移到我身上,“那你们是如何抛弃前嫌,成为朋友的?”
“他去找淮阴侯兵法。”
“他手里握着淮阴侯棋谱。”
郎官司马迁与我异口同声。
戏谑的目光在我俩之间逡巡,天子大手一挥,在我后脑勺上轻轻一拍:“你呀你,好好的孙吴兵法不学,非要学些三教九流。”
我撇撇嘴,不屑道:“孙武吴起那都是几百年前的兵法,里面的用兵之策早就过时了。要学就得学咱们大汉自己的将军,像舅父那样,讨匈奴,收朔方。”
“这你就错喽,”对方露出得意的笑容,“孙吴兵法,仲卿可是倒背如流呢。”
我刚要张口反驳,一旁公孙敖已经抢过话头:“陛下有所不知,霍贤侄从小跟着卫将军学兵家之事,不仅早就熟读孙吴兵法,亦跟臣习得不少对阵推演之术。在臣看来,贤侄可谓已超越当年的卫将军。”
“哦?”天子侧过头盯住我,面上现出惊讶的表情,他尴尬地笑着拍了拍我的肩,“看来是朕错怪外甥喽。”
我特别感谢公孙敖,三两句把我的底牌抖个精光。不过,被人拿去同二舅作比较,心中亦不由得产生一些小小的自喜。
想到这里,我得意地勾起嘴角,轻轻摇晃两下脑袋,表示接受帝王的道歉。
大姨夫走过来:“陛下,晚膳已备齐。”
“好,开宴。”帝王举樽,“诸位爱卿,今夜不醉不归。”
必须承认,今晚是个格外值得庆贺的夜晚。我捧着酒樽,望见天幕上悬挂的那轮明月。不知朔方原那里的月亮,是否同长安一般圆呢?
帝将一番推杯换盏,酒足饭饱之后,天子打起拍子,高亢的歌声回响在旷野之中。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歌声忽停,天子巡视众人:“余下的,谁来唱?”
我望着陷入沉寂的四座。
“我来。”我端着酒樽站起身。今晚贪杯灌得急,此刻竟有些头重脚轻。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
“停停。”天子打断我,“去病,把诗里的‘南仲’二字全部改成‘仲卿’。”
帝王执箸击节,我和着音韵,哼起激昂的旋律。
“王命仲卿,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仲卿,玁狁于襄。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仲卿,玁狁于夷。”
眼前篝火冉冉,头顶旌旗飒飒。渐渐地,周围的将士纷纷开始加入我,嘹亮的歌声回响在上林苑的夜空中。
同诸校尉郎官一起,高歌小雅《出车》,满腔热血豪情油然而生。不知远在朔方的二舅,能否听到我的歌声?
一曲终了。晕晕然陶醉间,身边响起天子的话语。
“……河朔大捷,乃我大汉建业八十年来,头一回大胜匈奴。今车骑将军卫青西定河南地,得五千俘虏,百万牲畜,全甲兵而归,朕心甚慰。”
听到二舅的名字,我眯起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开心地咧嘴一笑。
天子回望进我的眼里,漆黑的双眸中映出明亮的月色和跳动的火光。须臾,只听对方继续道:“韩长孺自比廉颇,将朕比做临阵换将、有眼无珠的赵孝成王。可朕就是要证明给他们看,朕相中的人,绝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百战不殆的武安君白起!”
“陛下威武!卫将军威武!”周围顿时一片欢呼。
第45章 45 桎梏
“再见啦,下周接着踢。”我抹着汗水,朝张贺苏武他们挥手道别,不料下一秒就被曹襄掠进角落里,结结实实地摁贴上砖墙。
“去我府上好不好?”他在我耳边吹气。
“嗯……今日不行,我得回去帮舅父搬家。”虽然已经被他吻得起反应,我还是坚决拒绝。不知为何,自从上林苑狩猎归来,耳鬓厮磨时小侯爷总喜欢咬我脊背,而且每次都咬疼同一个地方。
曹襄嘟起嘴,委屈道:“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能与弟弟见上一面,我不想这么快就分开。”
“那好办,你也来卫府帮忙吧。”我灵机一动,贡献出一个一举两得的计策。
长平侯府位于长安城东北角的宣平门内,此地紧邻禁军驻地,治安状况甚佳,许多长安城的达官贵人均选择此处置第。
“朕已经在未央宫北阙外给你划好宅地。要么搬家,要么去长平封地住,二选一,仲卿你看着办。”天子威逼利诱,他知道二舅不会选择去封地。
“臣家里只那么几口人丁,卫府住了十几年,臣已经习惯,用?8" 大家都爱霍去病_卷一17" > 上一页 20 页, 蛔呕恍抡!倍颂裙觥?br /> “朕的车骑将军怎么能住长安城外?”天子皱起眉头,将书案捶得砰砰响,“仲卿哪仲卿,这不是面子里子的问题,你以前只是中朝大夫,置宅的事儿朕也就随你;可如今你已是手握兵权的长平侯,即使你想住城外,朕也不敢让你住啊!”
见二舅依旧一副不屈不饶的样子,帝王起身,踱着步子,抛出杀手锏:“就当帮朕省一笔卫队雇佣金嘛!”
听到可以省钱,二舅面色终于缓和许多,最后双方商榷,各退一步,二舅搬进长安城里,自己选地。所以,我们现在正全家打包搬往长安城内离未央宫直线距离最远的贵族住宅区——宣平贵里。
其实在我看来,住得离西宫太近,未必是什么好事。比如那幢位于北阙甲第的韩府,曾经多么气派,还不是人走茶凉,转眼被天子扒掉,建成北宫。董偃现在还住在北宫里,他与东方朔一对儿冤家对头,我可不想同他天天见面。
我们要搬走,东方朔伤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呜呜,臣才刚搬来这城墙根下,贤侄就要搬进城里了怎么办。”
“你也搬过来呀?”我半建议半安慰他。
“贤侄知道宣平门内的地皮多少铢一坪么?”
他一句话问倒我。
“我能帮忙做什么?”曹襄扫视着卫府庭院内遍地大大小小的包裹。
“看行李呗,”我寻到一块落脚的地方坐下,望着来来往往的挑夫,“这里面不少物什是御赐的,丢了就麻烦喽。”
“哥哥!”门口传来陈妍的声音。小丫头今日梳着弯弯的双髻,身穿一件湖蓝色襦裙,显得格外精神。
“你怎么来啦?”
“我来看你搬家。”
“‘看’我搬家?”我对她的用词表示无法理解。
“是呀,我带了帮手呢。”陈妍扭过头,对门外踌躇的身影招手,“快进来呀,你不是自告奋勇来帮忙吗?”
“君侯是自己人,妹妹我可不客气啦。我吃你的帅!”陈妍“啪”地将手里的木头棋子拍在对方盘面上,留下一串开心的咯咯声。
我靠在树荫下,同情地望向被陈妍连续将军,已经输掉不少银两的曹襄。平阳侯乖乖地把支据交到陈妍手里,顺便朝我抛来一个极其委屈的眼神。
我嘿嘿一笑,朝陈妍嚷道:“妹妹尽管赌,他是万户侯,不差钱。”
扭头瞅向不远处,司马郎官正遵从陈妍的指挥,捧着本竹简认真地给箱子记录编号。这家伙满身书呆子气,做起学问来倒是一丝不苟。
陈妍认识司马迁,其实也并不那么令人惊讶,毕竟他们都住茂陵邑,以陈妍开朗的个性,多得是三教九流的朋友。
***
“搬完了?”一觉醒来,夕阳的余辉洒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头。
“是啊。人都走光了,看你睡得香甜,没舍得叫醒你。”平阳侯扬了扬手里的钥匙,“我刚去后院转完一圈,貌似没落下什么东西。”
我望着院子里所剩的,那些搬不走的,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
“还真的有些怀念呢。”毕竟一住十年,经历过许多起伏,对这里的山石草木已熟悉得不能再多。
随手摘下一根迎春花枝条,折成花环的形状。花期已过,徒剩翠色的细叶。
“帮我戴上。”我将枝条递到曹襄手中。
枝叶轻轻落进我的发梢,曹襄低头凝视我。
“弟弟,你真美。”他说。
片刻后,他俯下身来,扣住我的腰,轻柔的吻落至我的眼角。
“别哭。”
“哼,我怎么可能会哭。”我轻笑着偏过头,拼命试图眨去眼前的雾气。
下颚被挑起,温暖的唇齿相接,对方灼热的阳锋隔着衣料抵上我的小腹。
“去我房间。”
“好。”似乎正等着我这句话,他一把扛起我,朝内院走去。
***
长平侯府来了位不速之客。其实自从搬进新宅邸,访客未曾断绝,只是我着实没有预料到这位的光临。
“韩说?”我欣喜地望着二舅身旁这位身着轻甲,风尘仆仆的棕色卷发青年。
“要叫韩都尉,”二舅纠正我道,“人家现在升为骑都尉啦。”
“韩都尉要在府里住一段时间。”将马匹交给家仆,二舅转身接过韩说的行李,“去病旁边那间空着,你先暂且歇脚。我这里地方小,委屈你几日。”
头两周韩说一直没有现身,他的随身包裹静静地躺在厢房的地板上积灰。二舅也不在府中,直到这天我去宣室殿,碰到门口兴高采烈的东方朔。
“董偃被从北宫赶出来,回馆陶公主府喽。”他一副喜不自胜的表情。
我好奇道:“你和董侍中到底有什么过节,如此似海深仇?”
“贤侄难道不知?他差点占了你宣室殿的位置!”东方朔激动地手舞足蹈,“要是他真的占了你的位置,臣为何还傻呆呆地在这殿前站岗,臣不如去玩臣的射覆。”
“是啊东方大夫,叫你当郎官确实屈才了,射覆玩这么溜,为何不去当赌徒。”丢下这句话,我转身进殿,留他一个人在殿外大呼小叫。
“小隐隐于市,臣乃真君子,这叫‘大隐隐于朝’!”
“陛下一定要建朔方城吗?真的有必要吗?对咱们大汉朝的百姓有益处吗?”左内史公孙弘跪伏在天子面前,痛心疾首,“先秦曾经发三十万人在北河筑城,但最终没能建成,这一放弃,就是前功尽弃,劳民伤财哪陛下。”
“朕如今手握匈奴五千战俘,以及河朔四部数千民众,百万头牲畜,只需要发十万军民建设城池,不缺钱也不缺人。”天子揉了揉眉心,“当年公孙爱卿极力反对通西南夷之策,可中郎将司马相如还是排除万难,成功清通蜀道,建立邛、莋、苍耳等郡县。有了治蜀的经验,朕对这次建设朔方城的计划非常乐观。”
“但是陛下,这次提出筑城计划的大夫主父偃却并不曾有过筑城的经验。”公孙太傅频频摇头,“要在边境上建城,就一定会牺牲许多百姓的性命。始皇帝修筑长城,劳役繁重,累死数万人,所以才有孟姜女哭断长城,秦国力从此大减。因此,还请陛下听臣一句劝,建朔方城之事,谨思慎行。”
“公孙爱卿,孟姜女的故事,始终只是个故事。”面对眼前顽固的老先生,天子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公孙太傅悻悻离去。
“去病,你怎么看。”
“啊?”天子突然叫我的名字,我被问得一愣。
“你来说说,朔方城该不该建?”
“回陛下,臣斗胆直言,臣不同意公孙太傅的观点。”
“哦?说来听听。”天子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建朔方城是我们推进战线的大好时机。”这个结论,我刚刚盯着地图就已经得出来了。我起身,从墙边桶里抽出一柄长杆,点向宣室殿正中悬挂的,从天梁殿拓过来的那副舆地图。
“这里是阴山古道,这里是蒙恬所筑之秦长城。秦长城曾经发挥过它的巨大作用,只因多年战乱,年久失修,匈奴乘机毁坏城墙,长驱直入,一直打到太原,烧杀抢掠,边境线上民不聊生。”
提到太原,陈宣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不急,先歇会儿再说。”天子接过宦者奉上的水碗,递到我手里。
“咳咳……”我接过水碗猛灌几口,重新平复心绪,在汉匈边境线上画了长长一道凹弧,“这么多年来,我们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长久地防守像陇西、北地、上、云中这一条绵延千里的弧形边境,因为一旦我们退却,匈奴便可越过上郡,直攻咸阳,长安城必将再次告急,届时,牺牲的就不仅仅是边境线上的百姓,而是汉中平原内千万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