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我刚才叫了吗?”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唉,算了。”二舅轻柔地拨开我的手,朝我露出一个无奈而宠溺的笑容,“爱叫就叫吧,我喜欢听你叫。”
春宵苦短。
上林苑的夜空静谧,偶尔有雪花飘落。远山中风声再起,终伴我入梦。
梦里,二舅策马扬鞭,我紧紧跟在他后头,由他带领我,越过绵延的阴山,向西域的草原一路奔驰。
***
破晓的浮云泛着红光,树梢与地面微有积雪。蓦地睁眼,只见一个陌生的家伙立在我榻旁。
“你也是新来的?你也住这儿?”我一骨碌爬起来,欣喜道,“太好了。我是你室友霍去病。”
昨天我牵着雪麒马背着紫杉弓,迫不及待地跑来建章宫报到,后勤拿给我一筐乱七八糟东西,然后领我住到这个营地。根据我的了解,兵士应该会和室友住一块儿,我正纳闷营帐怎么没人,原来是来晚了。
再看对面已经穿戴整齐的新室友,其人个头挺高,看得出军甲下的欣长身材,然而脸上却挂着一副傻呆呆的模样,那双浓眉大眼一眨不眨地瞅着我,嘴巴张成个圈圈。
“喂,你怎么啦?”我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啊,那个。”对方匆忙回神,低头朝我拱手道,“霍公子,属下不是新兵,属下乃公孙将军指派给您的亲兵。”
“公孙将军!”我从营帐中探出头,拦截住门口经过的公孙敖。
“呵呵,原来贤侄在这里,我正找你呢。在军营的第一天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委屈道,“公孙将军,这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属下报的是骑兵,不是骑郎。”
被分到一面绣着隶书“汉”字的旌旗,在建章广场的飒飒寒风中从早晨站到晚上,我才搞清楚我身处建章营,陛下的出行仪仗队列。
“借一步说话。”公孙敖拍拍我的肩膀,把我摁回帐内,放下幕帘。烛火映出他尴尬不自然的表情。
“贤侄不用担心,骑郎也是骑兵,都一样。”
“是吗?”我挑眉表示不信。
“咱们期门军最初便是陛下亲卫队——建章营骑起家,步兵骑兵车兵胡骑都是后来才分出来的。再说,骑郎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必须要通过挑选,身高适宜、体型匀称、样貌大方的良家子,才有资格担任陛下的亲卫。”
样貌身高,这是在选绣花枕头么,我心道。
“那,给属下配亲兵又是怎么回事?”我指着今天跟着我站了一天,现在赖在我帐里不愿走的家伙。
“啊哈哈,这是惯例,王侯将相家的子弟,我们都会配一名随身亲兵,训练期间不仅照顾起居,也保证安全。”
我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刚才公孙敖进帐时,他身后的那个家伙就自动站在门口站岗。二舅身边貌似不止一个亲兵,曹襄在军营的时候也有亲兵相随,只是这些人都被我自动过滤了。
“可是,属下并不是王侯将相的孩子。”我争辩道,“属下进军营,也并非为了享受公孙将军的特殊对待。属下不想呆在京城跟着陛下打猎出行,属下想要做一名普通的骑兵,能够跟随卫将军出朔方,踏阴山,收我汉地,阔我汉土。”
“一名普通的骑兵?啧啧,去病你这倔脾气还真是传自你们卫家一脉呵。”公孙敖听完我一番慷慨陈辞,哼哼乐了好一阵子,挠挠头道,“实话告诉你,骑郎也好,亲兵也好,这些都是陛下的口谕,我也只是照谕办事。你先忍忍,在这儿好好呆着,下次见到陛下,你直接当面恳请他,想调去哪里都好办。”
于是,接下来,新兵集训的第一个月,我不仅既没见着陛下,也没见着二舅,更连公孙敖也没见着。
我敢发誓,公孙敖这家伙绝对在躲着我!要不是擅离营地会触犯军规,我恨不得跑去天梁宫堵他。
“霍去病。”教官翻了翻手里的名册。
“到。”
“简历里说你会踢球?”教官在我身上来回扫视,“三日后新兵蹴鞠比赛,赶紧准备一下。”
“啊?”我用余光瞟过身边和我一样被点名出列的那几名新兵。三日?这一群人我根本连名字都还没记住几个呢。
“啊什么啊,接到长官命令要回答‘诺’。”教官指向跟着我的那名亲兵,“回答错误你代他受罚,去绕营地跑十圈。”
“哎,我犯错误当然我受罚,关他什么事啊?”我把亲兵拦在身后。
“敢顶嘴?你俩一块儿去绕营地跑二十圈。”教官没好气地宣布。
我从来没有这么饿过,面前的一切,别说这种和宫里一样没味道的普通伙食了,哪怕是野菜秧子都可以拿来充饥果腹。哼哧哼哧跑完,我还得参加晚上的蹴鞠集训。
“霍公子,慢点吃,别噎着。”亲兵拍着我的背为我递上水袋。
“不行,慢了就赶不上训练了。”
“大不了就说身体抱恙,今天不去踢球罢。”
“你不知道,对我来说,少一顿无所谓,踢球输给别人会要我命。”我把他挤到一边,继续大快朵颐。
***
春日的暖阳洒在建章宫前的广场上。
环视四周,熟悉的草场,铺满刚刚萌芽的青色。不同的是,从前站在这里的我只是太学一个来上射御课的学生,穿的是名匠手制胡衣;今日,我第一次以一个期门军军士的身份站在这里,身上是和其他人一样制式的棕色队服。时过境未迁,心情却已格外不同。
即将开赛时,围观者中出现了一阵骚动。
众兵士齐刷刷地往长安城墙上望去。远远可见众多侍卫簇拥着一黑衣人停轿坐于墙头。他脑袋上顶着那顶通天冠,手一摆,给出那个他常用的“不要管朕,你们继续”手势。
“是陛下,陛下来观看我们比赛呢!”
“全都坐下,不许喧哗!”裁判疾言厉色地试图制止骚动,“全员听好,军中友谊赛以和为贵,一切按照规则来,敢打架斗殴者,严惩不贷……”
耳边鹄哨响起,眼光落回场中辗转在队员脚下的那只黄色皮鞠。
不断有人被罚,一直无人进球。我无奈地望着身边扑作一团扭打的敌方和友方。天子驾到的副作用不言而喻,身边这一个个突然像打了鸡血似地乱跑一气,前三天的配合完全白练了。
感觉过了好久,球终于传到后场我这里。我略一思索,决定不和那一群人沆瀣一气,脚下牢牢盘住球,越过中场继续一路狂奔。
背后忽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倒地的那瞬间,我拼尽全力钩出一脚。
“背后推人,犯规。”裁判的声音传来,“一比零,中场休息。”
吐出嘴里的枯草,拍拍手肘上沾的泥巴。岂料,我刚爬起来,又被人一把拉拽到地上。
“你干什么?”
“陛下生气啦,快低头。”他迎上我暴怒的眼神,用带着口音的汉话解释。
身边跪着的是个留着匈奴发型的士兵,粗黑的直发在后脑勺顶上随便地挽成个结,剑眉浓黑,眼窝凹陷,山根高耸,嘴唇饱满,下颚正中一道特别显眼的竖槽,左耳垂上残留着一排耳洞,浑身腱子肉隐藏在衣服里头,想必是胡骑营的新兵。
等到天子重新落座,匈奴小子麻利地爬起来,向我伸出手。
“谢谢。”这人手劲不小,可惜,不是队友。
“不用谢。”他松开手,一面倒退着朝对面的休息区走,一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人带球过半场,你很会跑嘛,看来以后得防着你。”
第53章 53 诱惑
春风拂面催人醉,上林苑内,林木发新芽,山花竞盛开。
“明日便是新兵休沐日。我今天放你们早点走,后天早晨全部在此集合,不许迟到。”
教官宣布完毕,众人一片欢呼。
“肃静!”教官喝住作鸟兽散的新兵,“家在京城的,允许回家探亲,家住陇西和北地的,我劝你们打消回家的念头,老实待在营地休息,别把整个休沐日全耽搁在路上。”
我伸了伸胳膊,示意跟在我身后的亲兵:“我走啦,你也回家吧。”
远处一阵马蹄声,宦者下马,匆匆小跑过来,同教官寒喧几句,朝我拱手道:“霍公子,请跟奴婢进宫。”
“陛下怎么想起来召臣去宫里住?”我好奇地跟在宦者后头。
“公孙将军没同您说吗?卫将军已离京前往雁门关。”
“舅父去雁门关做什么?”我隐隐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奴婢听说,伊稚斜单于派九万骑兵侵入北境扰乱,卫将军亲自前往稳定军心。”宦者边走边解释。
听到二舅去戍边,失落感顿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一个月里头,不管是训练也好,站岗也好,我时时刻刻不是靠着对舅父的思念才撑至今日。好不容易捱到休假,却被告知见不着舅父,我终于体会到曹襄口中的“如隔三秋”原来这般煎熬。
宦者忽然停下脚步,我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宣室殿门口齐刷刷一排侍卫,小黄门放了宦者进去,把我拦在门口。
“陛下尚在议事,请稍侯。”
殿内传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我竖起耳朵。
“……回陛下,太子说,右贤王本就与左谷蠡王有嫌隙,现在左谷蠡王自立为单于,右贤王表面称臣,心里非常不满。”
“那,右贤王可有归顺我汉的意向?”
“太子说,右贤王攻下大月氏国后,得到了他们肥沃的草场,一直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并不愿意降汉。”
沉默片刻,帝王话语声再起。
“太子此行带了多少人投奔我汉?”
“太子说,他的所有部下,八小王、十二翕侯以及族人、军臣一万精骑兵,均已顺利入关。”
“甚好甚好,叫大行令李息好生安顿这些人,该封该赏的,一个都不能少。”
“陛下,霍公子到了。”
“今日这么早收营?”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天子信步踱出,几名中朝官员领着一群全身匈奴行头的人跟在后头。细看那打头之人,高鼻梁深眼框,额间一圈镶金饰物,胸前挂着整整三排镶金骨链,手腕脚腕各种金灿灿,玲玲琅琅,整一尊行走的金雕像。
来到这未央宫里还敢如此昭显尊贵身份的外邦人,想来只有一位。
“刚才同于单商量事儿,有些耽搁。”天子今日似乎颇为高兴,当着匈奴太子一行的面牵起我的手,“走,一起用膳去,军营伙食不好,去病一定饿坏了。”
麒麟殿内美食飘香,觥筹交错。
“慢点吃,别噎着。”天子拍拍我的背,“看来是真饿着了。春陀,你晚上去给老敖传个话,叫他们从明日起改善伙食。”
“多谢陛下。”我抬起头抛给身边人一个感激的眼神,继续开心地大快朵颐。
“你问问于单,宫里的庖厨手艺如何。”歌舞稍霁,天子吩咐译者。
“回陛下,太子说,汉朝的粟米他吃不惯。”译者恭敬地回答天子。
“那这些烧烤呢?”天子指着架子上满满一桌外焦里嫩的牛羊鹿,“这些可都是子叔今日新捕的猎物。”
于单翻了翻手里的羊腿骨,轻哼一声,偏过头对着译者叽里哇啦。
犹豫片刻,译者决定照实回复:“太子说,火候过了,肉切开来不见血,不是好烧烤。”
语毕,译者紧张地望着天子。
帝王听罢一愣,却并未生气,回头抛给大姨夫一个安慰的笑:“看来,于单这小子手握军臣精兵,却被伊稚斜追着屁股后头打,事出有因哪。”
译者有译者的自觉,他没把天子的话翻译给于单,只是再拜道:“陛下,太子想请问,陛下身边这位公子是?”
“臣是——”我刚张口要作自我介绍,不想却被天子打断。
“稍等。”帝王一龇牙,对我露出个狡黠的神情,转头朝译者道,“你给他翻译,这是朕的儿子。”
话音既落,我扫了一眼四周突然陷入寂静的众人,镇定地继续填饱肚子。天子随时随地捉弄人的个性,我已经习以为常,没什么可讶异的。
“失敬失敬。”译者小心翼翼拱手道,“请问陛下,这位是哪一国的藩王?”
“朕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给你封个什么王比较好。”略微思索后,天子转头朝译者嘿嘿一笑,“这样吧,你跟于单说,这是汉太子。”
“失敬失敬。”于单听罢,顿时两眼放光,撂下手里的烤肉,将刚才译者的话现学现卖,又补上匈奴语若干。
“他说什么?”天子好奇道。
译者瞄了一眼满嘴油光,正同鹿肉撕扯搏斗的我。
“陛下,太子说,大汉皇太子美姿仪,乃人中龙凤。”
***
“哥哥,我美吗?”十三岁的卫长表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在我面前晃悠。今日卫家跟随陛下前往城北祭祀,精心装扮后的卫长身着湖蓝色襦裙,唇间一抹朱丹,俨然一个年轻版的小姨。
“美。”我举起衣袖偷偷打了个哈欠。祭拜荒墟八神的过程中忍住不打瞌睡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何况昨晚我根本没怎么睡着,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路跟来雍郊。
星幕低垂,麒麟殿的宴会早已结束,温室殿的泉水热气氤氲。水中映出的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此刻正晕红得像煮熟的虾仁——我发誓,这一定是水温太热导致的。
“去病这是真长大了。”帝王靠在池边,好整以暇地盯着把自己整个儿没在水里,只露出眼睛鼻子的我,“不过,你现在躲朕这么远,将来怎么做朕的亲卫哪?”
我绞着双腿小心翼翼地往远处游了一点才浮起来,吐出嘴里的泉水,说出我憋了三十多天的请求:“请陛下允许臣前往骁骑营效力。”
“你不愿意留在建章营?”
“陛下,王者不私人以官。”我委屈道,“臣并不是不愿做陛下的亲卫,臣只是自认为没有那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