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刚逸自然想不到他会如此反抗,怒目圆瞠:“你——!? 2 页, ?br /> 身为一派之长,今日在这么多门人面前,居然一再被这个七岁小师弟挑衅,面上早已十分挂不住,喝道:“怎么?我说话不算话了吗?师尊不在,教中之事由我定夺。原无乡!还需要我再说第二遍吗?把人交出来!”
一旁好奇观望的众弟子们早发觉气氛不对,噤声屏息,暗自心忖:平素面团一样的原无乡,居然有如此胆色!而大师兄向来说一不二,教内无人不惧。北宗小娃儿虽是金贵,但为其开罪了大师兄又是何必呢?将来在南宗要如何立足?何况,此子本是个大麻烦,看顾之责任重大,就此顺水推舟将其交出,岂不更好?怎会有人爱往火坑里跳,傻的吗?
原无乡退后一步,坚持道:“原无乡不懂师兄为何执着此事,纵使如此,我亦不能将他交出,请师兄勿再为难。”
濮阳刚逸冷笑一声:“哈,你是非要逼我动手吗?”言罢,即欲迈步上前。
众道子们见此相顾失色:难得见大师兄如此生气,这个原无乡好不晓事!可大师兄又是何必较真?平素里,明知道尊对原无乡总是暗中多有周全,南宗弟子即便有所不满,也不敢太过越矩。这两人要是就此打起来该如何善了?论武功,濮阳刚逸乃道尊驾下第一人,平日除了道尊,无人敢撄其锋。今日对上只有两年修行的原无乡,结果自是不言而喻。这么下去岂非要出大事,可要先行派人去通知道尊?众人各自惊疑无措。
原无乡已是别无他法,一咬牙,心中默念一声:“对不住了,明日自当告罪!”,暗自蓄劲,气沉双肩,足踏乾坤之位,只求能得一时脱身之机。
千钧一发之际,静默至今的金娃儿突然有了动作,单手撑住原无乡的胸口,挺起小身板,昂首,豁然开眼——
金眸乍开,金芒忽现,眼神似会讲话一般,一道锐光挟腾腾煞气直逼正在靠近原无乡的濮阳刚逸。
倦收天并没有开口说出一个字,但所有人似乎都听到了这句无声的厉喝——
谁、敢、动、伊!
恍惚间,原本背光的大殿之内,似有金阳穿透云层照射进来,耀目灿然,金芒流转,烈焰熊熊,威仪天成,不可逼视。
顿时,一室骇然!
原无乡见状,忙伸手轻抚倦收天的背脊,柔声道:“好了,好了,你可莫生气呀,是我不好,累了你了,这就带你离开此地。”言罢,又用手挡了娃儿的眼睛,“乖喔,闭上眼,一会儿就到家了。”
倦收天冷哼了一声,大大地瞪了其一眼,这回倒是软了身板整个人靠过去,把脸埋到原无乡肩上,重又闭上双眼,好似力气用尽,一派谁也不想再理的样子。
原无乡暗笑道:呵,他好有趣呀——咦,原本全落在右臂上的重量因此大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顿时右臂轻松了很多。呵,原来要这样抱着才会舒服,我们都舒服了。笑容再展,冲未及回神的众人道:“诸位师兄,容吾先行告退。”言罢,也不等谁应声,快步即走。
冷眼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濮阳刚逸眉头压得更低。南北道真表面上的和平已经维持得太久,自南宗无人能继承银骠玄解开始,南北势力平衡被打破,北宗气焰日渐嚣张。最终避不了的一战,结果会如何呢?倦收天,你会是未来南宗最具威胁的对手吗?而原无乡,你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金娃儿的身量不重,成人抱之自是无虑,可原无乡自己也只有七岁。好在他武息不差,气力自然比寻常同龄人大得多。饶是如此,一路抱回自己偏居一隅的小院,也费了好些气力。
推开门,进了卧房,打量了一下自己居所。要把他放在哪里好呢,嗯,椅凳似有些凉,桌案之上太高,行至床边,腾出左手抖开一床薄被垫在下面,才将怀中的娃娃小心地放在上面。
“好了,这里没有别人,你可安心。”
“嗯。”
两人似乎已无先前那般陌生了。原无乡大着胆子,试探着摸了摸小娃娃漂亮又柔软的金色头发,见其并不反对,很是开心,替其理顺了头发,整了整歪斜的衣襟,而后温言道: “听说你不能经常睁开眼睛是吗?那行动时千万小心,切不可走太远,会从床上掉下去,好疼的哟!”说着,又一伸手扯过两个枕头挡在床沿的外缘。再抬头看时,小娃儿的坐姿极为端正,一派完全不打算多挪动的样子,不觉很想笑——小道长看起来好像一尊小金佛。
顿了顿,环顾四周,自家宅子实无甚可观,原无乡又问:“忙了这一路,你渴吗?累吗?饿吗?”
在得到一连串的摇头作为回应之后,原无乡直犯愁:哄小孩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做过。记忆中的母亲已模糊得记不清眉目,想不起有谁哄过自己,到底要怎样做呢?其实,别说是哄人,就是身边多了一个陪他说话的人,对原无乡而言都是难得的体验。
看倦收天的样子,他好像不爱说话,而自己也不算多话的人。可是,就这样干坐着,倦收天一定觉得无趣吧。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案几上摆放着昨夜未能温习完的南宗典籍,灵光一闪:“呐,我念书给你听可好?你要是觉着无趣,或是累了,就自己躺下休息哦,安心,我会在此看顾你。”
于是,坐上床沿的原无乡捧着书开始诵读,清润的声音似潺潺泉水。
端坐在床上的倦收天闭着眸子,双手虚握置于膝上,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偶尔侧一下脸庞。
窗外,不知何处枝头上的莺鹂不时啁呦一两声,和着屋内的低声吟诵,伴着轻浅的书页翻动之响。
冬日既过,便是早春。午后温润的日阳正融融地暖遍大地,花木向荣,烂漫繁生。绿意一层又一层地抚过这一隅小院窗下,越过参差的篱笆,掠过整片山坡,遍尽了终南。
原无乡不觉进入忘我之境,竟把道尊几日来的课业都温习完了,直诵得口干舌燥,才发觉日光淡薄了许多,暮色已临,抬头看,倦收天竟然没有睡着。顿时觉得过意不去,抚了抚他有些僵直的背脊:“真抱歉,让你受累了。”
倦收天摇了摇头,面上并无不悦,倾身伸出手,来摸他的书。
原无乡顺势抱过来,将书塞到他手中,又问:“你不渴吗?饿了吗?”
倦收天握着书,依然只是摇头。
咦,怎有可能!原无乡看了看天色,又诧异地瞪着这个娃娃:不言不语也就罢了,竟还能不吃不喝?难道真是个餐风饮露的小神仙不成?
许是原无乡探究的目光太过明显,倦收天不满地顿了顿足,一不小心踢到了床架子上。“咚”一声,虽没有多大力气,但这一下也着实够他疼上一会儿了。谁知,竟仍一声不吭,好似踢疼的人不是他。
原无乡倒吃了一惊,忙揽住其双足不让他再动,赶紧给揉揉,哄道:“痛不痛?你莫生气,莫生气。”暗自吐舌头:呀,原来还是一个坏脾气的小神仙!
不过,再看其皱眉忍痛的样子,原无乡着实无奈了,不知怎么地就来了一句:“呐,可是我渴了,也饿了,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好吗?”
倦收天顿了一顿,把脸转向他,慎重地点了一下头。
原无乡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怔了怔,恍然顿悟,忍不住笑了:耶,原来如此啊!
待到了饭堂,早已有很多道子在列,见原无乡抱着倦收天进来,众人尚不及反应,倦收天已经皱起眉头。
原无乡暗道不妙:倒把这位小道友另一项怪脾气给忘记了——不爱见生人啊。但也不能让他饿着,不是嘛!
特意找了一处人少的角落坐下。偶尔,虽有经过的道子们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但这回却不敢走得太近。原无乡并不可怕,可这小金娃儿倒像会咬人似的。
原无乡已理会不了这么许多,特意先替倦收天盛了一碗菜粥,举着勺子欲喂过去,中途,手顿了一顿,拐回来,自己先吃了一口,嗯,略有点热,需吹一吹。他正吹着,耳边不时落下几句师兄们正在议论的话题,似是有关今日午后两位道尊会晤之情形。
一人言道:“呀,汝可有听说,南北两位道尊在登云台起了不小的争执。北道尊一味固执己见,倒教咱道尊好生为难!”
另一人不甘训斥道:“汝可有亲眼所见吗?在此胡说,小心传到道尊耳中须得领受责罚。”
第一人自然不服气辩解道:“吾哪有胡说!要说今日登云台当值的道子可正是吾之师尊,吾师尊之言可会有假吗?早有听说北道尊对南宗诸多不满,我看这次的道典大会着实够呛,倒不如咱南宗自己主持啊……”
又有人加入议论道:“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两派合作之初衷虽好,若不可调和倒不如教一方独执牛耳!我真不明白南宗哪里比北宗差,为何咱道尊一再隐忍至此,而北宗一味自大无视我等啊……”
不知又被谁人再次打断了话头:“行了,什么南啊北啊的,你若惹不起北宗的名剑就莫再乱嚼舌根!省下些欠打的话,安生吃你的饭!”
原无乡本不欲理会此类流言蜚语,但又挡不住其声声入耳,听得直皱眉头。怀中的倦收天已紧抿起唇,侧过头,拒绝再吃。
这粥铁定喂不下去了。原无乡暗叹了一声,忽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后厢伙房的弟子,灵光一动,端起碗,仰头三两口喝尽了粥,搁下碗,抱起倦收天出了饭堂,直向后堂奔去。
后堂是一处伙房,伙房由初入门的道子们轮流看顾,内中烟气过重,原无乡没敢带着倦收天进入,只隔着窗子问一位略有些相熟的道子:“道兄,老前辈可在内中?”
这名道子正添柴加水,忙得热火朝天,头也未抬地答:“在后厢呢,你自去寻吧。”
原无乡暗喜,如此正好,抱着倦收天又奔向后厢一隅,熟门熟路地推开院门,见一头发花白的老翁正在院中喂鸡,便笑道:“老前辈,我来啦!”
老翁胡子与头发一般花白,面上皱纹也似寻常七旬老者,但身板却十分健朗,此时直起腰杆,摇头叹道:“你这猴儿又来贪吃倒也罢了,怎地还把这位金贵人物也给带来了?老朽这里只有粗茶淡饭,并没有什么好玩意供得起啊。”
原无乡却笑道:“前辈又欺负我。要我说呢,金贵之物嘛,全南宗只有前辈这里才有啊。前辈的手艺天下一绝,这位小道友一定真喜欢。”
老翁笑道:“你少褒我。怎地不去前堂,抑或找你大师兄?”
原无乡拢了拢怀中之人,道:“前堂人多,这位小道友认生。大师兄嘛,嗯,他事情太多,我不好劳烦。”
老翁哈哈一笑:“认生?你与他认识不足一日,你们又有多熟呢?”
原无乡被问得一怔,随即又笑道:“耶,前辈不也与我一见如故,平辈论交,不是吗?”
老翁正洗净双手,闻言忍笑道:“原无乡,与汝一见如故的是烧饼,可不是老朽。汝竟把贪嘴寻香而来说成了一见如故吗?看来汝师尊上回罚汝在此帮伙半年的‘薄惩’实在是轻了!”
原无乡闻此言,立时敛容道:“若师尊此举是为责罚,原无乡愿再多受三年,十年亦可。前辈指点大恩,原无乡毕生不忘。”
老翁摆手道:“罢了,此事揭过,不必再提。莫尽讲些小道友听不懂的话。”擦净了双手,捻髯而笑,“进来吧,不过,今夜确实未有准备,只有些米粥与烧饼。”
原无乡点头称好:“此二物本是老前辈的私珍,我料他必不会挑嘴。”
老翁看了看原无乡献宝一样的神色,又看了看其怀中安然若素的小金娃儿,亦觉得十分有趣,笑呵呵地取来灶上热腾腾的米粥与香酥烧饼,并将碗筷等一一摆到桌上,随后笑问:“原无乡,你舍得将这位小贵人给老朽一观吗?”
原无乡忙着吹粥,闻言抬头,惊讶道:“我有什么可舍不得吗?”遂把倦收天转向老翁的方向。
呵,不肯松手也能叫舍得吗?
老翁口中说要看看倦收天,却一直在打量原无乡,忽道:“有个伴儿陪你的感觉如何?”
原无乡想也不想地答道:“可惜,他不是吾师弟,不然,可以天天陪我。”
老翁转眸端详着倦收天,这孩子虽为天之骄子,却难免落入孤煞之格,与之交陪的代价,你可知吗?遂又道:“若他不想陪你呢?”
原无乡将吹凉的粥送到倦收天的嘴边,轻声道:“换我陪他,也是一样。”
倦收天根本没理会这一大一小在说些什么,因为米粥闻起来甚是香甜。期盼着,勺子终于将吹凉的粥递到嘴边,急忙一口吞掉。
原无乡欣然道:“前辈快看,小道友果然十分喜欢。”
老翁看了看窗外,点头道:“甚好。吾还有事。你且好生在此,我去前堂看顾。”遂走出小屋,合上自家院落的小柴门。
暮色四合,沉沉垂下来。
院外有一株参天古木,虬枝盘结,已不知生长了多少个百年。
老翁负手缓行而至,抬头望向远处的暮霭,突然道:“呵,汝来,是因为担心他吗?”
有人不知何时站在树下阴影之中,低声道:“原无乡毕竟只有七岁,照顾倦收天的责任维系着南北两宗的关系。”
老翁道:“你也知道他如今也不过七岁年纪!这两年来,你将他置于最特殊的地位,又故意冷落其存在,让他在众道子之中容身何等艰难!你既给他最大的自由,又给予最苛严的标准,你待他甚至不如你之徒孙,但他可是——”
抱朴子出声打断道:“他是我的弟子,吾自然关心。但他亦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吾给予他最特殊的地位,只为审其如何自恃;忽略他的存在,是为视其可会自弃;给予他自由,为验其自律;予其苛严,为检其韧性。汝从来都是看得最清楚的人,又何必多此一问。何况,汝正因为明白,故而在暗处对其多有提携,此为其无量福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