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真累了,不知不觉就睡了。
长梦悠悠,不记当年。
最负英雄踏上山的时候,骤雨初歇,夜色已深。
只有一间屋子仍燃着灯。
倦收天在等他。
最负英雄走进去时,奇怪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原无乡呢?”
倦收天道:“睡下了。”
最负英雄了然道:“今日确实辛苦你们了。”顿了顿,忍不住抱怨道,“原本以为还可再来吃一餐。”
倦收天不置可否:“你为何现在才到?”
最负英雄道:“原兄走得急,镇民诸事只好由我安排。待我来到西华镇后,发觉人去楼空,料你们已然脱险。我思量,找你们并非紧要之事,遂再探天羌营地虚实,以备配合未来行动。”
倦收天道:“未来是多久?北宗有何计划?”
最负英雄将葛仙川之计划又再说了一遍,末了,道:“事皆俱备,依战策上言,内有扰敌之奇兵,外有道门众脉之强援,明夜子时行动,将之一并解决。”
倦收天沉吟着,并未说话。
最负英雄接着道:“兵贵神速,既然对方今日已有斩获,必然有所松懈,难料我方主动前去夜袭。如此我等占了先机。再依战策行事,里应外合,可保不失。”想了一想,又道,“此战以北宗擘划,扰敌之主力当由你我担待,有劳原兄在外守关,接应各脉援军,如此可否?”
倦收天随即点头道:“我赞同。”
“但,我不同意。”
二人抬头,见原无乡披了件外袍走了进来。
习武之人本就警觉,二人本也没觉得能瞒住他。
未着发冠,披散银发的原无乡,面容稚嫩,看起来竟如一弱冠少年。
原无乡甫一进门便质问道:“诶,躬逢盛事,二位岂可将我拒之门外?”
倦收天断然道:“你是南宗之人,而南宗至今态度未明,所以,你不可参与。”
最负英雄道:“师兄说得是。原兄若想出力,自是有好机会,如南宗援兵方面,还要请原兄多加周旋。若得相助一二,北宗自当感激盛情。”
原无乡道:“此事你且放心,既然如你所言,由吾之师妹已往南宗求援,此战又有道门其他各脉参与,南宗之人自然不落人后。况以吾师妹之脾性,必然功成。”顿了顿,又道,“至于吾嘛,在未回南宗之前,不过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既然你们的行动已然对我直言不讳,这扰军之任自然要算我一份。”
倦收天皱眉道:“原无乡——”
原无乡接口道:“好兄弟便要共同分享,你忘记了吗?若你上战场,留我观战,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倦收天瞪他,无奈道:“如此,便要相互照应,这一次,不准分开!”
原无乡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凤凰大人!”又笑顾最负英雄道,“灶台上热了酒食,吃饱喝足,再养神一日。”
最负英雄几乎是雀跃而去。
沉吟了一会儿,原无乡担忧道:“葛掌教之策,也许可以一劳永逸,但略显仓促,甚为冒险。”
倦收天亦认同道:“确实。决定得仓促,不像葛仙川的做法。再迟两日,也许更好。但外族既然挑衅如此,与其之后连逢战事,让更多无辜百姓卷入流离失所之境,不如就由道真为首关,将之阻在此地,彻底了断。”
原无乡道:“也非不可。道门联军,实力坚实,既有此后盾,可保稳妥。”
人之一生,无论长短,总有冲动的理由,再修几百年道也是一样。
江湖侠士们纵然再如何飒沓来去行侠千里,也总输沙场男儿为守家国横刀立马抛却头颅的豪情肝胆。
金戈铁马,风雨飘摇。
危楼画角,响彻中宵。
江山听风雨,湖海任涛涛。
总是行时人最骄。击节声高,浊酒相邀。
怎待来时了了?风尘满面,几人能笑?
新洲绿水绕,清歌一梦遥。
第十九章 初现尘寰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夜晚,与之前千百年中的任何一日并无不同。然而此夜之后,山依然,水依旧,天地为轴,物是人非,欲诉还休。
北宗的信号烟火果然适时亮起,一如最负英雄怀揣的战策所言。无声而耀目的华光,在正北方向腾空,一闪而过。
最负英雄、倦收天与原无乡都早已做好了准备,待信号一起,便趁夜下山。三人皆是身手不凡的修者,由熟悉敌军营地的最负英雄带路,专挑密林小道疾行,倦原二人紧跟在后。
依战策,暗袭为上,扰敌为下。所谓暗袭,就是以高超的武艺潜入敌营核心地带,一举拿下敌军首脑人物,事半功倍地达到扰乱敌军军心的作用。如若不成,则退而求其次,破坏敌军的核心防备,制造混乱局面,以使外围的真正主力大军可以顺利拿下此战。
暗袭是越隐匿越好,诱敌是且战且退,扰敌则是声势越大越好。
三人渐渐靠近了敌军聚集之地,举目望去,果然战甲林立,营帐为室。主帅所居住的中军帐一般在中后方。三人皆以树木为掩护,身形不露,沉着气,等待时机。
最负英雄觉察到敌军极有纪律,一时半会儿难有可趁之机。
战势永远不会等人。
找不到机会,等到天亮就再也没有机会。夜袭若变成了青天白日头底下的全面开战,就失了以小搏大的意义。
三人相互交换了眼神,最负英雄比出一个手势,倦原二人会意。
最负英雄辨认了一下方向,暗示了身后二人大帐的位置所在,自己则当先闪身而出,劈手敲晕了一名巡弋兵,夺过其掌中火把,飞身而上,点燃了几处绣着战斧的旗帜,又猛一甩手,将火把扔向远处营帐。
上风口,风助火势狂,火焰一下蹿起,来势汹汹。
突来之变,兵士惊呼:“走水啦!”,引来一众军士齐齐奔来,扑火救援。
倦原二人对视一点头,催动掌劲扫向四周的松油火把。火把腾空飞起,如雨般散落下来。
有人偷袭!
天羌甲兵顿时奔走相告。
最负英雄现身突袭,吸引住敌军的注意力。
倦原二人则身无影,掌如风,如利刃一般切入大营核心之处。原本由原无乡在前开道,行了几步,倦收天却一跃到了原无乡的身前,掌风一变,直切而入。
不闪不避,笔直而行,遇者残,阻者死,所向无畏。
原无乡倒是就此跟在后面,反无事可做了,暗自偷笑:“咦,这么爱打架,这次可让你打痛快了!”
一团金一团银,只见影,不见人。敌军不知来了多少人,也不知对方是不是人,如在与不可捉摸的对手周旋,待数多人被击飞之后,已然胆怯。
倦原二人并没有耗费太多精力,已然冲到了主帐之前。
大帐中灯火通明,帐上映出一个人端坐案前的身影。
倦收天仍然笔直而行,似从来不会拐弯,天下没有什么能阻他的存在,一抬眸,手一挥,人与剑光合一闯入了帐中。
原无乡自然紧跟其后,亦冲入其中。
眼前一亮,灯烛如昼,却空无一人。
倦收天与原无乡一怔。
最负英雄甩脱了纠缠的兵士,亦冲了进来。
案几上的书籍层层垒起,上面盖着一张狐裘,隐约像一个伏案的人形。
原无乡立即道:“不对,快离开!”
大帐是为中军帐,即首脑帅位所在,一切指挥与议事皆在此进行。即便出征,亦会有专人把守。非紧急事务,帅不离帐,眼前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对方竟料到会有人来偷袭!
三人正待冲出大帐,只听见帐外脚步声隆隆,地面都似在震颤,不用看也知道外围都是敌人。
只听一人笑得十分张狂道:“尔等果然命大,可惜这一次就没有这种运气了!”
白帐似穹顶,罩住了内中三个人。雪白的帐壁上印出四周黑压压的人影,刀兵四立。
倦、原、最三人只知外部皆是敌人,如若贸然而出,不知多少暗算在等着他们落网,但不出去也难保对方不从四周齐上冲进来,同样是个插翅难飞的局面。
最可怕的仍不在自身现下的安危,三人心知今夜之行动被敌方料得如此之准,事有蹊跷。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军机漏泄,道真堪危,甚至来此路上的道门联军的处境也同样堪忧。
冲出去是三人之险,呆在这里不动便是众人之危。
原无乡抢先开口,低声道:“当下须得掩护一人,冲出重围,向道真示警。”
未料,倦收天与最负英雄齐声道:“你先走。”
原无乡一怔,随即笑道:“此时此刻,恐怕只有深谙战策与地形的最负兄可担此重任。”
不待其他两人答话。
楚狂师敌一声令下,箭矢雨点般射进来。
箭尖都带着火油,白日里已见识过它的厉害之处。而大帐的布匹虽然厚实,也是易燃之物,沾上不多时便会点着。
原无乡当机立断道:“莫动,我来!”
双足立于帐心,两掌当心划拨太极,浑厚的无极之力流转而出,撑起了整个大帐,一时大帐如鼓起的风帆,略离开了地面,随即双掌一错,帐身如风轮般旋转而动,一沾上它的火矢,顿时为这股阴柔绵长之力弹出,反倒纷纷落入天羌军士之中。
由于人群密集,又靠得太近,天羌众敌军根本躲闪不开,只得活活生受。突如其来的变化,制人之人反受其制。一时哀号声动天,附近营帐亦受殃及。
楚狂师敌脸色发青。
不消他喊停,一时也不敢再有人放箭。
待火矢之攻势被迫停止之后,白帐也渐渐停下了旋转之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三人仍在其中,而大军仍在其外。
局势一时僵持。
楚狂师敌冷笑:“你们想得太轻易了!”
三人正商量对策,最负英雄一抬眸见有什么正从帐缘渗透进来,过去俯身一探,触手粘腻。
原无乡见状道:“不好,敌军正以油脂浸润周围草木,再度引燃,吾等将无立足之地。”
倦收天道:“如此,惟有制敌于先,不可再等。”
人多势众这种道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胜败的关键要素。眼下三人若无强援内外合力,围困之劣势马上就要应验。
三人仍未有惧色。
就算硬闯出去,以他们的功体当不至于送命。但这一次不是他们三人的行动,还有大半道门盟友在外接应。如果他们就此无功而返,将宣告此次行动的彻底失败。又或者,敌人亦料到外围另有增援,同样会有所准备。无论如何,身在险中,也算是此行的目的——暗袭的初衷也本是为了险中求胜,为其他道友谋取最大的胜机。
即使暗袭不成,也必成扰敌之势。
倦收天沉声道:“师弟,情况有变,始料未及,需有人通知道门其他人此地的情况,以及可能的变数,切不可让他们同样中了埋伏。”
原无乡亦接话道:“虽有蹊跷,但计划不变,扰敌之策由倦收天与我来完成。你须尽快通知道门各部,此去千万多加小心。”
最负英雄仍犹豫道:“独留你们在此,太过危险,不如以信号通知各部速来增援。”
原无乡摇头道:“不可!如此敌军便知另有援军,心生警惕,于我等后期行动不利,既然此役是为了一举歼灭,就不能让对方探知我方底牌。况且道门各脉,平日少有机会操练成军,并非熟练战阵之师,能否默契配合还在未定之数,一旦打草惊蛇,无疑自曝其短,恐怕于我方大为不利。”
倦收天点头认同道:“无错。何况牵制敌方主力原本就是我等此行任务,纵情况有变,任务不可更改!”
最负英雄见其二人何等坚决,心知是劝不动了,只得无奈道:“话虽如此,何以突围,亦是眼前难关。”
言谈间,数十柄长斧利刃划破大帐的白幕,裂帛之响不绝于耳。
楚狂师敌森然而立。
真好,不出来是吗?哈,逼出你们何其容易!吾就以铁甲重兵之钢矛破你帐幕,再以铜盾为掩,直冲进去,即使单纯的碾压,不留一道缝隙,也能教汝等粉身成泥。何况,汝等立身之地已经是火油渗透之处,只消几把火自四面燃起,还想往何处升天!
倦收天负手而立,无视刺入的兵刃,漠视再度燃起的烽火,抬头望向帐顶,忽道:“困人,还是人困,亦未可知。”
原无乡爱煞了倦收天这骄傲自恃的模样,悄然站到他身边,笑顾道:“你可想好了?”
倦收天回眸来看他,眸中亦有旁人看不出来的笑意,无畏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原无乡垂眸,轻轻摇头:“如你所愿。”
最负英雄想不明白,除了强行突围,还有其他办法吗?
大帐破开的时候,众甲兵以四面合围之势一起冲入帐中。
帐顶却突然飞了起来。
众甲兵根本收不住冲击的势头,前排士卒虽惊觉有变,欲缓下脚步,但后排不明状况,急推前列而行,前列收不住脚步,只得一股脑齐冲进去。
很多年后,这块土地上已经没有人居住,黄沙漠漠覆盖了多少枯骨。见证过这一刻的人,有不愿想起的伤痛,有不愿触及的悔恨,却没有人可以否认,那一刻的光华足耀古今——在此之前,无人能想象,在此之后,没有人可效仿,黯然了日月,遮蔽了星辰,无人或忘。
最负英雄就此惊住了。
已经没有人还会期待它降临人间,它却出现了。
倦收天反手将剑插于地面,通身泛着金色的光华,金阳之力贯入地面,顿开八面阳火,沉喝一声:“巧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