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凤略思索,追问:“还有何线索?”
善若水叩首:“属下无用,这已是全部。”
“的确是无用。”萧羽凤冷嘲一声,不耐烦摆摆手。
善若水心中惭愧,再叩首,艰难拖着腿回到染血的刑凳上,顺从伏趴下。
他还有百下板子没挨完。
他三日不眠奔波,新伤旧伤叠加,回来又受刑,体力实在不济,他决不能在受刑时昏迷,主人不喜欢他如此。
剩下的影卫面面相觑,沉默起来。善若水扫了一眼示意动手。
沉闷的板子声再次响起,染血的亵裤在板子抽击之下越来越湿,粘稠的鲜血缓缓流下。
萧羽凤不再理会善若水,陷入沉思。
萧祁凌道:“凤弟,剑圣避世数十载,深入简出,近年除了你,亦无人挑战他,到底还有谁,知剑圣长居之所?”
“沈时墨。”萧羽凤道,“除了我,只有沈时墨知剑圣居所。”
萧祁凌数十年浸淫江湖,本能使他警觉起来,诸事蹊跷,剑圣身亡,堰月流传民间,剑圣坟冢遭掘,青龙雪山村民被屠,他虽暂时找不出关联之处,可他隐约察觉这是个局,而且是指向萧羽凤的局。
“剑圣为何而亡,若能找出剑圣死因,谜团或能解开。”萧羽凤开口。
“凤弟,你与我回红袖宫吧。”萧祁凌神色肃然,“在红袖宫,无人可伤你分毫。”
“你亦察觉有人对我设局?”萧羽凤轻笑,“敌暗我明,倒不知是何厉害人物,竟能杀剑圣。”他眸中掠过一丝执念,玩味,“若真有此人,我定要与之一战。”
萧祁凌明白萧羽凤心思,凤弟自幼性格乖张,以挑战危险为乐,如今混乱局势正是凤弟所喜,他怎会躲避?
他心中大大不安,心跳迅疾,思忖一二,道:“我明日回惊鸿阁,亲自护送九天蛇胆回阁,然后多调令些影侍护你周全。”
听风区区侍从,传口谕是无法调动惊鸿阁二十八高阶斗士的。且九天蛇胆为凤弟重要药引,他亲自护送才安心。
“萧祁凌,你真是贤内助啊,与我心意相通呢。”萧羽凤调笑。
萧祁凌见凤弟没心没肺模样,内心长叹一口气,宠溺揉了揉他脑袋。
板子笞责之声终于停下,善若水已无力再起身,他如一只飞倦的鸟儿,抱着条凳,神情恍惚。他唇上布满深可见肉的牙印,血迹斑斑,他似在晃神,根本没意识到刑罚已毕,依旧死死咬着嘴唇。
“他也是可以打坏的麽?”萧羽凤惊奇道,无半分关怀之意。
萧祁凌平素虽不喜善若水,可也从未见善若水如此虚弱,出言提醒:“他违抗师父命令来服侍你,本就受了五刑,之后又诸多奔波,体力不济也是有的。”他不肯责备幼弟,只劝,“你悠着些,若有朝一日真打死了他,又有何趣味。”
刑凳上的善若水动了动,显然恢复意识,他一双清澈墨瞳望向萧羽凤,只一眼,又垂头,哑着嗓子:“谢主人赐刑。”
“把他送下去将养吧,你们也别回宫了,留下保护小少主。”萧祁凌对八个影卫下令。
众人应下,行礼,将善若水抬去了偏房。
如血残阳落下,天渐渐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
没一会,萧冥就会回来了。
☆、生当与君相决绝
第二十五章生当与君相决绝
膳厅,烛光璀璨,满桌佳肴。
萧冥在军中沉默寡言,一字千金,在萧羽凤跟前却变了个人,他兴致勃勃与萧羽凤谋划:“凤弟,如今护城军中将才奇缺,从五品以上将军皆年过四十,众人道护城军是苦差,可若是做了将军,待遇大大不同。”他停下喝一口汤,继续道,“萧家亦有不少旁系弟子身怀武学,在江湖难搏名,潦倒度日,倒不如去做个参军,晋升有望。”
“江湖人最忌讳朝廷事,你倒上赶着去?”萧羽凤夹了一块笋,啜一口酒,满口鲜香。
萧冥替他布菜,放在碟中,温声:“江湖风云出我辈,可功成名就之人凤毛麟角,能达显于世自然绝妙,若不能,也该早早图谋。”
“你怎觉得你不能?”萧羽凤好笑。
萧冥神色坚毅,在琉璃灯下熠熠生辉,端得少年意气:“我觉得我能,可我如今不满足一侠客之名,我要做更多事,要让萧家为江北众家族之首。”
萧羽凤从第一眼见萧冥,就知他心怀大志,虽潦倒为人欺,可志从未灭。
萧冥并无高人指点,年纪轻轻修出此番修为,不刻苦不可能,无恒心不可能。
“四哥终有一日,会青云直上。”萧羽凤笑着。
萧冥颔首:“我希望那一日,五弟能与我一起。”
他一双星眸脉脉深情,极为笃定。
萧羽凤被他的深情撩拨到,拍了拍膝,示意他跨坐上来。
方才还大谈宏图,萧冥一下子脸红透了,他于情事方面青涩惶恐,一边担忧自己愚笨,一边担忧五弟嫌弃,胆战心惊也不为过,可他也实在喜欢与萧羽凤一起——
秀色可餐,秀色可餐。桌上那条滑溜溜的醋鱼,与五色珍珠丸子,实在美味。
清越院偏房。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头,善若水在皎皎明月里睁眼。
强烈撕裂痛楚自心底涌上,他撑起身,喉头腥甜,伸手捂嘴猛咳数下。
月光下,黑色的血液自修长白皙指缝间流出。
善若水急促呼吸数下,起身打坐,闭目凝神调理内息。大概两盏茶的功夫,他睁开眼,若无其事用帕子擦净手指上粘稠黑渍。
他不知睡了多久,噩梦缠身难以安眠,过去诸事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翻涌,快把他逼疯了。
他梦见湖畔的夕颜花,梦见他抱住的少年,可少年回头,却是一张明媚娇艳的女子容颜,灿若春华;他梦见红绡帐暖黛梨与他的缠绵,然后小少主萧羽凤送给他一红木黑盒,盒中是什么?对了,是被脐带勒断脖颈的死胎。
然后呢?少年冲冠一怒为红颜,他率旧部长枪涤荡红袖宫,血流成河,连杀百人,如修罗恶鬼,惩戒无情冷酷的红袖宫。那时,他誓杀萧羽凤,他也差点做到了。
善若水头痛欲裂,他胡乱倒了一壶冷茶,一饮而尽。
他几日不进食米,腹痛难忍,如今受了刑,伤处发炎,烈火灼烧般难忍。
他的过去简直是一场笑话,索性苍天有眼,他能忏悔。
“吱——”门扉打开,有人径直走进来。
善若水头也不抬,屈膝跪在地上,叩首在地,嗓音沙哑:“主人。”
萧羽凤沐浴过后,头发披散着,发梢还有丝丝水汽。房屋狭小,他几步就走到罗汉塌边,撩袍落座。
善若水屈指一弹,门扉轻轻合上。他跪行几步,虔诚伏跪在萧羽凤足下。
萧羽凤兴致还好,拿花枝拨了拨灯芯,房中烛光明亮,冲淡了月光清幽。
“今日为何罚你?”萧羽凤踢了踢善若水。
善若水垂眸,喉咙干燥得要裂开,他咽了咽唾液润喉方开口:“今日是白书的忌辰,属下该打,等属下回到红袖宫,定会长跪于白书墓前忏悔己过。”
“小白这人沉闷无趣,我从未宠过他,但他是我的玩物,你杀死我的玩物,总让我不悦。”萧羽凤单手撑着下颌凝视善若水。
善若水再叩首:“求主人狠狠责罚贱奴,不要气坏身子。”
萧羽凤没发话,善若水便维持请罚的姿势,不敢动弹。
良久,他听到轻飘飘一句话:“你为何越来越虚弱了?”
善若水的坚壁清野云淡风轻就在这一瞬化为齑粉,他闭上眼,不想情绪形于色,未几,他深呼吸一口,恭敬回话:“主人无需挂怀,这都是皮外小伤。属下来萧府前受过五刑,体内被埋刑针,待属下回宫取出,自会痊愈。”他咬住唇,重重叩首,嗓子嘶哑得好似带了哭腔,“多谢主人关心。”
“如今局势晦暗不明,我希望能早除蛊身,碧血灵芝还需多久?”萧羽凤问。
善若水回话:“还需数十日,属下定尽快为主人取得。”
“善若水。”萧羽凤忽叫他一声。
善若水抬首。
月色清辉洒在萧羽凤眉眼之上,寡情冷漠,不染纤尘,衬得实在好看。
“等你献上碧血灵芝,我亦会履行承诺,让你与梨夫人双宿双飞。”萧羽凤伸手抚摸善若水脸颊,“等我除了蛊身,你再无机会为你孩儿报仇,可要三思。”
善若水嘴角荡漾起一抹笑,他温柔与萧羽凤对视,启唇:“多谢主人,属下只盼与梨夫人安稳渡过余生,不敢再有奢求。”
他伸手握住萧羽凤冰凉的手,温顺垂眸,不再言语。
我多么希望,能用我的血让您暖起来。
我多么希望,再与您多待片刻。
我的罪过今生已难赎,我祈求上苍让我于地狱受苦,将所有福报留给您。
“你很爱梨夫人。”萧羽凤一时突发奇想,好奇询问,“什么是爱?”
善若水认真思索,随后望着萧羽凤道:“生当与君相决绝,免叫生死作相思,爱是奉献与受苦。”他挪开目光,淡淡道,“属下深爱梨夫人,谢主人成全。”
他隐约觉得萧羽凤变了,他竟开始思考情爱为何物。
萧羽凤细细想了想,依旧想不明白,不明白之事,雾里看花,亦是趣味。
“您……今夜能留宿麽?”善若水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萧羽凤抽回手,无情嘲笑他一句,起身离开。
善若水仍跪在冰凉的地上。
良久,他自嘲一笑,起身,回到榻上,调息打坐。
蜡烛摇曳片刻,熄灭在灯油中。
乌云遮住月光,夜深且浓稠,善若水屏息凝神,内劲游走周身,一股强大暖意充斥血脉,臀腿上的刑伤亦不算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千纤细藤蔓刺进血肉,贪婪掠夺的锥心之感。
他的背后,呈现出大片褐红之色,状似灵芝祥云,随着真气游走,色泽逐渐化碧,于惨淡月光下万分骇人。
皮肉下的灵芝仿若活物,伸出密密麻麻柔软触须,顺经脉延伸到善若水身体各处,吸食真气精血。
善若水额心出现一枚碧色灵芝印记,向外冒着黑凸凸的死气。
☆、天剑山庄
阴雨放晴,天朗气清。
萧冥一身玄色劲装,墨发高束脑后,英气无双。他与门口的听风打招呼,得知萧羽凤在听竹子轩摆棋谱,径直走向听竹轩。
苍翠竹林,风过肃杀,满地青色竹叶。碧色掩映之中,一轩邻水而立。
江北秋日尚暖,日光刺眼,小轩三面罩上薄娟,滤去燥热,只投柔光。
萧羽凤静坐棋桌前,漫不经心落子。
萧冥立得远远的,呆呆看了他好一会,低头一笑,踏步上前。
“五弟,天剑山庄有武林大会,广邀江湖各大门派家族,爹爹今次也带我去。”萧冥在一旁石凳上坐下,笑道,“约莫十日能回,五弟可有何想要之物,我替你捎回来。”
萧羽凤凝视棋盘上残局,手中把玩一枚莹润黑子,没理他。
萧冥意识到自己唐突,心中惭愧,立马闭嘴,乖乖等着。
许久,萧羽凤将棋子扔回棋盒,揉了揉太阳穴。
棋盘上残局未动一子。
萧冥不敢再开口,只惶惶望着萧羽凤。
“你下次再唐突,我就打你屁股。”萧羽凤看萧冥如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犬,心情不错,抬手拧了他脸颊。
萧冥在萧羽凤面前特别容易害羞,他脸颊浮上红晕,强装镇定轻咳一声:“我晓得了。”
“我知晓天剑山庄,是一位姓史的老爷所建,隐于深山之中,颇风雅。”萧羽凤抽回手,“爹能带你舆会,是器重你,你多在江湖走动,扬名也快。”
萧冥颔首:“五弟所言极是,待我去看看,若真是好地方,我就去求史老爷,然后与五弟一起游庄。”
他深陷情网,处处以萧羽凤为先,满心柔情蜜意。
“只有一事我还需嘱咐五弟。”萧冥握住萧羽凤冰凉手指暖在怀里,满目关怀,“如今三哥也不在,只有善若水伴你左右,你需得小心他。”他怕萧羽凤误会,笨嘴拙舌的解释,“我没有吃醋嫉妒。”
“你也到更年期了,这么啰嗦?”萧羽凤嘲笑他,“快去吧。”
萧冥依依不舍与萧羽凤缠绵了好一阵,才一步一回头的走出听竹轩。他没走几步,正好见善若水迎面而来,一身青袍,松竹风骨,丰神俊秀。
萧冥也不得不承认,善若水长得很俊美,是一种能迷惑男女众生的美。
他们眼神交错,算打了招呼,彼此没有停留,擦肩而过。
萧冥顿步,回首看善若水,剑眉深蹙,担忧愈甚,他觉察善若水身上的邪气更重了。
等萧冥回到自己院子,小厮早已收拾妥帖行李,萧老爷派人来催,萧冥匆匆出门。
天剑山庄一行,萧老爷带了长子萧天坤和四子萧冥,一行人车马兼程,爬山涉水,两日便来到天剑山庄。
天剑山庄高朋满座,人群密集,呼朋引伴,颇为盛大。
萧冥发现,此次舆会的,有各大门派掌门,还有好多武林望族,他心道史老爷有能耐,竟能让天下英雄卖他这个面子。
这几日陆陆续续有门派前来,亏得天剑山庄占山为庄,屋舍厢房数百,能妥善安置往来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