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从前就是位绣娘,做过许多名贵衣裙,其中有些特别贵重的都是连夜赶工,同样会被主家看管起来,不许与外人联络。所以对于这一要求她无异议,便点头表示知道了。
刚进家门,跛脚的蒋伟便迎了上来,并不先问活计成与不成,而是道:“柳镇在咱们临镇,你走了这么远累了吧,喝碗水,我给你做饭去。”
蒋父蒋母从屋里出来看到这幕,只能无奈叹口气,他们这个儿子已经被蒋氏迷晕了头,说什么也没用了。
蒋氏跟着进了厨房,帮着忙活,蒋伟撵她几次,她不言不语却也不离开,蒋伟便只能随她了。
两人沉闷地干了一会,蒋氏忽然道:“主家说,这次做工为了保密可能吃住都要在主家,做完工才能给放回来。”
蒋伟一听就紧张了,“这,会不会骗子啊,怎么做个工还要住在主家。”
蒋氏道:“衣裙贵在款式新颖,要是有绣娘将图纸偷出去传给外面,样子被提前泄露就不值钱了。”
蒋伟呐呐道:“是这样啊。”
蒋氏看他一眼,“不过主家仁慈,答应每三日可以与家人相聚两个时辰,免得家人担忧。”
蒋伟立刻道:“那我到时候去看你。”说完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又小心翼翼添上一句,“可以吗?”
蒋氏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吃过午饭,蒋家大门被敲响,竟是孟氏来了,拿着她当家的衣服过来要蒋氏洗。
因蒋氏过几天就要去柳镇做工,蒋伟不愿意她累到,便替她推诿了。
孟氏又生气又嫉妒,恨道:“她就是个丧门星,你看看自从她进了你家门,你家被害成什么样了。事到如今你还护着她,她是给你下蛊了吗,你怎么就执迷不悟!”
蒋伟倏然阴沉了脸色,“我家的事和她没任何关系,以后你也别来了,她要出去做工,我一个汉子不好招待你一个妇人。”
孟氏被蒋伟轰出去,回头就看见蒋氏站在门口,听了全部,蒋伟脸色霎时白了。
“那个,你不要听孟氏胡说八道,我家的事和你半分关系没有。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你不愿意嫁给我,是我没福气。他日若是你遇上可心人,我便给你休书,把你当妹妹嫁了,这里就是你娘家。想来你我二人并没有夫妻之实,你夫家也不会因此亏待你。”
蒋氏低着头,依旧如往昔般没有言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家寝房内,周誉趴在案几上看账本,周景在旁指点,偶尔和沈墨说几句话。
“小墨,咱家的宅子我打算买下来,当初租不过是因为手里银子不够,周转不开,现在有了银子还是买下来放心。”
沈墨自然同意,“李老爷肯卖吗?”
“肯的,就是价格高了,要五百多两。但咱家铺子在这里开了这么久,名气也出去了,贸然换地方只会损失更大,不如买下来。”
“虽是贵了些,不过也值当。”沈墨道:“私塾的事情你打听清楚了,准备什么时候送小誉过去读书?这个可是大事,耽误不得。”
“明日,我打听妥帖古老先生的喜好了,明日便去。”
古老先生五十有六,是先帝十五年的秀才,文章做的尚可,不知什么原因却次次与进士无缘。因家里穷为了糊口,后来便放弃了科举,回到柳镇开了家私塾。
古老先生十分重礼,因不喜商人身上铜臭之气,所以学堂里大多是贫寒学子。
为此,拜访这日,周景自己虽然穿着如常却叫周誉特意换了件好久不穿的粗布衣裳。
“不是说叫你装穷,而是你同窗都是穷人家小子,只你一个奢靡富贵不仅有显摆之嫌,还非常容易被其他学子排挤。所以但凡其他学生问你家境,不好骗,你便语意含糊,糊弄过去就可。”
“是,爹,儿子知道了。”
打听到古老先生喜好,周景也不带大量铜臭,而是遵循古礼,带了六礼。
拜师六礼指的是莲子,桂圆,枣子,芹菜,红豆和猪肉条。六物均不是贵重之物,然意在心思与寓意。便说莲子寓意夫子良苦用心;芹菜是为了鞭策学子于学业上勤奋好学,战战兢兢;桂圆乃是希望莘莘学子学业圆圆满满;枣子红豆便是讨个吉利,鸿运当头,早日高中。至于猪肉条,孔夫子时期传下来的,只不过那时是用于代替束脩。如今的束脩虽然加了银子,但猪肉条作为六礼之一却被沿袭下来。
两人坐牛车到‘仁德’私塾前门,敲了几下便出来一个门房,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周景周誉几眼,看周景穿着富贵,便知道周景应该是个商人老爷。
周家现如今已不是当初在集市上那个摆摊子的周家,做一身棉布衣裳还舍不得穿。现在有布庄支着,绫罗绸缎穿在身上早成了平常。这也是私塾门房一眼看出周景身份的原因。
门房跟在古老先生身边,身份富贵者见之多了,再加之都是求古老先生收下儿子做学生的,来者态度大多谦卑,又因古老先生出了名不喜欢收商人之子学习,十有八九是要退回的。所以他不仅不怕反而学了古老先生也不大瞧得起商人,觉得他们满身铜臭味,没有读书人的清高。
门房语气不大客气,指了指后门,“先生正在授课,你们去后门等。”
后门可不是接待正客的地方。
周景却不恼,反而对着门房揖礼,周誉也跟着同样作揖。
从前商客听了让上后门等的,就算涵养好不恼怒却也只是碍于古老先生的情面,从没这般客气的。门房不禁多瞅了一眼。
周景淡定地牵着周誉的小手往后门走,便走边问:“可觉得委屈?明明什么也没做,只因为不能改变的身份便要受这份莫名其妙的闲气。”
周景的步子不大不小,正好够周誉小小的步伐跟上。
周誉摇头道:“儿子为了学业受此刁难,不觉如何,只是连累爹爹受委屈,心里难受。”
周景却笑了,“小誉,咱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然没有分得清的道理。所以你以后长大了做事前要先想想爹娘,想想做事的后果,切不可一时冲动,否则爹娘与你同根同体,都会受到牵连。同理,如今说是为了你的学业,你不觉得委屈,爹便也不觉得委屈。因为日后你若有幸考取功名,爹同样会沾你荣光,受人尊崇,此等闲气也不敢有人给爹受了。”
“爹,儿子晓得你的意思了,三思而后行,未雨绸缪。儿子一定会刻苦读书,不负爹今日为儿子受的委屈。”
“小誉,我估计古老先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咱们进去,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记得见机行事,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爹教过儿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省得的。”
父子二人来到后门前,便没有再敲门,而是一直站在门口默默等待,只偶尔说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没讲一句抱怨,要是想到旁的,周景还会考考周誉。
就这么一直等到私塾下课,学子陆陆续续走尽,也没等到古老先生唤进去。
站在外面时间长了,纵然秋风比不得东风刮骨,依旧冻透了。
“冷不冷?”
周誉道:“不冷。”
可看他小小的身子一个劲打哆嗦,周景便将他抱了起来,解了外衣裹在怀里。
厅堂内,古老先生喝了口热乎乎清茶问道:“外面那两个求学的走了没?”
门房回道:“没,还没走。”
古老先生怔楞了下,“竟还没走?可知这次是哪家的老爷?”
“不知道。不过小人看那个老爷虽然穿着富贵,孩子却穿得很普通,如小人一般粗布麻衣。而且这次这两个人很不一样。从前小人让那些老爷去后门等,虽然都碍于先生情面不曾训斥过小人,但给些脸色看还是有的。这次这位老爷竟然领着他家少爷给小人作揖,弄得小人倒不好意思了。还有,他们二人虽然等了二个时辰了,可不曾闻得一句抱怨之语。且那位老爷还时常考考那个少爷的功课,至于考得是什么小人也听不懂,反正不是先生平日教的那些。”
“哦?”如此一说反倒勾起古老先生的兴趣,读过书的商人?古老先生略微沉吟片刻,撂下茶杯,“请他们进来。”
父子二人跟着门房来到厅堂,周景首先揖礼,“古老先生,在下周景,这是小儿周誉,今年八岁,求先生收在私塾里读书。”
周景,这个名字就是古老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忽略不了这个如雷贯耳的大名。原因是他夫人是‘遇见’布庄的忠实客人,自然他的财力供不起夫人买周家铺子里的奢侈裙子,但却能买得起周家染出的那些鲜艳布匹。
古老先生淡淡点头,并没表现出识得周景身份的样子。他却注意到周景手里的拜师六礼,而不是其他奢靡之物。
“学生周誉见过先生。”周誉脆生生不慌不乱地给古老先生作揖。
周景表现得人模狗样古老先生倒没什么反应,可一个八岁的孩子表现的有礼有度就不得不引起古老先生的注意。
“你叫周誉?”
“是。”周誉一点也不怕古老先生,更不怯场,礼貌回道:“学生名字是爹取的,取遇见之意,得幸爹和阿么相遇,感谢学生与爹阿么相遇。”
古老夫子并没有反应过来周誉话里的意思,他瞥了眼周景,心里还暗暗怪他装读书人,给孩子说的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要说父母相遇得已感谢,那么孩子和父母相遇个屁,那是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过碍于父亲威严古老先生并没有揭穿。
反问周誉:“你之前可曾读过书?跟了那位夫子习的?习了哪几本书?”
“回先生,之前跟着陈夫子学过一段,习得一些字,《三字经》讲了一半。后来陈夫子走了便跟着爹学过一些,爹给学生讲的乃是《孙子兵法》。”
“《孙子兵法》?”古老先生不可畏不吃惊,便是门房说过周景也许是识字读过书的,能教儿子些东西,古老先生也不敢想他竟教一个八岁孩子《孙子兵法》。且不说八岁孩子能不能听懂,就说这般深奥的兵书他尚且不敢说参习透了,周景一个一知半解的怎么敢讲,就不怕误导了孩子。
古老先生不满意的瞪了周景一眼,觉得他有误人子弟之嫌,又不能什么不问就教训人,便走过程似得道:“既然你说你父亲教过你《孙子兵法》我便考考你如何?”
“请先生讲。”
“我问你《孙子兵法》第一篇,哪篇?”
“始计篇”
“始计篇,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哪五情?”
“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嗯。”古老先生点头,“你自己何解?用自己的想法说来听听?”
这个问题周景已经问过他许多遍了,因此周誉甚至不用深想,张口便道:“百姓和民主的意愿要一致才能一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作战胜败非简单易事,天时地利人和都要考虑到。而将领更是关键,需要赏罚分明御下严谨本身以身作则,果敢智慧。只有制度贯彻执行,士兵训练有素,才会克敌。”
古老先生没想到周誉会答得有模有样,竟没被教歪,不自觉看了眼周景,见周景面露微笑,十分满意他儿子的做答。
古老先生不知怎地心底生起阵不服,竟置气上了。
接着问:“你答得中规中矩,无甚出彩也无大错。但读书讲究学以致用,我且问此篇你认为学了何用?”
“以身作则,赏罚分明,制度严谨,无论做人做事应当以此为准则方能成事。当然我家里生意一样试用。”
最后这句话古老夫子不大满意,心想,这一个好好的孩子看看才多大就给教的满身铜臭味,竟想着做生意赚钱了。
古老先生一口气考了五六篇,周誉都对答如流,古老先生不服气,他私塾里的孩子就是比周誉大些,多读书了几年的,也没有周誉这般通透,他就不信他教的还不过一个商人教的好。
又问了几篇,终于把周誉问到愁眉苦脸,脸皱成了包子。
“回先生,这篇爹还不曾教我。”
嘿嘿,古老先生高兴了,不会好啊,不会他才能教。
“我给你背一段,没人教你,你便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与我听。”古老先生道:“孙子曰: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何解?”
周誉看了看周景,周景对他笑,示意他尽管大胆讲,错了不怕。
周誉站在地中间思考许久,厅堂里无一人催他。
“学生以为,孙子的意思是打仗是劳民伤财的大事,会累及百姓生活,可以适当用计或者间谍,一样可以达到取胜的目的。”
不止古老先生,周景下巴也掉在地上拾不起来了。他儿子,八岁的孩子,在无人讲解下,只听了古老先生背了一遍,就能自行理解到这个程度,真不是天才?
古老先生严厉道:“你爹真没同你讲过这篇,不许唬我?”
周誉答道:“真的不曾,有说错的地方,是学生自己胡乱想的,先生别怪。”
古老先生不会怪,只怪周景。这孩子这般聪慧,怎么不早送来,落在他一个商贾之家就知道赚钱真是白瞎了孩子。
“咳咳……”古老先生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时辰晚了,今日就考你到这里吧,明日来课堂上我再继续考你。”
这是收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