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骗我?这里头当真另有隐情?!”
“我们大辽男儿,从来说一是一。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我便会告之你真相。”
陈宁终是动摇了,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要开口。可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王希泽又打断了他。
“将军手里的玉蝉可真别致。”
他笑盈盈地取过对方手中刚被拼粘起的残玉,举起来问道,“听说将军府前今日出了些事端,不知那两个贼人如何了?”
话音未落,王希泽就差点被戳穿了喉咙。常衮虽然不知道他这话中有什么深意,但直觉告诉他,此人又要坏事。
那把刺鹅锥被高高举起,又瞬间落下。就在尖端刺入王希泽脖子的一刹那,陈宁反应了过来。他快速出手拦下了常衮,却还是让尖锥刺破了对方的肌肤,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血,重新流了出来。
“这里可是东京城,由不得你胡来!”陈宁说着看向了明显已经流血过多的王希泽,“你还撑得住吗?”
“无碍……幸好有将军你在。”王希泽用手按住了脖子上的伤口,企图让血流慢些。陈宁递给他一块方巾,让他包住了脖子,却无意间瞧见他帷帽下的半截下巴。那下巴上遍布着烧疤,让陈宁隐隐想到了一个人。
“你究竟是何人?那二人又与你是何关系?”陈宁转头问王希泽。
“和我没关系,但和将军你有关。”王希泽说着又将手里的玉蝉重新交还到对方手上,并将他的手握成拳,完全包裹住那两块残玉。
“将军可以再仔细想想,当时的情形。”
“当时……当时那个孩子说他是杨季的儿子,给了我这东西之后就走了。”
“那女孩呢?”
“女孩……被金吾卫杀了。”
……
“是吗。”半响之后,王希泽喉结一滚,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在王希泽的提点下,陈宁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以耶律迟刚刚的口气来看,当年似乎是他军中有人故意放出了消息,才让对方知晓了自己妻女的下落。
陈宁一低头,看向手中攥紧的那枚蝉纹玉。杨季……杨季的儿子!他记得是和吕柏水的女儿曾经订过亲的。
原来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那个女孩临死前还执着要还他此物。这东西,于他是念想,可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罪证。
“是吕柏水,是他出卖了我。”陈宁用的是几乎肯定的语气。
王希泽不动声色地笑了,尽管笑得有些狼狈。他的衣襟,袖子已全部都被自己的血给浸湿,身体越来越冷,不由自主地在打着寒颤。
陈宁当年作为宣抚使出巡燕云,就是吕柏水担任的监军。谁都知道,他是蔡京的女婿,而蔡京就是主张亲金灭辽的始作俑者。
见陈宁得知真相,常衮在一瞬间瞪圆了双目。他满面怒气地转向了身旁的王希泽,几乎想将他撕得粉碎。
“你又算计我!”
如今常衮手中已经没了可以和陈宁谈价的筹码。事情会到如此地步,只是因为这个人轻飘飘说了几句话。
常衮现在后悔极了,后悔自己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他。明明已经上过一次当,为何还如此轻视这些个狡诈书生。
他们虽然手无寸铁,却嘴如刀锋。
“既然将军已经知道真相,那么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宁愣住了。是啊,他该怎么做?杨季和吕柏水已死,他们背后的蔡京又早已不事朝堂,陈宁又能做什么?
他如今能做的,就是走出去,说出刚刚所发生的一切,让那些捧日军将这二人一并拿下,查明一切真相。
这么想着,陈宁已然挪起了身子。
“将军且慢。将军想不想知道,你的女儿如今身在何处?”
陈宁刚抬起的半边身子,又随着这一句又陡然落下。
“我女儿还活着?!”
“那丫头还活着?!”一并开口的,还有常衮。他记得他当年明明将那孩子丢在了沙漠中,怎么可能会活下来?
惊讶,愤怒,还有嫉妒混合在一起,让常衮感觉到天崩地裂。为何自己的女儿死得那般凄惨,可陈宁的女儿还可以尚存人世?!
“她不仅活着,我还可以让你很快见到她。”
“……你究竟是谁?”
“将军会知道的。”王希泽一边卖着关子,一边左右缓缓打量了一遍这二人的神色,“所以,现在的情况是,耶律将军想要找出仇家,而陈将军则想要父女重逢。”
“你当真知道我女儿身在何处?”陈宁又问了他一次。
“我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耶律将军那位仇家的下落。”王希泽一合掌,摆出一副轻松的语气,“其实两件事本都容易,若二位将军肯按照我说的去做,很快就能达成心愿。”
“他的话不可信!”常衮冲着陈宁脱口而出。
王希泽见他竟然去提醒陈宁,心中好笑,“可不可信,一听便知。其实,杀你女儿的人叫林飞,是当年陈将军身旁最年长的那位裨将。”
“是也不是?陈将军?”
常衮看向陈宁,见他低眉不语,算是默认了。
王希泽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只要让这彼此藏有对方秘密的两个人面对着面,无论他们愿意与否,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就一定会被证明为真相。
而这些真相要如何说,说多少,便由他来掌控。
“这位林副将征战沙场三十余载,从来心高气傲,过分自负,他射出的那一箭代表着宋军之中大部分老将的意愿。比起与辽议和,他们更愿意自己夺回燕云十六州,就像现在童贯这样,哪怕买回的只是几座空城,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陈宁神色一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话在这屋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实际上,事实还远不止如此,但王希泽并没有打算说下去。比如当年林飞为何能找到陈宁之女,找到之后又为何隐居多年不将真相告之陈宁。
他的那一箭,怕也是出自吕柏水的安排。林飞的年纪大到足以做陈宁的父辈了,这样的老将屈居一个小辈之下,自然心有不甘。陈宁想要议和,林飞却急于立功万分反对,所以他接受了吕柏水的提议射出了那一箭。
但林飞毕竟是军人,军魂犹在。当他知道吕柏水竟然私通辽人,使出了下作手段让陈宁妻女惨死辽手后,自然不肯再同流合污。出于自责,他偷偷救回了陈宁的遗孤,并将她藏在身边,抚养长大。
可惜的是,大错已铸,他又怎么敢再去面对陈宁?
“这个人,如今身在何处?” 常衮问的是陈宁,但陈宁回答不了他。
“在清平司,一个叫张浚的人手中。”王希泽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又瞥了眼若有所思的陈宁,“巧的是,将军的女儿也正在此人手中。但此人谨慎多疑,可不会轻易交出人来。”
“张浚……是他!”陈宁闻言又是一惊。
常衮见了陈宁的反应,半信半疑,张口问道,“这么说来,你有办法?”
“有,只要你二人肯按照我说的去做。”
常衮和陈宁都屏住了呼吸看向了他。他们可能还没意识到,在这小小的厢房内,局势又悄然发生了变化。明明该最强势的两个武将,却不知不觉落入了言语的陷阱,重新被一个书生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谓谋略,便如是。
☆、白衣苍狗须臾变
魏青疏已经在院子里踱了几十个来回了。
咕地一声,一只鹰鹘落在了他面前的梨树上,悠然地啄了啄自己的羽翼。魏青疏觉得那鹰鹘似乎有些眼熟,便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料他刚靠近树下,鹰鹘便振翅飞起,发出了两声响亮的啼鸣。
魏青疏见它飞往了厢房的方向,双眉一拧,快步跟了上去。
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推了开来。魏青疏脚下一顿,只见陈宁独自步出,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如何?那耶律迟招了吗?”
“没有。”陈宁冲他摇了摇头,“耶律迟说,要手刃仇人之后,才肯说出真相。这个人,如今正在张浚手中。”
“仇人?张浚手中?”魏青疏听得十分糊涂,但看陈宁脸色,恐怕此下也没空同他解释。
“还要劳烦青疏你将这信送到张司丞手上,另外,千万莫要透露我也在此。”
“……为何?”魏青疏脱口而问。
“这……说来惭愧。”陈宁叹息一声,简略道来,“其实前几日,张浚来我府中找过我,问了我好些天启堡之事。当年我确实有意亲辽,加上金明池中,临水殿大火之时,我又碰巧没在殿中。我想,他是对我生了疑心,所以……”
“什么!他怀疑将军您?!那娘们儿似的阴险谎贼,一肚子弯弯绕!”魏青疏从小就把陈宁当成榜样,张浚如今竟敢诋毁他心中的这位英雄,他岂有不气之理。
“事关重大,我们只能尽快从耶律迟嘴里套出真相,也算还我一个清白。”
话虽如此,但这般做法却不是魏青疏的风格。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陈宁,他大约已忍不住直接冲进厢房了。事已至此,还管他什么真相不真相,交质不交质,先拿下耶律迟再说。
自己好不容易找到辽人的下落,眼看着就要立下头功,现在竟然让他投敌报信,白白将这大好机会拱手相让?岂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青疏,一切当以大局为重。”陈宁似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多提醒了他一句。
“那苏墨笙呢?他可是同谋?”魏青疏不甘心,他总要先知道些什么才行。
“……不是。”陈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道,“我想他不知道耶律迟的目的。耶律迟之前故意结交他,是想利用苏墨笙琴师的身份一同混入京城。而且凤姚瓦舍将要在金明池花船斗技,方便他打探消息。后来事发,他大约是怕苏墨笙会泄露他的行踪,想要杀人灭口,却阴差阳错遇上了刘洵。”
“如此说来,苏墨笙当真与辽人毫无干系?”
“我想是。”陈宁回答得有些心虚。但里头那人交代的很清楚,如果陈宁不按照他所叮嘱的说,就不会见到自己女儿。
张浚怀疑自己,也是那人告诉他的。听了他所诉之后陈宁才想起来,张浚上次来访时,的确话里有话,而且对女儿的事只字未提。
人便是这般,往往龃龉一生,心中自然就分了立场。
陈宁既然都这么说了,魏青疏也没什么好再问的。他只匆匆招来一个亲信,让他速去清平司一趟。
隐在暗处的沈常乐眼瞧着一匹矫健骏马从教坊中迅速窜了出来。
他右腿往后划出半个圈,卯足了劲一跃而起,迅速跟上了那匹马的速度。十丈、二十丈、三十丈……等到大腿的肌腱开始隐隐作痛,沈常乐已经几乎与马身齐平。
他看准了时机,将手里的飞蝗石掷了出去。
石子正中马屁股。马儿骤然受惊,撅起蹄子,阿夜趁势俯冲而下,一下啄走了斥候手上的书信。
那斥候眼瞧着书信被抢,连忙下马去追。可未料人刚入巷,就被照头套上了一个麻袋,一棍子给夯晕了。
几人手脚利落地将斥候抬进了一旁的破屋里。阿夜正站在窗前,得意地一昂脑袋,将嘴里叼着的信吐了出来。
沈常乐迅速拾起了那封信,果见右下角上写着一个小小的或字,定是王希泽欲传消息给他们。但等展信一瞧,却是懵了。
那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狗爬一般,还有好些是从籍册上剪下来拼贴的。沈常乐将那封信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都没看明白,只晓得似乎是写去清平司要人的。
可王希泽莫不是疯了,才会想要主动引张浚来此?肯定不对,这里头定还有暗示。
沈常乐又抓着信纸来回翻看了几遍,眼看着外边儿日头渐弱,却依旧没找出里头的暗语,急得他是抓耳挠腮。早说了这些要动脑子的事儿别指望他,让他猜谜,他宁可进去给常衮多捅上两刀。
“这哪个撮鸟写的字,这般难看!”其余几个汉子也是半斤八两,围成一圈研究了半晌,也没研究出个屁出来,最后只得放弃。
“沈哥,怎么办?不如把信拿回柳庄给莘老?”
“不行,来不及了!”如果斥候迟迟报信未回,魏青疏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他们在教坊外等了这许久,才等来这么一封信,难道竟要前功尽弃不成?
“把信给我。”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回头一瞧,竟是红玉和王希吟。
“希吟!见到你太好了!”沈常乐赶紧将信递给了他。只见王希吟看了眼那封信,迅速从上面抠下了几个被拼贴上去的字。
其余人凑上去一瞧,只见被王希吟去掉了一些字眼的书信并没有显得很突兀,只是语序本来就不明朗的句子如今更显得模棱两可。有些,甚至完全变了个意思。
比如原来书的是:‘现欲杀林飞,替女报此仇’变成了‘现欲杀女报此仇’。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被揭下来的那几个独字,也被王希吟巧妙地重新组合在了一起,另形成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陈女替林飞,天武杀耶律。
“这是什么?”
王希吟唇角微扬,略松了口气,“这是揭字贴。”
这种揭字游戏是儿时他们几个为了瞒着大哥溜出去玩而惯用的伎俩,通常会把约定的时间,地点或其他一些重要暗示隐藏其中,却不料今日倒在这里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