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一天入夜扎营,埋锅造饭后,宴常冀终于有机会仔细看看行军图,是陈靖元特意招他过去看的。摊在地上的行军图复杂了很多,只见原本简略直白的路线,有一半左右已经画满各种符号和数字,沿着路线有规律地排列着,一眼看去,路宽、转角、树高、谷深……居然看得很明白,小小图形配数字,一目了然,形象生动。这人,原来有这才能啊,难怪要带着。宴常冀诧异地看了看还在执笔不停的林晟钰,想起来这是藩王世子,清秀白净,细皮嫩肉的,不过跟着跑了一天马,又画图的,倒是没有想像的那么娇贵,还是有些本事的。
“这一路过来,宽窄相去甚远,有急弯,不适于奔突追击,两侧坡陡谷深,林木茂密,也不宜设伏。前路已知这一段,情况也类似。”陈靖元指着几处标记给宴常冀看。“赵小栓说以前有打过一次并树,宴哥可记得此后路线情况?”
宴常冀刚看了林晟钰画的各种标识,倒是对地形的关注点有了一些感觉,只是上次奔袭一心求快,也想不起来太多信息。
“路一直不好走,跑不顺畅。最后是一段山谷,谷底的路倒是平坦些,一面还有挺长一段是峭直的崖壁。”再多的,根本没留心过。
一天几乎从早跑到黑,人马都疲倦不堪,晚饭后人人都抓紧时间休息。宴常冀一一安排好巡逻岗哨等事务,打算入睡前,看到陈靖元也还在忙着行军图,因为先后又有两名斥候赶来回报,想要询问标记完,两人还要花一番功夫。
果然,第二天天亮拔营的时候,宴常冀一眼瞥见那军奴被陈靖元拉扯着送上马背,一脸睡不饱的迷糊样,无辜地惹来周围不明就里的士兵一众鄙夷的目光。
一上午继续有序行军,回报的斥候也继续带来前路的情况,临近中午的时候,宴常冀去看了看大变样的行军图,就看见最后那段谷口的信息已经标好,路宽、崖高、草木信息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适合埋伏之地。”一只细白的手伸来点了点谷口,刚好凑在宴常冀视线下。
“会有埋伏吗?”宴常冀的注意力还在手的细白上绕,一边陈靖元已接了话头过去。
“说不准,但要防备着。”
“有具体的想法吗?”
“回来的斥候派一半给我吧。”
“好。”
“……”这主奴的氛围是不是很奇怪?宴常冀总感觉有什么在悄悄偏离自己的期望。
刚过午,远远一束烟火窜上高空,随即又是两束由远及近。先行的队伍很快被层层传令驻停待命。三道信号,是停留斥候发现敌踪的报讯,据此一百五十里的前方,按新标记的行军图一目了然,恰好在接近谷口的位置,是发现了伏兵?
陈靖元和宴常冀很快商议完,先锋营分成了前后两拨,相隔三里,继续前行。有伏兵也还在百里外,不管如何打,距离还要拉近,分队可以增加灵活性,且以防万一被合围。宴常冀领前队一马当先,跑得一往无前,神清气爽,遇敌首先要摆出气势,这是第一先锋营,乃至整个西蜀军的精髓,如今依旧在。
约摸半个时辰后,又一束信号烟火爆散在高空,随即升起第二枚。敌军靠近了,冲过来了,那就不是埋伏了吧?宴常冀整队暂缓马速,随后,身后蹄声滚滚而来,当先是陈靖元和小军奴!既然不是埋伏,陈靖元领兵来汇合,宴常冀觉得没错,但是一看队伍,只是五十人的□□队。加上自己领的百来人,不知敌人有多少的情况下,托大了吧。
“别急,大队暂停在后,这段路可以做些文章,敌人的多少都不成问题。”陈靖元看见宴常冀阴沉的脸色,明白他在担心什么。着林晟钰把行军图摊在地上,邀宴常冀一起下马细看。
林晟钰手指指点一处,“斥候看见敌军身影后发的信号,则估计在此处,与我方相距约百里。”
“宴副官,请领部下于四十里处候敌,交战后假装败退,往回急行五里,至少拉开敌军一箭之地。过此急弯后让出弓箭手,可攻敌之措手不及。”
“……”确实是好计策,既以逸待劳,又出其不意,可宴常冀领兵而去的时候,心里不爽,一是故意败退的事以前基本不干,指挥起来生疏费力,二是怎么觉得这主意是那军奴出的?
四十里外,路略宽,也不过十马并行可驰,敌方骑兵汹汹而至,一眼看去兵甲森森绵延到路尽头,数量定超己方百人。宴常冀带人冲杀,一时胶着,一炷香后,故意摆出颓势,且站且退,不久,伺机败逃,前后队一转,整队人马跑得风风火火,毫不停顿地冲过五里处的急弯,让过靠里侧等待着的□□队继续前冲。随后跟着冲出来的一波敌军,遭遇的是穿颅过胸的利箭,一照面就被射落马下。第二波敌军收势不急,照样一出来就被射了个人仰马翻。后面的人反应过来,勒马急停,又被后队人马撞出来几个送命。顷刻间一地几十具尸体。然而还没完,宴常冀的人马又已反身而回,在敌军刚刚反应过来,重新起马杀向□□手时,□□队正齐齐收弓,一打马,不管不顾地跑了,宴常冀的人马与之交错而过,人挟马势,狠狠冲向再次失措的敌军前队,一通乱杀后,又回头逃窜。
吃了暗亏的敌军怒气冲冲地狂追不舍。然而这一段路就是那九九十八弯的地势,急弯一个连一个,这一回,仅仅二里地过,宴常冀就配合□□队故技重施,再次扫落几十个敌人后逃之夭夭。
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吃两次亏后,敌军也不敢再狂追,整顿后放缓了马速,缓缓推进。陆续跑过两个急弯,宴常冀再没机会引敌军狂冲,只得一边带上□□队继续回撤,一边估量这身后蜿蜒一路的敌军先行队,如果硬碰硬对攻,能否坚持到主力部队到达。远远地看到陈靖元领着一小队迎来,汇合后一起回撤到后队驻扎地。
☆、埋伏
既然要打硬战了,那必须要跟陈靖元合计合计,宴常冀自忖带先锋营硬拼的话,还是自己有经验,于是稍微喝水吃饭恢复了一下拼杀后的精神,就打算找找陈靖元。只是才走过一小段,队伍里一打量,就发现了不寻常:后队里人并不齐,赵小栓和他的一队人马不在。要说赵小栓,那确实是个粗人,砍柴放牛的出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来投的军,偏偏自己看上他的一身蛮力和憨直勇武,带在身边也很得用。这人使的武器就是他劈柴的一把大斧头,入军营后才学的一点粗浅武艺,靠着天生蛮力才耍得威风。正所谓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投了赵小栓的这一百人也各各粗豪,一身胆气,遇事直来直去,连使的武器都是大砍刀、镰刀、铁头粗棍、还有斧头这些粗活计。这么一队人,会被派去干什么?宴常冀一下子想不出。
但也不用他多想了,一转眼看见陈靖元骑着马正过来找他。
“宴哥,全营已整装待发,等看到信号你再带人杀过来,约摸在小半个时辰后。我先带着一队强弩手过去,那边需要这一队助力。”
“那边?”宴常冀一头雾水,“等等,你先说把赵小栓派去干啥了?”
“设伏。”
“设伏?赵小栓去设伏?”宴常冀觉得这有点天方夜谭。
“不是他一个人,有人指挥着。我先过去了,你等信号。”陈靖元说完就走,领着刚回来匆匆补充休整了一番的□□队打马而去。
“有人指挥?谁啊?”宴常冀疑惑地想了一圈,越发不解,这第一先锋营里还有人可以指挥设伏?想不到是谁啊。但一问便知了,
“赵哥儿是跟先锋身边的那个军奴一起走的。”回话的小兵一脸忐忑,显然也知道这个答案不太讨喜。
“……”一个军奴来指挥堂堂第一先锋营的百夫长?宴常冀想不到,也确实感觉不爽,但刚刚结束的一场仗说起来,挺符合他的期待的:以少胜多——百多人去冲几百人;减少损耗——敌人折了数十,这边只有轻伤。埋伏,听起来就很占便宜。这可是西蜀边军第一先锋营的首次埋伏战,相比起来谁指挥这种事不用太计较。宴常冀默默约束人马,迫切等待高空炸响的信号烟花不提。
陈靖元带着人马奔行十来里后,离开大道,拐上了缓坡上一条蜿蜒的小道。这条小道的入口夹杂在一片一人高的灌木从中,马匹要挤着才能过。陈靖元指挥人下马拨开灌木丛,其余人牵马快速通过入口,走在最后的人再把灌木丛拨回原位,很快五十人的马队仿佛凭空消失在了大道上。
过了入口的小道还是很窄,看得出来原先是村民上山砍柴踩出的,且来去不频繁。眼看有新鲜砍伐过的痕迹,才堪堪够人马鱼贯而行,应该是前面有人专门开辟了一下。走过两三百米后,渐渐入林,树木拔高,地下的灌木杂草稀疏起来。陈靖元指示把众马拴在树下,留下五人看顾马匹,带领余下的人离开小路,横向沿着山坡行去。这一走就不是路了,脚下踩到的都是虚浮的枯枝败叶,一步一滑,时不时还有横生的灌木荆棘和低矮的树枝钩挂住头发和衣裤,人人走得缓慢艰难。好在路程不长,这一队□□手磕磕绊绊地跌过几跤,正忍不住要开口质疑陈靖元带的路时,猛然发现前面蹲着一排同僚,再一看,正是赵小栓带的那队刀斧手,长长地沿坡列成一队,一个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坡下。
陈靖元将□□手安排在蹲守的人后面。林晟钰和赵小栓闻讯从中间赶过来,此处坡度有五六十度,人蹲着不动还行,走动起来就比较困难,林晟钰走几步就止不住往下滑,赵小栓毕竟是练过,下盘比较稳,就一直走在林晟钰的正下方,看他脚一滑,就伸手撑住。就这样一人一两步一滑,另一人就及时手一托,非常熟练,显然经历得多两人都养出默契了。陈靖元的下盘更是稳如磐石,一踩一蹬,几步就迎了过去,把林晟钰安排到一处比较好的落脚点上。
“怎样?都安排好了吗?”
“好着呢,我带的人,干这个活最合适了,你看我,老本行啊。”赵小栓抢着答了陈靖元的话,嘿嘿地乐着。
陈靖元意外地看了看心无芥蒂、单纯直爽的赵小栓,很是欣喜地拍了拍他的肩。
“就这个坡度,且最下面贴着路有一截四五米高的黑石崖,我们目前的位置其实离路面很近,阻截的效果可以预期。这个距离,马蹄声也清晰可辩,时机的把握也不难。将军尽可放心。”林晟钰跟陈靖元提供此计的时候已细细说明,心里一派笃定。
“被宴副官出其不意地堵截两次后,敌军放缓了行军速度,我们要等先头部队走过,沉住气是关键。赵百夫,决不能有人露出动静,成败全靠你这边了。此战若胜,你居首功。”
“呵呵,这可比平常冲锋陷阵容易,一定不会出差错,我再去交代一番。”赵小栓激动地直搓手,兴冲冲离去。
半柱香后,马蹄声隐隐传来,渐渐清晰。林晟钰安静地低头数着哒哒而过的蹄声,数过百后,抬头与陈靖元一额首,重重吐出一个字:“推!”
“推!”“推!”“推!”“……”面前蹲守的士兵们听到声音,按照命令也是一声大喊,听到的士兵再喊,一个字层层叠叠瞬间传到队尾。喊话的同时,其中一位士兵抬手拆掉面前大树前的一根撑棍,另一人在树身上狠狠一推,一颗十来米长的大树划啦啦倒下,顺着陡坡一直下滑,最后从小悬崖上翻了下去。原来这一片坡上的一排大树早已由赵小栓带领着,或砍断,或锯断,只是又设法支撑不倒,连树上的枝杈都预先削掉了大半,以免卡住。现一推之下,后续再跟着几人抬一抬卡住的枝杈,一时间,先后瞬息,几十棵树木在两三人合作下,借着陡坡,狠狠砸入了敌军的军列。与此同时,一枚信号弹升空爆开醒目的烟火,□□手也一冲而下,尽量靠近石崖,开始射杀被树木冲乱的敌军。
这时下面的道路被大树阻隔后,马已无法通行,敌人的行军队列被截两段,被挡在前面的有百来人,试图后退,已不能跑马,想要弃马而回,上面有箭雨阻隔,一时慌乱。前后都有人组织试图搬开阻路的大树,但陈靖元就防着这个,□□手一半跟他在前面,另一半由赵小栓带着在后面,优先招呼的就是去搬树的人,来一个射一个。
僵持不到一时半刻,马蹄声伴着喊杀声滚滚而来,宴常冀领大队人马冲杀而来,几乎一上来就把已无退路的敌军先行队冲得七零八落。两三人杀一个的人数优势,再加上无路可逃的绝望,结局已无悬念,百人队顷刻间崩溃,或降或杀只在时间。
眼看救援无望,坡上还有弓箭手居高临下地奋勇杀来,敌军后队调转马头,后撤了三四里去修整了。陈靖元收兵,收拾战场,清点战果,最后就近扎营在堵截的路段附近,等待商议下一步策略。
天黑下来前,战场一打扫完毕,被隔断围杀加上树木砸落路段被伤被杀的,总计歼灭敌人上百,俘获伤虏也有二十多人,而己方几乎没有战损。这一场大胜让全营将士兴奋不己,尽管知道敌军大部队就在不远的前方,也难抑营火边人人脸上自豪喜悦的笑容。
“小林子带着我们走哪路的时候,老子可是骂娘来着,他X的,真是太难走了,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一踩就是虚的烂叶子。咱好歹有劲,稳得住,就他资格那小身板,一踩就倒,要不是我一直捞他,多少遍都滑到最底下去了。”赵小栓一边嚼着干肉,一边唾沫横飞地说着经过,那一堆营火边密密匝匝为了两圈的听客,一半是赵小栓参加了埋伏的手下,另一半是好奇的其他士兵。笑声在听到林晟钰时不时滑倒的时候又响了一阵,人人心情都很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