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止住泪,眉头紧皱,认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古稀剑客又去问另一名小童,“落儿你呢?”
小童抬头看向他,怯生生的目光带着些许坚定,“我谁都不选……我会杀掉那个人。”
“如果师兄抢了你最喜欢的东西,你也会这么选吗?”
“徒儿没有最喜欢的东西……”
“谁说的?你明明最喜欢茶叶蛋……”稍矮的小童看向他,睫毛上还沾着残留的泪珠。
“我不喜欢茶叶蛋……”稍高的那个小声辩解道。
古稀剑客轻咳了一声,“不管是什么东西,你的选择会改变吗?”
“不会,我永远不会害师父和师兄……”
“师弟……”旁边的小童眼泪汪汪,然后一把将他搂住,脑袋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撒娇道:“你真好。”
他似害羞一般低下头,红了脸。
“很好,就算哪天不得已要动杀机,也不要残害同门。我方才说的三忌,你们都记住了吗?”
矮的那名小童大声道:“师父,徒儿记住了!”
另一名脸上红意未消,微微点头。
梨花树下,西风渐起,吹落满树花如雪,渐渐将古稀剑客与两名小童的背影淹没。
多年后,凌孤月躺在屏川山脚的这间大通铺里,感慨时过境迁。
师父早已失踪,葛三叔也生死不明,当初那个乖乖巧巧的师弟也成了屏川掌门。有人残害同门嫁祸自己,虽然相信沈落绝无害自己之心,但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他似乎也无心听自己解释。当初的承诺,到了如今还能存留几分呢?
坐起窗前数雨声,一滴一点到天明。
到了寅时,天光泛白,门外的雨方停。凌孤月早早地洗漱完毕,唤过店家拿来一碗白粥与一碟包子,坐在堂下吃早饭。
“公子,那几位大爷还没起?”店家候在一旁,使了个眼色给凌孤月。
凌孤月点点头,咬了口包子,疑惑问道:“店家,这包子是什么馅的?”
“这包子馅可不简单,”店家故作高深道,“我可是用了一斤萝卜半斤牛肉,再加上新鲜的朝露花、菌菇子,配以四时佐料,少油盐而重提鲜……这手艺可是祖传的,公子觉得怎么样?”
凌孤月点点头,“好吃,有点像我家的包子。”
店家自豪道:“吃过我包子的人没有不夸的!”而后又小声道,“公子,不如趁着天还没大亮,你就先走吧,回头我就跟他们说你有事先走了,反正也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他们应该也不会多问的。”
凌孤月摇摇头,心道:我还要他们带路去金陵,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况且看那几人身形,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徒,武功倒是平平。这样的人不要说八个,就是十八个我也未必放在眼里……不过到底是店家好意,还是婉拒了的好。于是道:“多谢,在下自有打算。”
店家见他不听劝,只好摇摇头走开了。
过了片刻,凌孤月吃罢早饭,通铺里的人都醒来了,睡眼惺忪地走到堂中。
“店家,有没有包子小菜?”大汉粗犷的嗓子还带着点困倦,暴躁地问道。
店家赔笑道:“不好意思客官,小店早上只有阳春面。”
大汉嫌弃地撇了撇嘴,“那就来几碗面,把昨晚的牛肉也再切点端来。”转头看到坐在窗前的凌孤月,凑上去问道:“乐公子早上吃了没?”
凌孤月点点头,也不拆穿店家,只道了声:“吃过了,几位慢用。”
大汉兀自从笼中抽出两只筷子,往桌上一捣,打着哈欠道:“昨晚睡得可还好?”
“尚可。”
“这小破店床板太硬了些,早上起来我脖子都是僵的,真想快点回去……”大汉咕哝道。
凌孤月问道:“不知从这里到金陵要几日的路程?”
“嗯……”也不知是不是饿极了,大汉将筷子放到嘴中唆了唆,想道:“大约要五六天,咱们先往南走,加快行程差不多明晚能到郡阳码头,然后坐大船,顺江而下,过庐陵,三四天也就到金陵古渡了。”
听到要坐船,凌孤月脸色微白。小时候他随母亲一起来屏川,也曾坐过一次船,只不过那次路途遥远,记忆里仿佛在风浪中颠簸了有十天半月,晕船晕得呕吐不止,到了后几日几乎粒米不进,还是在山脚的镇上歇了大半个月才算好。
“乐公子,你脸色不对啊?”大汉接过阳春面,忙吸溜了一大口。
“没什么……不知江上风浪大不大?”
“往常倒是风平浪静的,不过这几日赶上下雨难说。”大汉看了眼凌孤月,“公子放心,你既然把盘缠放在咱这里,兄弟自然保你平安!”
凌孤月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饭罢,两名大汉已不知不觉地将轿子抬到门前,催促道:“快点走,离主子交代的日子不远了!”
于是众人匆匆收拾东西,向店家结了账,离开驿站。
一路上,大汉向凌孤月天南海北胡侃了许多故事,凌孤月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附和几声,赶路赶得也不算乏味。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沈落会派人很快追上来,只是过了那么久也不见屏川弟子的影子,恐怕那人还在对众人善后,未来得及处理此事。
傍晚,大汉随意找了处客栈落脚。
因为赶了一天的路,凌孤月并没有被满室的噪音所影响,也不知夜里有没有少女的哭声,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终于,在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众人来到了郡阳码头。
码头边挤着一堆三教九流的人,农妇抱着孩子在一旁喂奶,商旅之人翘首以待,书生则手持长卷不忘苦读……
夕阳西斜,一声号角,赶上码头的最后一班船,喧喧嚷嚷的人群伴着渔烟登上了甲板。
待到船掌舵开动,大汉为几人分配房间,依旧是轿子里的姑娘一间,其余人挤在下等舱的通铺里。
凌孤月道:“多谢大哥美意,今日身体突感不适,为了不影响诸位,在下还是向船家另租一间屋子住吧。”
大汉心知他是觉得通铺条件不好,不过这种不用自己出银子的事,也就没有阻拦,将凌孤月带到船老大那儿,又替他讲了价钱,凌孤月总算住进了单间。
巧的是轿子里的姑娘就住在他隔壁,门环紧扣,依旧用一只铜锁锁的严严实实。仔细听,里面竟没发出一丝声响。
大汉将凌孤月送至门口,笑呵呵道:“在船上生活诸多不便,到了晚上,更是一丝光亮也没有。乐公子早点歇息,晚上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要起来,江上情况变幻莫测,万一有风浪卷来,谁也不知能将你带到哪里。等到了金陵古渡,公子若有事只管先行离去,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妨与兄弟几个同行,我做东请公子吃一杯酒,就当多交了个朋友。”
凌孤月拱手笑道:“一定一定。”
“对了,切记要看好自己的财物,船上人多手杂,尽量不要同旁人说话。许多插手专挑软柿子下手,像我们这样的,就没人敢惹。不过遇到事了也不要急,放心的话就找我,哥几个肯定为你讨个公道!”大汉拍拍胸脯嘱咐道。
凌孤月点头道谢,待大汉转身进舱,方推门而进。
是夜,月明星稀,江上无波无浪,行船平稳。
凌孤月吃了难以下咽的晚饭,在甲板上小站片刻消消食。
遥望江面平阔如练,两岸山影森森。月色溶溶,流泻出道道银光涟漪,点缀波光,疑似仙路。飞鸟倦还,蒲苇丛深,江渚静僻。
待转身回舱时,却发现身后站着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借着船壁上微弱的灯火,粗略地瞧见那是个身穿粗布衣裳的细瘦少年,看身量,也就到自己肩膀,正不住地在自己门前徘徊。
“你有事?”凌孤月问道。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目光躲闪,也不回答,忙低下头匆匆向下等舱离去。
凌孤月看着他的背影,心道:莫非是个小贼?忙往袖子里探了探,还好,不曾少了什么。
回到室内,便往硬实的木板床上一躺,回头看见桌上烛火如豆,随着船身的轻晃不住摇曳,将桌影拖得老长。
凌孤月只觉得自己也随那烛光摇晃起来,目光愈发迷离。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到隔壁有哭声穿墙而来,凄凄切切,像是在拧着人心不住地揉。
凌孤月顿时坐起,只听那声音带着哭腔唱道:“子规不语杨花谢,醉绣鸳鸯,泪眼伤别……”
凌孤月心道:果然又是那女子……
“三怨苍天冷如铁,朱门金玉寒门雪。问奴心事,一江流,十年雨,千篦血……”
凌孤月叹了口气,在墙上摸索片刻,可惜实在找不到一丝缝隙可以看到隔壁。
忽然,那唱念声蓦地停了,转为哀哀怨怨的一声:“公子……”
凌孤月身上的汗毛一炸,忙收回手。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第 6 章
凌孤月紧了紧喉咙,屈指扣了扣木板墙,“林姑娘?”
舟上寂静,只听从隔壁传来一声薄弱的呼声:“公子……救我……”
凌孤月俯身靠着墙壁,贴耳静听,“林姑娘,你怎么了?”
少女的气息有些不稳,断断续续道:“公子……我不姓林,乃是兰烟岭下……猎户人家的寻常女子,前几日……被歹人掳走,说是要卖到金陵的妓馆去……”
见凌孤月无动于衷,少女以为他有所怀疑,咬牙道:“公子……若不信,可亲眼看看妾身的双手。因自小跟随父亲到岭中打猎……弓箭不曾离手,不说百步穿杨……也能拟物在心,这两手素茧……作不得假,富贵人家的小姐……是不可能有的……”
此刻,夜沉如水,凌孤月还在思索,江上却猛然掀起一阵波涛,引得船身摇摆不止。
少女那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声响,似是重物落地,一声轻呼过后,再无声息。
凌孤月扶着墙喊道:“你怎么了?”
不闻回复,又扣墙问道:“姑娘,还在吗?”
船身已经平稳,仅一墙之隔,方才说话的人却如从未应声一般,被寂寂黑夜所包围,霎时耳边只剩船桨破水之声。
凌孤月不再犹豫,端起桌上的红烛径直走到隔壁。夜空璀璨,只见他目如星耀,两指捏住一枚门环,内力暗催,门环便被他自门板中连根拔出,留下两只孔洞,铜锁却毫发无损。
推门看去,里面并未掌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凌孤月拿着烛台往里探去,昏黄的烛光下,他隐约瞧见房间的地面上,躺着一名身着鹅黄色袄裙的少女。少女的手腕处与双腿上皆绑着手指粗的麻绳,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已是晕倒在地,人事不知。
凌孤月把烛台放置到一边,上前解开束缚,将人扶起,拇指按在少女的人中处,小声唤道:“姑娘?”
良久,少女才幽幽转醒,看到凌孤月时,顺着眼角淌下两行泪来,“乐公子……救我……”
凌孤月把她扶到床上,暗自瞥向少女的纤纤十指,上面确实过于粗糙,便问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挣扎了一番,倚着床栏而坐,开口道:“妾身名叫碧珠,兰烟岭人……前几日,父亲在山中打猎偶遇那几个歹人,说是日暮迷途,要来家中投宿。老父心善,便同意了。没想到那群人到我家后,见我年纪小,尚有几分姿色,又见爹娘老弱,弟弟犹且总角,便心生歹意,将我强行掳走……父亲不同意,死命阻拦,奈何那群人心如蛇蝎,不仅打伤了爹娘,还用我年幼的胞弟威胁二老,若是不将我交出去,则就将胞弟抛入溪中溺死……”说到此处,她低眸垂泪,“老父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我带走……他们把我关入轿中,缚住手脚,白天还会用布条蒙住口眼。我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日日坐在轿中,只听他们说要将我卖去金陵……不料前日,公子拦住歹人,碧珠才终于有了一线生机,便想方设法在夜间向公子求救……”
“怪不得这两日总能听见奇怪的哭声,前夜我曾到你门前,你可知道?”凌孤月问道。
碧珠点头,“知道。”
“你为何不在那时喊我?”
碧珠迟疑道:“当时公子身旁……是不是还有别人?”
“那是驿站的老板,也是被你引来的。”
“我听到公子在与人交谈,但不知那人是谁,为了防止暴露,只好按捺不发……”
凌孤月见她一身狼狈,鬓散钗横,摇头道:“你就不怕我听信那些人的话,真的以为你是林小姐?”
碧珠直视他道:“乐公子不像奸邪之辈,一定能明辨是非。”
凌孤月迎着她的目光,笑道:“如果我不救你……或者没有能力救你呢?”
碧珠眸色微暗,“在这条船上的两日……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逃走……”她一改柔弱,齿关用力,鲜血便自嘴角流出,“碧珠宁死……也不去金陵做倚门卖笑女!”
“且慢!”凌孤月扣住她的下巴,“我还有一事不明。”
碧珠弱声道:“公子请问……”
凌孤月屈指摸了摸鼻梁,在床前徘徊道:“那夜听你唱道:‘一怨爹娘’,今夜又听‘三怨苍天’,不知‘二怨’……是怨谁?”
“二怨……”碧珠幽幽长叹,转而惨然一笑,“二怨郎心如铁!我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唤作阮郎。我们常在林中唱曲,山间骑马,虽不曾山盟海誓,也已心意相通。我本以为我们可以相伴到白首,甚至遭遇变故前的那一日,他还跟家里说要娶我……可后来……便没了音信,留我一介弱女子,身陷囹圄……这样的男人,我不该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