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他难以置信道,话出口却还不忘压低声音不让身边人听见,“他们……怎么可能?!”
花樊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稳的睫毛都没有多颤一下,“怎么不可能?”
胡樾动了动唇,下意识想反驳花樊,等想说出口时却发现没有一句能说服自己。
怎么可能?他们居于草原,族人少而分散,加之刚刚安定没多久,甚至这个冬天还得向大梁借粮过冬,阿古达木是有多想不开才会与大梁作对?
但怎么不可能?草原是天然的养马场,草原人更是天生的骑射高手,若是组织得当,在大梁边线上搅扰不停,群蚁尚可食象,纵使动不着根基,也够大梁头痛的了。
他们这边动静不大,其他人没注意到,花晚浓却往这头多看了一眼。
花樊微微摇头示意无事,她这才转过眼去,继续挂着笑听皇帝和太子说话。
这样的宴席枯燥无味的很,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听领导训话,还时不时得附和几声。
众人战战兢兢。饭菜虽美味,吃到这九曲十八弯的肚肠里,却也怕是要胃痛。
然而表面上还是推杯换盏主宾齐乐。胡樾端起酒杯躲在袖子后面眯眼打了个哈欠,挤出来的眼泪亮晶晶的,衬着他微红的眼角,显得有些傻气。
花樊瞥他一眼:“困了?”
“有点。”胡樾叹了口气吐槽道,“太无聊了。”
“你吃饱了?”胡樾说完又道,“看你一晚都怎么吃东西,不饿?”
“还好。”花樊轻轻吐了口气,眉头很淡的皱了一下,而后看了眼花晚浓身后的侍女。
那侍女小步移来,花樊对她说了几句话,侍女立刻心领神会,回到原地,在花晚浓耳边转达。
花晚浓看向花樊,略微点头,又笑着对太子说了几句话,惹的太子也看了过来,了然的笑着摇了摇头。
花樊点头示意。接着,趁大家不注意,他悄悄拍了下胡樾的肩,而后站了起来。
胡樾赶忙跟紧花樊,一路快走溜了出去。
“我们就这么出来,没事吗?”
胡樾狠狠的深呼吸一口,冰凉清爽的雪气吸进肺里,整个人都清醒多了。
花樊摇头道:“无妨,我和长姐说过了,太子殿下也知道。”
“那就好。”胡樾顿了下,又问,“你待会儿回家吗?怎么走?要不我们一起?”
他说着心里又蹦出来个想法,“要不你到我家住一晚吧。”
花樊还未开口,身后有宫女匆匆赶来,“两位少爷!”
胡樾回头,并不认识,便转头看向花樊。
“芳月姐姐怎出来了?”花樊停下脚步,说话间语气尊敬,“可是太子殿下有吩咐?”
“三少爷客气了。”芳月笑眯眯的看着两人,“今夜天寒雪冷,地上又上了冰,太子想着就让二位在东宫歇一宿,明儿得空了还能与二位说说话。”
“这……”外男留宿宫中规矩大的顶天,胡樾摸不清状况,只是觉得有些不妥。
“既如此,听殿下安排就是。”花樊道,“也不用再准备住处了,胡樾与我住一屋便可。”
“是。”芳月自是没有异议,“那我这就回去了。外头风大,两位醒酒也小心别受寒。”
芳月完成任务便折回去复命。胡樾在一边好奇的不行,满脸都写着求解释。
花樊想绷住脸上严肃的表情,但胡樾实在太有意思,无奈还是破了功,露出一丝笑意来。
“芳月是东宫一等掌事宫女,自小服侍太子,也算是与我长姐一起长大。”花樊低声说,“长姐在东宫地位稳固素有威严,芳月的功劳不容小觑。”
看来这芳月是个坚定的太子官配党,也难怪花樊对她态度尊敬,胡樾顿时心下了然。
“只是……”胡樾问,“我和你一起真没问题?你毕竟还有个太子妃胞弟的名头,真要在宫里住也无可厚非,但我也留下像什么话?”
“别想太多。”花樊只道,“太子发话,你听着就行,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胡樾一想也是这理,“也好。”他咧着嘴角笑,故意用肩顶了一下花樊,“我们也许久未聚了,不若便彻夜长谈怎样?”
花樊淡淡看向胡樾,瞳仁在月色下黑的发亮,好似一泓清泉,静而无波,深不见底。
胡樾回视,看着花樊玉雕似的俊美面容,突然坏笑起来,一伸胳膊搭到他肩上,凑过去调笑道:“你看,今夜月色动人,不如去本大爷房里同榻而眠,一起畅聊风月,美人儿意下如何?”
漠北
花樊默默看他一眼,而后将他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推下去。
“……喂,这么不给面子啊?”胡樾道,“真是老古板。”
花樊不想理他,只道:“别闹。”
好吧好吧。
胡樾老实跟着花樊到东宫偏殿。东宫这头下人们得了吩咐,用品物件准备的一应俱全——房里烧了暖烘烘的金丝炭;被子铺的整整齐齐,里头提早捂的热乎,还熏了淡淡的熏香,只等他们洗漱完去睡。
胡樾洗完澡时,花樊正坐在床边的塌上看书。
“这大冷的天,不去睡在这待着干嘛?”
胡樾带着刚洗完澡的一身热气走过来,头发擦的半干,随意散在身后,花樊看见后微不可查的皱了眉。
“头发怎还湿着?”
“没关系。”胡樾无所谓的很,“不滴水就行。”
“明日回家后你可有什么安排?”胡樾一屁股坐到花樊对面,歪在塌上没个正形儿,“你刚回京,要不,我带你四处玩玩?”
“玩?”花樊看他。
“不然呢?”胡樾说,“你去问问这京城的人,谁不知道我胡樾别的虽不行,吃喝玩乐可是数一数二的精通!”
“是吗?”
胡樾一拍胸脯,颇有王婆卖瓜的万丈豪情:“自然!”
花樊不说话,只拿那双眼望他一望,胡樾立刻就蔫了,开始卖起惨来:“我们都好几年没见,我可是整□□思暮想终日恍惚食欲不佳辗转反侧啊!”
“……”花樊看着胡樾白里透红的脸,最终选择不开口。
胡樾似乎也发觉自己跑火车跑的有点过了,讪讪的摸了下鼻子,“总之你既回来了,说什么也得空出时间与我聚一聚。”
花樊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的便想到那厚厚一沓罗里吧嗦的信,面上虽不显,心里却软了几分,道:“这是自然。”
他容貌实在出众,又惯常淡着一张脸,神色里既无高兴也无愤怒,平静无波,比画上的人还似天上无悲无喜的神仙,仿佛下一刻便能挣脱红尘御风而去。
旁人见着花樊,赞叹有之,惊艳有之,惧畏有之,妒恨有之,鄙薄有之。可他们都不是胡樾。
胡樾和他们不一样。
“你……”花樊垂目出神,就听胡樾开口,“你多笑笑。”
见他看过来,胡樾顿了一下,扬起笑来继续道:“听我的没错。你笑起来好看,小神仙。”
——
西北,龙关以北,万里风沙。
大雪一连下了半月,寒风呼啸,冷的人骨头都发脆。
大漠的冬天虽冷,但由于干燥,下雪可算是十年九不遇了。
尤其是这么久、这么大的雪。
好在今日雪势变小,过了午时还出了会儿太阳,又在隆冬的时节上显出了一丝半点的生气。
花晋拎着一只羊进门时,尤桓正拿着锤子叮叮哐哐的补门。
“回来了。”尤桓听见声音,没抬头。
花晋将放完血的羊挂到一边,走到尤桓身边,“我来吧。”
“不用,这就弄好了。”
尤桓将门板钉结实,站起来不轻不重的踹了几脚,确定牢固后才转头看花晋:“这门缝漏风,屋子里热气存不住——现在好了。”
“嗯。”花晋将门口的雪铲到一堆,清理出来一片空地,“今天买了只羊,你想怎么吃?考羊肉还是炖汤?”
尤桓懒懒的回答:“都行。”
花晋道:“那就都吃。”
尤桓蹲在地上搓雪团玩,盯着花晋忙碌的背影看着半天,而后将手中的雪球准确无误的砸到他的背上。
花晋懒得理他,尤桓如法炮制,又做了个更大的雪球,瞄准了花晋的小腿。
平白挨了好几个雪球攻击的花晋依旧面不改色,直到做完手头上的事才去理尤桓:“别总碰雪,你手上冻疮还没好。”
尤桓拍掉雪沫,在手心呵了口热气暖暖,“这城里的人都快走光了,你从哪儿买来的羊?”
“托人带的。”
“唔。”尤桓点点头,蹲在门口。
“今年冬天格外冷,”尤桓不说话了,花晋却难得的先开了口,“过几日雪停了,你和我一起出趟门。”
“去哪?”
“龙关。”
“不去。”
花晋瞥他一眼,尤桓切了一声,道:“大梁的地盘……”
“买几件冬衣。”花晋打断他下面的话,“去龙城一天回不来……”
“那又怎样,我自己待……”
“一起。”
“……”花晋语气不容反驳,尤桓气的直磨牙,却也不敢和他硬拗。
这孩子和花晋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感觉一样,就是个狼崽子,性子野且不服管。花晋刚来这里,尤桓拼了命的和他对着干,直到实打实的吃了些苦头才消停下来。
一只整羊,两人连吃了几天才吃完。也算是巧,头天晚上刚把最后一只羊腿做完,第二天雪便停了。
后院里的马养的还算壮实,从这儿到龙关一个来回不成问题。
花晋一早将尤桓从被子里薅起来,“早些收拾。”
尤桓睡的真香,冷不丁被掀了被,起床气蹭的一下就冒了出来。
“你干嘛?!”
“快点,”花晋道,“别废话。”
尤桓紧皱着眉,满肚子火没地方撒,气的狠狠一脚把被子蹬到一边,下床了。
洗完漱才彻底清醒过来,尤桓脸上还挂着冰凉的水珠,就见桌上放着一大碗面片,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吃完就走。”花晋进屋将被子叠好,出来就见尤桓一手拿筷一手端碗,正吃的稀里哗啦酣畅淋漓。
“你吃了没?”吃的途中,他还能插空问一句,“这汤是昨晚的羊肉汤?”
“嗯。”花晋也端了一碗,坐到尤桓对面。他吃饭也不慢,但比起尤桓那种豪放的吃法,实在是斯文了太多。
尤桓吃的干干净净,连半点子汤都没剩,吃完嘴一抹就往外跑。
花晋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尤桓果不其然和马待在一起。
这马是花晋送他的,毛色黑亮,膘肥体壮,实打实的好马。尤桓喜欢的不得了,纵使平日里不出门,也得抽空来看看他的心头肉。
花晋骑的还是几年前来时的那匹,这马年纪不算小,但毕竟也是万里挑一的两驹,仍旧可用。
两人去置办物件,也不需带多少东西,轻装上阵,锁了门便出发。
都说黄沙漫漫,这么多天的雪一下,黄沙变成了白沙,在阳光底下被照的锃亮,尤桓兴致勃勃的看了一会儿,眼睛就有些受不了了。
“别一直盯着雪看。”花晋及时提醒,“伤眼。”
尤桓揉揉眼,不敢低头了,只好往远处瞅。
看着看着,他突然盯着一个方向眯起眼睛。
“怎么?”花晋问。
尤桓盯着远处那在白色沙漠中的一线黑,示意花晋:“你看,那是什么?”
除夕
“那是……”花晋虚目望去,只是距离太远,一时也看不真切。
他回头看一眼尤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一起去。”尤桓说,“我才不待这。”
花晋说:“听话。”
尤桓抓着缰绳,瞪着眼看他。
两人僵持好一会儿,花晋只好道:“别乱跑,老实跟在我后面。”
“哎!”尤桓这下高兴了,咧嘴笑起来。
沙漠一片白雪皑皑,不再像万里平坦通途,倒似高原雪川般起伏延绵。
花晋凝神纵马,过了会儿逐渐放慢脚步。
尤桓面带疑惑,花晋轻声说:“别打草惊蛇。”
“我去看看?”尤桓问。
花晋不语,尤桓又说:“信我一次。”
花晋长出一口气,半晌终于道:“小心点,别靠太近。”
尤桓点头,翻身下马,从背包里抽出匕首,脱了黑色的外衫,只着里头的白色夹衣,又看了花晋一眼,随后弯腰前进,悄悄靠近,如狼般轻盈谨慎。
他们选的位置极佳,处于背风面,离那些人不远,但只要不翻过山脊便不会被发现。
尤桓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花晋紧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约莫两刻钟,花晋的手渐渐握紧,就见尤桓重新出现。他飞快的跑回来,大口的喘着粗气,想上马却抓了几次都被抓住缰绳。
花晋一把将他拎到自己身前,这才看见他冻得通红的手和苍白的脸色。
“衣服给我,冻死了!”
尤桓冻得哆哆嗦嗦,花晋把他的外衣一把捞过来扔到他身上,尤桓几下穿上,又狠狠的搓了几下手,从衣服里头掏出来个小小的令牌塞到花晋手里。
“我看有个大兄弟落单,就把他打晕了,这玩意儿是从他怀里摸出来的。”尤桓想下马回自己马上,花晋拦着他,尤桓只好继续说,“我不认识上头的字,这是干嘛用的?你认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