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终于清醒了,入眼便看到一张睡得七歪八扭的脸。贺言春盯着看了好大一会,才认出这是他邝大哥。堂堂邝小将军,正趴在他榻边,打着小香鼾,流着哈啦子,全无一丝世家公子的贵气。
贺言春不由得痛心地想,这模样,若是叫个姑娘看见,英雄梦非得当场破灭不可。
然后他进一步联想到了自己的睡姿,忽然有点忧心,因为不晓得自己睡相如何。如果也像这样又打鼾又流口水,有朝一日,他若是……若是跟三郎睡到一起,可就糟了……
一想到方犁,他心里立刻牵肠挂肚起来。自己是被谁救出来的?三郎知不知道他在这里?这又是哪里……
种种疑问纷至沓来。于是贺言春奋力咳了一声,牵扯得胸口一阵疼,却只发出了类似乌鸦叫的沙哑声音。
邝不疑终于动了动,睁开了眼。他迷迷怔怔地和贺言春对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喜起来,扑近了道:“祖宗,你可醒了!哎呀我操他娘啊,再不醒的话,你家小方估计得疯啊!那家伙在你旁边守亲爹似的,守了几天几夜没合眼,刚被我赶去睡觉了……”
正说着,就见六儿端着茶水走进屋来,邝不疑看到他,赶忙道:“快快快,告诉你家主子去,说他相好醒过来了!”
六儿忙也凑过来,和贺言春鼻尖对鼻尖地看了一眼,把茶盘咣啷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跑了,远远地就听他鬼哭狼嚎着喊:“三郎!三郎啊,贺小郎醒过来啦!”
过了片刻,就见方犁散乱着头发,衣衫不整地跑过来,进门时还在台阶上绊了一跤,摔出一声闷响,他也顾不得拍灰,一骨碌爬起来,扑到榻边,气喘吁吁地道:“言春?”
贺言春看他磕那一跤,身上不那么疼了,可心里快疼死了,鼻子里只剩一丝两气,还不忘用气声责备道:“慢些儿!急什么?”
方犁见他这回是确凿无疑地醒了,顿时嘴一瘪,要哭,忙闭着眼憋了一会儿,把眼泪憋回去了,只红着眼眶,颤声道:“觉得身上疼么?渴么?可想吃点什么?”
六儿也扒在他后面殷殷地问:“好受些了么?”
贺言春趴在榻上,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握住了方犁的手,道:“我不疼,一点也不疼,你们别担心……”
方犁一下子没憋住,大滴泪珠扑簌簌直往下落,哽咽着道:“你别骗人了,你都差点被他们打死了……”
贺言春看他流泪,心里就酸胀得厉害,忙安慰道:“我不会死的,我……我才舍不得你呢。”
邝不疑在旁边看他们互诉衷肠,又是心酸、又是牙酸,不由得大声叹了口气,道:“好了,太医说醒了就能好起来,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了。六儿,别看了,走吧走吧,这会儿人家多嫌着咱们呢,出去跟我吃茶去罢!”
这些天里,六儿虽然也瞧出来他家三郎和贺小郎之间有些不对,但猜测到底比不上亲眼见到,只看得目瞪口呆,被邝不疑强拉出去时,还不住地回头望,差点在石阶上磕着了。
邝不疑啧了一声,道:“等小贺好起来了,我看他非得撬了这几块破石头不可!”
屋里贺言春和方犁听到他的揶揄,各自含着眶眼泪,相视着笑起来。
后来听方犁说起,贺言春才知道,他被人从彘圈救出来后,一直昏迷了四五天,后来又发起高烧,眼看着人不行了,程五拿了他老子的腰牌,请了宫里最有名的老太医来,才算保住他一条性命。
老太医说他挨打时,肺腑里受了伤,又没及时医治,反使力过猛,致使伤势愈重。相比之下,左臂的骨裂和后背的咬伤倒是小事。万幸人还年轻,身体原本又不错,这才添了几分熬过来的希望。方犁把老太医扣着不放,就住在侧院里朝夕诊治,几人轮流守着、日夜看护,眼看着热渐渐退了,今日早晨,太医细细看了,说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方犁才肯打发人家回家去。
在贺言春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朝廷上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皇帝本来在郊外狩猎,不知为什么,突然中断行程,急匆匆赶回宫里。第二天便传出小道消息,说皇帝吩咐宗正府,要彻查宫中几桩旧案,包括早几年的陈美人溺亡和王美人小产等事,说是有宫人出首,供出这些事都与皇后有关。大长公主听了,急忙进宫为女儿求情,却被皇上狠狠训斥了一顿。公主脸上挂不住,回府里来便气病了。
公主一病,宗正府里便有公卿王侯上奏章,纷纷言道皇后乃天子结发之妻,多年打理后宫,并无大错。皇上不宜偏听偏信,为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责难皇后等等。往日有人劝着,皇帝也就罢了,这回却份外硬气,勃然大怒地把领头的宗正令臭骂一顿,说他年老昏庸,遇事只会看大长公主脸色,置祖宗律法于不顾,一味地和稀泥。
宗正令乃是位尊贵的老亲王,被皇上骂得一口老痰上来,回去后就上了称病折,说自己年迈多病,实难担任宗正令一职,恳请皇帝允许自己辞官回家休养。平日公卿们若辞官,皇帝照例是要挽留的,谁知这会皇上连旧例都不循了,直接允了,从王侯中另挑了一位年轻些的,接掌了宗正府。大长公主等人听见消息,越发气了个倒仰,这时想再从中作梗,却也迟了。
紧接着皇帝又下了旨,正式册封郑氏女子为美人。因郑美人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皇上遂令她住进延寿宫侧殿养胎,一应饮食起居,皆由皇太后经手。其寡母兄弟,也在一日之内三次受到嘉奖赏赐。后宫喜讯,也在前朝引起微妙变化,一些因皇上婚后久无子嗣而生出的谣言不攻自破,三公九卿、文武世家,有人欢喜有人愁,朝中那些中立派也开始考虑,要如何向年轻的皇帝表达忠心。
一连几日,皇帝在朝堂上把臣子们挨个敲打了一遍。这天他处理完政事,又把程老将军留下了,先表扬了几句,说这回出门狩猎,老将军亲率禁卫驻跸警示,十分辛苦,理应嘉奖云云。过后又议起更换延寿宫中郎将一事,道:“莫老将军年纪大了,上回上了封折子,说想辞官回家,尽享天伦之乐。卿以为如何?”
程老将军一向小心谨慎,这时便说了句活话,道:“皇上是自古难得的仁君,体恤臣属之心,实在令人感佩。只是延寿宫乃是太后寝殿,需得一个老成周到的人守着才好。”
皇帝听了那几句马屁,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老成周到自然好,只是我以为,内宫侍卫统领,首要的还是得忠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等人才宜放到宫中来,老将军你说是不是?”
程老将军心里暗惊,忙点头称是,两人商量了一番新任人选,临走时,皇帝又道:“听说你家五郎,为人最是侠义,又精于骑射,何时把他叫过来,让我也瞧瞧。”
程老将军忙不迭地谦虚了一番,说自己家老五虽然忠正耿直,却嫌毛燥了些。皇帝笑道:“年轻人嘛,小毛病是有的,也要多给他们机会去历练,你说是不是?”
程老将军战兢兢地走了。等回去后,他独自坐在房里,捋着胡子沉默了半天。老五他本是准备要狠揍一顿的,只是不知那小畜牲躲到哪里去了,竟逃了一顿好打。如今皇上都亲口夸奖了,以后程家说不定还得指望他光大门楣。
于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程老爷子把老大叫来,让他给老五换一处宽敞些的住房,把人客客气气地请回家。末了还感叹道:“想不到他看着愣头愣脑,倒比咱们都有眼光,往日倒是我错怪他了。”
这边程老五终于风光体面地回了家,再不用东躲西藏了。那一头城外程家田庄里,贺言春自从醒了以后,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断过。他阿娘阿兄和石头几次三番过来看他,自然又流了许多眼泪。新封的郑美人也叫人送来各种名贵药草,拳头粗的人参当萝卜吃,巴不得一天之内就把兄弟的伤养好。白氏本来要接贺言春回郑府里去,因怕新长的骨头挪动了不好,这才一直叫他留在程五的田庄上养病。
方犁如今只偶尔回自己家应个景,十天里总有八天呆在田庄上。在他精心调理下,贺言春病情一天好过一天。只是病虽好了,人却新添了许多精致毛病,吃饭要喂,吃药要哄,娇气得不得了。
这天邝不疑来看贺言春,恰逢方犁不在,两人在房里闲聊了片刻,六儿端上一碗齁苦齁苦的药汤来,贺小郎端起碗,一口喝干了,漱口之后,没事人一样,继续靠坐在榻上,听邝不疑讲朝中之事,又朝他打听清暑殿几个侍卫兄弟们后来情形如何。
正说着,方犁从外头回来了,洗了脸过来看贺言春。刚说了两句,六儿又端上补药来。这回贺小郎却忽然变得荏弱起来,闻着那药,皱眉嫌苦。方犁便接在手里,端着药温声哄他,好容易喝完药,方犁给他漱了口,又喂了块饴糖在他嘴里。就见贺言春含着糖,可怜巴巴地道:“还是苦。”
方犁自然心疼,握着他手,哄着道:“先忍两天,等再吃几回,病好些了,叫人换丸药来,好不好?”
贺言春便委委屈屈地点头,后来两人也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私房话,他这才又高兴起来,眉花眼笑地直盯着方犁看。
把个邝大在旁边看得呆了,说了两句便告辞出来,他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往外走,心里有些嫉妒、有些羡慕、又还有些鄙夷,想,男人有了相好,就都是这个腻腻歪歪矫情肉麻的鬼样儿么?哎呀不能想,真的是太他娘的肉麻了……
第六十五章 喜盈门
四月末,宫里传来喜讯,郑美人头胎得男,母子平安。太后喜得长孙,特地下了懿旨,命大赦天下,为皇长孙祈福;皇帝喜得长子,当即册封郑美人为郑夫人,郑家老小,从白氏到石头均有封赏。白氏领人磕了头,全家欢喜不尽。
半月之后,因郑夫人思念母亲兄弟,皇帝特命白氏和贺言春进宫觐见。恰好贺言春的伤也痊愈得差不多了,次日一早,两人便梳洗好了,坐着车进宫,由人导引着去了延寿宫侧殿。
白氏再是为人老成,毕竟第一次进宫,见了里头雍容华贵气象,脸上虽还从容,却紧紧抓着幺儿的手,两人相携着走过几道门,到了郑夫人住的殿前。里头宫人忙打起帘子,将人请进来,就见金彩辉煌的一座屋子里,宫人们静悄悄地立着,屏风旁的榻上,半卧着一位珠圆玉润的美人,正是新封夫人的郑玉儿。
白氏和贺言春跪下磕了头,榻上郑玉儿早坐起来,一叠声叫人快快扶起来。白氏起了身,趋前两步,就见她那刚做了娘的女儿,如同当年闺中时那般,伸着两手道:“阿娘,想杀我了!”
一语未了,眼泪滚珠般落了下来。白氏也跟着落泪不止,忙坐在榻边,拿帕子替女儿拭泪,道:“娘娘快不要哭了!月子里掉眼泪,最是伤眼睛。娘的心肝儿,听话!快不要哭了……”
郑玉儿在宫里受过诸般委屈,从来不曾掉泪,这时却一把抱着娘亲,抽泣不止。哭到一半,抬头看见兄弟站在旁边,忙也朝他伸出一只手。贺言春上前来,搂着阿娘和阿姊,也红了眼圈儿。
旁边早有宫人上来劝,郑玉儿和白氏泣涕一阵,这才各自收了泪。郑玉儿一手攥着阿娘,一手攥着兄弟,先问贺言春身体康复得可好,听说胳膊上骨头已经长得复了原,这才放心,转头又问母亲和兄嫂在家情形,听白氏说石头也闹着要来,含着泪笑道:“石头长高了好些罢?今儿应该也叫他进来的!”
白氏忙道:“怕人多了吵着你。以后进宫的日子长着呢,哪里急在这一时?”
母女俩闲话一阵家常,郑玉儿便命人将皇长子抱过来给阿婆看。宫人去了片刻,抱着个襁褓来,里头孩子睡得正熟。白氏忙接在怀里,爱不够似的看了一阵,又小声问女儿,月子里是否保养得当,奶水足不足。郑玉儿一一说了,白氏点头,窃窃私语道:“虽说宫里有奶娘和养娘,孩儿也该时常带在自己身边,一来,别人哪有你这当娘的对他上心?二来,自己奶大的孩子,省得他长大了跟你不亲!”
母女俩正说着体已话,前头便有小黄门喘吁吁地跑来,说皇帝来侧殿了,特令人提前过来吩咐,叫郑夫人不必起身,白老夫人和贺小郎均可免礼。
话虽如此说,白氏还是将孩子交宫人抱着,自己带着贺言春,恭恭谨谨地跪着迎驾。不上片刻,外头传来杂沓脚步声,一个小黄门打起帘子,进来一位年轻人,神采飞扬,眉宇英俊,看见白氏和贺言春跪着,忙对左右道:“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人,何必行这虚礼!快扶人起来!”
声音略大了些,宫人怀中的皇长子受了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屋里众人都着了忙,撇下皇帝,一窝蜂去哄孩子。皇帝嫌宫人哄得不好,亲自接在手里,抱着抖了两回,那孩子哭得却越发厉害起来。最后还是白氏接在怀里,哼着小调拍着后背,将孩子重又慢慢哄得睡着了。
皇帝好气又好笑,咬着牙,虚虚点着睡着的儿子,小声威吓道:“臭小子,连爹的面子都不给!看长大了我不扇你屁股!”
白氏妇道人家,先头突然听说皇帝来了,吓得腿软。如今看了皇上这般神情,可见是真疼皇长子,这才放松下来,有了见毛脚女婿的感觉。就见那边榻上,郑玉儿一边叫宫人把孩子抱出去,一边朝皇帝嗔道:“阿爹每次来都吵人家睡觉,还好意思怪宝儿呢!”
皇帝听了只是笑,让人各自落座,和白氏寒喧片刻,道:“这孩子不知怎的,打娘胎里出来就娇弱,胆小怕吵,宫人手脚稍重些,就吓得哭了。我瞧他跟姥姥挺有缘,不如您老给他取个小名,也压一压他的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