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悠扬,曲涟将内力通过音波送进师父体内,他上挑的眼尾一颤,眼睛渐渐红了起来,他感受到了,师父体内与笛声共鸣的,是难以计数的蛊虫。
但他之所以惊慌,并不是为了蛊虫,蛊虫并不会改变人血的气味,让莫问血带甜香的东西,没有人比曲涟记得更牢,那是金蚕毒浸入血中的味道。
江湖人只知金蚕蛊是流传已久的最毒的蛊虫,却不知,中了金蚕蛊还有一线生机,而如果中了金蚕毒,才是令人绝望。
……
约是七八年前,一苗人聚集的村寨曾爆发一件惊天惨案。
苗寨的族长姓曲,为人乐善好施,曲族长曾收留过一位不慎滚落山崖误入苗寨的医者,医者名为姬黔,在苗寨里养病时,曾出手救治过几个患病的苗人,曲族长对他十分信任,见姬黔对蛊术有兴趣,虽然碍于家术不外传的规矩没有教他,但制蛊的时候并不避他。
姬黔聪明,不过多久,摸清楚了蛊虫进入人体的原理。
这位看似纯善的医者姬黔身份却并不简单,他根本不是大夫,相比医术,姬黔更擅长的是毒术,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将苗人的蛊术结合了自己的毒术,研制了一种致命的毒药,这种毒药通过蛊虫进入人体,与蛊虫互相牵制,若是蛊虫还在,人还能喘息片刻,若是蛊虫离体,毒药立即就会发作。两者相辅,苗人可以解开的蛊,便不能再解。
寨中有一年一度的庆典,每年都会有蛊师在庆典上互相切磋,蛊师们用蛊再解蛊,谁能更快更准,技巧便更胜一筹。
姬黔心怀恶意,将自己研制的金蚕毒偷偷放入了族长准备的用于相互切磋的蛊虫中,等到曲族人举行庆典时,大批互相切磋的蛊师毒发身亡。
起先众人不得其解,只以为是蛊虫变异所致,直到寨中擅长解蛊的族人死伤大半,姬黔才露出了凶恶的嘴脸。
金蚕毒不解,蛊毒就不能解,姬黔以此为要挟,让曲族长为他制蛊。
曲族人隔世而居,制蛊不为害人,只为自保,若是让这种只能中蛊无法解蛊的手段流传出去,苗人蛊师势必会被众家视如水火。
曲族长拒绝了姬黔的要求,丧心病狂的姬黔却早就在曲族人当日的饮水中上下了金蚕毒,姬黔用曲族所有人的性命相逼,但曲族长依然不为所动。
他救蛇反被蛇咬,好心不得好报,但始终坚守底线,不愿受其威胁,与之同流合污。
寨子与世隔绝,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苗寨中的人来不及向外界求援。
姬黔见曲族长宁死不屈,便也不再纠缠,金蚕毒已成,会制蛊的苗人可不止曲族一家,他心黑手辣,并未打算放过苗寨中任何一人。
而总有机缘巧合,曲族长的儿子从小调皮,那日并未喝寨子里的水,与恶徒对峙之时,曲夫人孤注一掷,让一位中毒稍浅的汉子将还未成年的儿子送出苗寨。
那汉子尽了力,但也只带着小主子翻过两座山,就毒发而死。
孩子独自一人,咬着牙往族人指的方向赶,试图求援,他不眠不休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官道上,遇见了带着部下前去垒城参加庆典,正好路过此处的莫问。
不错,那曲族长的儿子正是曲涟,由此,金蚕毒融入人血液的味道,他比谁都熟悉。
此刻,曲涟双目通红,宛若泣血,他吹笛,用的是叔叔曲云所授的绝学,名为《音御》,可以探知蛊虫,甚至短时间催眠蛊虫。
曲涟仔仔细细地感知师父体内蛊虫的形状和痕迹,发现竟然是傀儡蛊,是谁胆敢用傀儡蛊在控制师父?
第1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曲涟的叔叔曲云,是曲族长同父异母的弟弟,虽辈分上是曲涟的叔叔,年龄与他也差不了几岁,在他很小的时候,老族长去世,曲云随着母亲改嫁,离开了曲族的寨子。
曲云在蛊道上颇有天赋,年纪轻轻就技压新寨里的大多蛊师,就连继父也对他颇为欣赏,但继父的儿子却不喜他出尽风头,时常对他百般刁难,曲云烦不胜烦,成年之后就离开了苗寨独自闯荡,入世后,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人称“玉笛蛊师”。
有这个流传甚广的称号,是因为曲云自创了一门用音功探蛊和控蛊的手法,也就是《音御》。
再说曲涟,他家中遭难,被莫问先生带回了武林盟,收为二弟子,也就比顾长安早入门了几日。
他难忘家仇,始终惦记着要找到当年的仇人,时常偷溜出去,打探姬黔和金蚕毒的线索,却一无所获,曲寨之事后,江湖上再无金蚕毒的痕迹。
后来,在襄阳与曲云撞见,便不住求着这位小叔叔教他制蛊,曲云看出他难忘仇恨,却不愿他活在仇恨之中。
中间曲折不表,最后曲云将曲涟从武林盟接了出来,传给他《音御》,但提出条件,要他做三年赶尸人。
如今是曲涟做赶尸人的第三个年头,他终于找到了当年仇人的蛛丝马迹,却是建立在自己师父的性命之上。
……
武林盟,暗室内。
莫问先生终于向弟子坦白了自己身体的情况。
“涟儿莫慌,为我稍微压制傀儡蛊,为师有些话要与你们说。”莫问先生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隐约可见,他的皮肤下面有些东西钻动的痕迹。
他一直避而不言,便是受到傀儡蛊王宿主的命令,不能将自己知道的东西说出口,但如今,他为顾长安传功,便是相助于他,傀儡蛊反噬已成定局。
曲涟闻言,咬紧牙关,将笛子继续凑到嘴边,运动内力,吹奏起来。
“长安,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为师这一身蛊毒,和盟主给你下悬赏令的事情,有极大的关联。”莫问借着体内的傀儡蛊暂时无法生效,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
约莫一月前,武林盟盟主白斋前往山城赴宴,归来途中,遇见个颇为投机的朋友,也就是一顿饭食,几杯好酒的功夫,白盟主与随行的两位下属被人暗算,中了傀儡蛊,那位“朋友”不知所踪,显然是早有预谋。
傀儡蛊也并非什么稀奇的蛊虫,白盟主即刻带着下属寻找蛊师解蛊,哪知一位下属的蛊虫被引出之时,立即毒发身亡,蛊师不明其缘由。
很快,下毒之人现身,来人自称“枭”,他算准了白盟主为人,一定会让下属先行解蛊,等到一位弟子毒发了,才出来露脸。
之后,“枭”便不断给盟主指令,白盟主算不准除了他,武林盟里还有多少人被控制,只好与贼人虚与委蛇,想要探出贼人的目的。
崀山传来消息,数十余名出门历练的武林盟弟子被俘,顾长安给人殿后,也被抓上了魔教。没过多久,“枭”令盟主即刻对顾长安下达“江湖诛杀令”,理由是顾长安背叛武林盟,投靠了魔教。
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但贼人执意将这盆脏水结结实实倒在顾长安头上。
白盟主拒不肯下“诛杀令”,但顾长安背叛一事很快众人皆知。
莫问先生觉察到不对,多番追问,白盟主确信莫问先生没被控制后,忍着蛊虫反噬,将事情告知。
有了曲族苗寨的前例,莫问先生很快联想到,盟主是中了带着金蚕毒的傀儡蛊。
蛊虫反噬后,“枭”很快出现,白盟主本想将武林盟托付给莫问先生,但莫问先生拒而不受,他知道曲云对金蚕毒有些研究,为着盟主的一线生机,他在“枭”要挟下,也被下了傀儡蛊。
在莫问先生的周旋下,盟主下达了“江湖悬赏令”,稳住贼人,毕竟不论下不下令,顾长安都已经是众人眼里的叛徒,下令,莫问相信,以自己徒儿的聪明,会察觉到襄阳已经生变。
莫问先生暗中见了曲云一面,希望能寻到解决之法。
曲云沉默良久,只告知他,自己并不擅长解毒,虽有研究,但只想到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就是利用眠蛊来牵制金蚕毒,至少可保证蛊毒发作后宿主不死,但此法终不是长久之计,还需找到姬黔,得到金蚕毒的解药才行。
……
暗室内,莫问看向两位徒儿,说道:“我与盟主多番试探,‘枭’真正的主使躲在幕后,目的并不简单,似是想要挑起正道与魔教之争,若要破解此局,还需你们齐心协力。”
他将视线投向后面站着的齐羡,“这位便是颜教主吧,久闻不如一见。”
齐羡有些诧异,自己易了容,莫问先生是怎么猜到他的身份的?
“早前,从‘枭’处听闻,长安是和你一起出的崀山,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贼人偏偏给他安上个正道叛徒的原因。”莫问先生看向顾长安说,“长安,当初师父要你与盟中弟子一同出门历练,你可知,与你同行的那数十名武林盟弟子,皆是各门派送来襄阳的精英,如今尽数死在崀山。”
武林盟本就是中原武林各门派的联合聚点,能被门派送来武林盟修习的弟子,都被师门寄予众望,而如今,却被魔教残害,怎能不激起众怒。
“师父,我与阿羡曾去魔教查探过,武林盟弟子并非被魔教中人杀害,而是死于下毒。”顾长安将师父说的话联系在一起,若有所悟。“莫非,这也是‘枭’的手笔?”
莫问沉声道:“八九不离十,长安,你和颜教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被‘枭’如此忌惮,非要至你于死地。”
“此事说来话长……”顾长安将之前的事情简短的向莫问先生解释了一番,包括齐羡的双重身份,卫雪风是魔教卧底,以及齐羡险些被人控制的事。
莫问先生听到“情人蛊”,目光微动,这一系列的祸事,似乎都脱离不了“蛊”的联系。
“卫雪风竟是魔教的人。”他语气沉了沉,“他既然能拿到情人蛊,与幕后主使定然脱不开关系。”
齐羡凝眉不语,现在了解到的信息,武林盟盟主和北坛主被一个自称是“枭”人下了傀儡蛊,“枭”一方面想控制着盟主,一方面想通过卫雪风控制颜非衣。
在卫雪风控制颜非衣失败后,“枭”立刻对能控制颜非衣的顾长安下达了“诛杀”的命令,生怕颜非衣与武林盟的人搅和在一起。
他的目的是什么?
顾长安说:“不管‘枭’是谁,藏在何处,我们迟早能顺藤摸瓜把他揪出来,如今只能是将计就计。”
莫问先生点了点头,“不错,这也是我和盟主的想法,既然颜教主跟着你一起来,想必也不想看到江湖再起纷争。”
齐羡开口说:“我无意与武林盟为敌,若是长安有什么计划,我会全力配合。”
“好,如此我就放心了,我已深陷囹圄,如今只能靠你们把‘枭’引出来。”莫问先生眼神坚定道,“绝不让挑唆争端的恶人恣意妄为。”
这一番交谈,花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曲涟一直在用《音御》控制发作的傀儡蛊,笛声开始渐渐不稳,冷汗濡湿了鬓角。
莫问先生察觉到他已经快到极限,温和地说:“停手吧涟儿,师父顶得住。”
曲涟开不了口,但手中的笛子却没放下,《音御》只能暂时控制蛊虫,莫问先生方才的所作所为,明显已经触发了蛊虫的反噬,等到笛声停止,莫问先生体内的傀儡蛊必将暴动,虽有眠蛊为他修复,但其中的痛苦,非常人能忍。
莫问见他坚持,叹了口气,“涟儿,此事因蛊而起,若要为师平安无事,还需你叔叔曲云相助,带你师兄去一趟吧。”
顾长安咬了咬牙,师父为了将真相告知,情愿忍受蛊虫噬体之苦,他必须早日抓住“枭”,拿到金蚕毒的解药,方能救师父。
“师兄,听师父的,我们先走。”他哑声道,力气终有用完的时候,师兄又能坚持到几时。
既然曲云说眠蛊能暂保师父不死,便还有希望。
曲涟双目通红,脖颈青筋暴起,脸色发白,硬是不肯松口,他确实已经到了极限,但心中想的是能撑一时是一时,绝不让师父承受苦楚。
莫问先生起身,正了正衣襟,走向曲涟,伸手握住了他吹笛的手。
笛声停住,莫问先生身子不可查觉的一颤,却依旧神色镇定,对曲涟说:“去吧,涟儿长大了,别再让师父担心。”
“师父。”曲涟找回神智,眼中满是惶恐,“我一定不会让您出事。”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
“好。”莫问眼角含笑,“师父等你。”
第19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9
三人出了武林盟,往曲云的住处赶去,一路上,曲涟一言不发。
“师兄。”顾长安叫住他,“往事不可追,但师父还有生机,我们必须将贼人揪出来,在此之前,不可冲动行事。”
曲涟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微微上挑的含情眼,此刻满满都是煞气,他将顾长安的话听进耳里,又好似没听明白似的,依旧是那般可怖的表情。
顾长安知道自己这位师兄一向倔强,没再多言。
走到襄阳西边的郊外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前方隐隐约约传来笛声,悠扬婉转。
曲涟神色有了变化,加快脚步,往笛声方向走去。
在环绕着荷花的小亭之上,有人在夕阳的余光下,对这着满池碧水吹奏玉笛,那人一袭深紫广袖长袍,领口微开,露出半边锁骨,白皙手腕上隐约可见延伸至手背的奇诡纹身,他凤眼冷艳,眼中虽映出了池中的绿意红花,但却无一丝人气,仿佛与世隔绝。
突然,他挂在腰间的铜铃开始微微颤抖,吹笛人一顿,停下吹奏,抬眼往亭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