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箫寒在他身后喊:“你要去哪?”
阮霰没理。
他去了后院,慢条斯理打来一壶水,坐在梅树下的石桌旁,烧水煮茶。
原箫寒艰难地改换姿势,一蹦一蹦离开房间,来到阮霰对面坐下。
“你应当听见了,先前有个小仙童来找我们,要我们看一看流夜台弟子的资料,然后安排课程。”原箫寒道。
“反正你出不去,不必做课程安排。”阮霰声音冷冷。
原箫寒:“这不太好吧?”
阮霰反问他:“这不是你为我决定的吗?”
原箫寒垂眼,闭口不接话了。
小炉上水开始沸腾,壶盖被白气冲开又落下,撞出汩汩声响。阮霰熄灭炭火,待得水温稍微退去,才往里加了勺茶叶。此茶细长如眉,深沉的颜色里夹杂了金黄,香味淡甜。
“看起来你很喜欢金骏眉。”原箫寒辨出这茶的种类,低笑开口。
阮霰拎起茶壶,为自己倒出一杯,茶汤清亮,色如琥珀,又如烧的晚霞一晕,更显火红。
“你不打算让我喝?”原箫寒的目光从捏住茶杯的手指往上,看向阮霰无甚情绪的眼睛。
阮霰抿了口茶,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我错了。”原箫寒垂下脑袋,调整好表情后重新抬起,一双眼诚恳地望定阮霰,语气真挚,“我不该不顾你的意愿,把你关在这里。”
“晚了。”阮霰道。
“不晚。”原箫寒表情讨好。
阮霰又是一声冷笑。
“我真的错了。”原箫寒态度更为认真,但那双挪到身后的手,却开始有动作。
阮霰面无表情瞥他一眼,起身来,绕到这人身后,捏住他正在动弹的手指。原箫寒的手颤了一下。
他的手型极好看,骨节相当匀称,因为练剑的缘故,掌心与指尖留有剑茧,不仅没折损美感,反而增添些许韵味。
阮霰捏住原箫寒手指的其中一根,将戴在指间的鸿蒙戒给摘了下来。
鸿蒙戒乃修行者至关重要的物品,通常在使用的那刻,修行者便会勒令鸿蒙戒认主。这样一来,除非鸿蒙戒主人自愿,或使用强力手段,根本没办法将之从修行者手上脱除。
显然,原箫寒是前者。阮霰略感惊讶。
“这不公平。”原箫寒拖长语调道,“我都没收走你的戒指。”
“我从一开始,为的便不是公平。”阮霰按捺心中情绪,不咸不淡道。
阮霰仍站在原箫寒身后,殊不想竟是给了这混账可趁之机。原箫寒往后微微倾身,抓住了阮霰握住他鸿蒙戒的那只手。
他把阮霰往自己的方向扯了一下,这个瞬间,闻见了这人身上的茶香。不同于桌上茶具中飘出的味道,这香很淡,不甜,倒是清苦微涩。
这味道勾得原箫寒有些心猿意马,他微微眨了下眼睫,偏首抬眼,望定这人寒月般的眼睛。
“阮小霰,我们各退一步如何?”原箫寒轻声道。
阮霰试着将手从原箫寒手里抽离,非但没成功,还被拉得更靠近了一下。他蹙着眉道:“哦?原来在国相大人的字典里,还有‘退’这个字。”
原箫寒幽幽道:“我的名字不叫‘国相’,再说了,我现在也并非国相。”
阮霰瞪他:“放手。”
“我若放了,你将鸿蒙戒丢到我找不到的地方,那该如何是好?”原箫寒笑问。
天幕里的余晖渐渐褪去,夜色缓慢铺开,风里渐渐透出夜的清寒,而庭院另一侧,晚香玉送来甜香,却化不开阮霰眸中冷色。
眼见着阮霰便要有别的动作,秋江八月声的结界入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惊讶呼喊。
“怎么回事?”
“进不去了!”
“是结界!”
“为什么会有结界?”
此结界可从里看到外面,阮霰循声望去,见得是阿七他们一行人回来了。
化作少年模样的天字一号握掌成拳,冲撞未果后,抱着通红的拳头怒道:“卧槽,不会是原箫寒弄的吧!死乌鸦不准他们斗殴,于是设下结界再打!”
他身旁的钟灵立时抚掌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那我们还是先走吧。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围观者。”说着就拔腿往外。
阮秋荷一脸愠色:“怎么可以!那个登、登徒子!谁知道他会对我堂叔做什么!我不走!”
熟料阿七也掉了头,去追钟灵:“走吧走吧,我们回去廷秀园。酉时过后,有个窗口会卖烤串,可香了!”
“喂——”阮秋荷不甘心大喊,接着被阿七和钟灵一起架走了。
谢天明摸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四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逐渐消散的余霞光辉下,阮秋荷耳尖翠嵌宝石铛闪过幽芒。阮霰捕捉到此,眉梢一皱。
原箫寒轻轻捏了下这人手指,唤回他的注意力。阮霰抬起空出的右手便是一巴掌,拍在这人的爪子上。原箫寒终于放手,阮霰一声冷哼,带着这人的鸿蒙戒坐回对面。
“说会刚才的,你我各退一步,我为你配出解药,解开秋江八月声的结界,你拿掉我身上的缚仙网。”原箫寒弯眼一笑。
“配出解药?”阮霰声线微沉。
“这药相当复杂,解药必须现配。”原箫寒认真道。
“呵,临时配药,须得先拿掉缚仙网。”阮霰盯了原箫寒许久,冷笑道,“若你趁此溜走……”
原箫寒打断阮霰,神情严肃地保证:“我不会走。”
阮霰眸光冷冽:“原箫寒,你在我这里,没有信誉度。”
“说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也是老交情了……”
“我不认识你。”
“我鸿蒙戒里有一根铁铐,可以将两只手铐在一起,本是用来防止被抓捕的贼人逃跑,但当下情形,我想很是适用。”原箫寒眸眼一转,提议道。
“好巧。”阮霰挑了下眉。
“你也有?那用你的。”原箫寒微怔半瞬,旋即被浓浓笑意掩饰,这笑堪用“乖顺”来形容。
阮霰沉默地注视原箫寒,许久没动。
“你不会……”原箫寒心里有了个猜测,但他话音还未落地,便见阮霰从自己的鸿蒙戒中,掏出如他先前所描述的铁铐。
阮霰走过去,咔嗒一声铐住原箫寒手腕,再咔嗒一声,将另一端铐上自己的,然后拿掉了原箫寒身上的缚仙网。
“国相大人,做人要言而有信。”阮霰冷声道。
“我怎会对你说谎?”原箫寒道。说完伸了个懒腰,带着阮霰的手一同抬起来。就在阮霰瞪来的前瞬,他撤掉了罩在秋江八月声的结界。
“向阮大人展示我的诚意。”原箫寒笑道。
说完,便拿出东西,开始配制解药。
原箫寒左手被铐,不太方便,阮霰一边帮他递东西,一边厉声威胁:“若你耍花招,我会让你这辈子,都没机会得到寒露天。”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大错特错。”原箫寒真诚道歉,并发誓自己不会动手脚。
两人忙碌多时,解药配制进行到半途,一个学宫仙童打扮的人来到秋江八月声。
这人于入口处止步,恭恭敬敬朝两人致礼,“阮执教,原执教。境主请原执教过去一趟。”
原箫寒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
阮霰偏首瞥了来者一眼。
“境主在何处?”原箫寒问。边问,边挠了下阮霰手心,但不留情地被打回去。然后又抓住,正正经经写下几个字。
来者答复:“春深台。”
阮霰同原箫寒交换眼神过后,解开手上铁铐。
“我去一趟。”原箫寒凑近阮霰,弯眼笑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阮霰蹙起眉,不留痕迹地拉开距离,敷衍地“嗯”了声。
原箫寒走向入口,仙童比了个请的手势,“原执教请随我来。”但末尾的“来”字还未落地,却见原箫寒大步折回去。
清甜花香弥散四合,月未出,灯未上,夜色迷蒙得像是绕了层雾。原箫寒走到阮霰身前,什么话也不说,抬手便扣住这人的腰,在他瞪眼的时候,前凑几分,吻上那双色泽略淡的唇。
阮霰下意识要推开面前的人,但手被一把握住,接着,一颗药丸被推入口中。渡来的不仅于此,还有原箫寒的元力,清透幽凉,像是薄荷叶泡出的水,让人忍不住沉溺。
经脉的凝涩,四肢的虚软,皆被一点一点化开了去。但原箫寒没就此停下,他纠缠着阮霰的唇齿,直到自己的元力在这人体内流转一周,替他将心魂巩固过一遍,才缓慢撤离。
阮霰的唇因这一吻而红润,像是全然盛开的、待人采撷的花,原箫寒眸光触之即暗。
想重新覆上去,哪怕是轻轻一啄。但——阮霰体内药效已然清除,再有逾越之举,恐怕会被这人一刀打进海里。这还是比较好的后果,更有可能被一刀捅个对穿。
考虑到此,原箫寒生生忍住了冲动。
但他仍是留恋不已,垂了眸光,却又刚好瞥见阮霰线条清瘦的脖颈,竟生出一种咬上一口的念头。
原箫寒不得不别开眼,在阮霰耳旁叮嘱:“我不走远,乖乖在这里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交给我来解决。”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犹如情人间亲密的呢喃。
阮霰用手里的铁铐打掉仍握在自己腰上的爪子,面无表情给了个“滚”字。
原箫寒遵照指令,随仙童滚出秋江八月声。
夜色渐沉,飞虫扇着翅膀轻闪在晚香玉的花叶之中。
第三十九章 月下飞天
夜色弥弥, 纸鹤衔着符纸, 从北向南,将灯盏次第点亮。若从高空俯瞰, 这烛火绚丽的瑶台境,仿佛落在东海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万千灯火的其中一盏,照亮阮霰无甚情绪的双瞳。他抬袖擦了下唇, 面无表情回去梅花树下。
茶已凉。阮霰点燃炭火, 重新烧了一壶水。
角落的晚香玉兀自绽放, 飞虫收起透明羽翼,将自己藏入花蕊,唯余一双眼紧紧注视此间一切。
静谧又幽幽,白衣人独坐树影之中,新出的月挥洒光芒,透过枝叶间隙, 在他明若霜雪的发上轻旋跳跃。
水未沸, 阮霰便拎起细壶, 将水注入一旁的紫玉壶中。沉积的细小茶叶翻上来, 滚过几道后, 才恋恋不舍地回去壶底。
他合上盖, 为自己斟了杯温茶, 狭长漂亮的眼睛低垂,眼底流转的光华被鸦黑长睫遮了去, 倒真有几分等候归人的味道。
但茶只抿了半口。
——赫然之间, 沛然气劲自长天落下, 掀翻地面青石,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秋江八月声!
阮霰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银发起落翻飞,但人没有动,甚至眼皮都未撩起。
那气劲便要逼上面门,一个抑制不住得逞语气的声音入耳:“吓得动都不敢动了?阮雪归,看来没了原箫寒,你什么都不是。”
阮霰恍若未闻,继续喝茶的动作。
那个声音也在继续:“不过,这次还得多谢原箫寒,若是没有他……”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玉笛破空而至,在尚未深沉的夜色中打了个转,强势迎上袭来的气劲。
“谢我什么?”原箫寒出现在阮霰身旁,伴随着话语,虚空里的玉笛一路前冲,一声当啷,撞上来者兵刃。
玉笛未被撞出裂痕,甚至借着这股冲力沿路返还,落回原箫寒手中。来者眸中惊讶瞬闪,牵出冷笑,足尖在夜空中一点,飞掠后退,停稳在数丈外,身形轻盈似鸟。
原箫寒转了一圈玉笛,似笑非笑这着苍蓝衣衫之人道:“谢我屈尊纡贵,指出你剑术上的不足?”
说完微微一顿,弯腰凑到阮霰耳旁,问:“说起来,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个人的身份。”
阮霰搁下茶杯,起身拉开与原箫寒间的距离,冷冷道:“月下飞天镜云生。”
“原来是他。”原箫寒作出了然神情。
“记住,别将人打跑了。”阮霰淡淡道。
“你要抓人?为什么?他和你又是什么关系?”原箫寒眯了下眼,视线狐疑,“说来你今天真乖,竟然听了我的话,没冲动出手。”
“给你一个机会。”阮霰语气依旧。
“什么机会?”原箫寒追问。
阮霰眉梢轻挑,重新目光落回镜云生剑上。比之龙津岛一战,这人剑柄新添了一块宝石——呈银白色,月华之下,流转幽芒。
“比起那夜在龙津岛上,他境界有所提升。”原箫寒亦看过去,若有所思,“你的意思,难道是给我一个和进阶了的镜云生对战的机会?”
“当然不是。”阮霰收回视线,偏首看向原箫寒,“给你一个——和借了圣器之力的人,对战的机会。不过在此之前——”
话未说完,阮霰倏然出刀,直斩镜云生身侧的晚香玉。花叶在此一瞬凌乱,那个藏在花蕊中的飞虫,坠地无声。
与此同时,镜云生出剑。
原箫寒把玉笛塞到阮霰手上,空出的手抓出那柄通体玄黑的长剑,飞身迎上。
阮霰退到一旁,手指松松抓着玉笛。这并非原箫寒第一次将玉笛交给他,其间必有深意,但阮霰懒得猜测。
抬眼观望战局,原箫寒手中长剑,格上镜云生的剑,两者相交,拉出刺耳的声音。
得知了原箫寒的身份,他所使长剑,名号随之而出——时拂天风。此剑在北周名声甚广。
“剑之所向,妖邪诛尽”,此为时拂天风第一任主人刻在剑鞘上的话,告诫后来者持剑为诛恶而战。这成为历任剑主人的理念,便也因了此,这沾染诸恶鲜血的时拂天风,有圣剑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