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接过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叫做花间独酌月不解。”
然后是阮秋荷:“江湖人称‘毒圣’的,就是他。”
谢天明脸上仍是疑惑,他睡了百年,并不知晓这号人物。
镜云生为他解释:“在医道上,花间独酌能排世间前四。”又对原箫寒一拱手:“早知如此,该先请教孤月剑主一番,再去寻药。”
“烛龙草便好,很适合霰霰如今的状况。”原箫寒笑得有礼又疏离。
“霰霰?”镜云生被这称呼冲击得有几分恍惚。
谢天明视线在阮霰和原箫寒身上来回几圈,了然笑起来,“若阿霰还需要旁的药材,孤月剑主尽管告诉我们。”说完扯起镜云生去到另一桌,美其名曰为阿七他们补课。
阿七和钟灵顿时苦了一张脸,镜云生如今亦是执教,且还是要求严格刻板的那种,这下不能抄作业了。
笔墨走纸的轻响与讲解时的低语成了秋江八月声的背景音色,树荫底下微风凉爽,约莫一刻钟后,原箫寒见阮霰没了再动筷子的兴致,便拂袖将之撤下,推过去一杯茶。
“霰霰,打算几时前往金陵?”原箫寒问。
阮霰饮了一口茶,低声道:“再过三日,新生的地魂便可与其余两魂完全融合,我打算在那之后出发。”
这样的答案在意料之中,原箫寒点头:“据我的探子回报,金陵那边,已在着手布置。”
对面的人平平一“嗯”,“这是自然。他们很清楚,若我修复了神魂,会立刻找过去。”
原箫寒:“预备如何做?”
阮霰:“过去看了才知道。”
那边的阮秋荷早竖起耳朵,闻得此言,忙道:“我也要去!”
“你在瑶台境。”阮霰不假思索拒绝。
阮秋荷梗着脖子,脸颊泛红:“堂叔你之前说过,让我自己找真相!不回去,我要如何找寻?”
“我是去寻仇的。”阮霰道。
“他们待你不好,我与你一同教训他们!”阮秋荷依旧坚持。
阮霰偏头看过去,冷冷道:“胡言。”
被阮霰冷眼一瞪,阮秋荷急得两眼泛红。
阿七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此行当真凶险,到时候,我们要杀阮东林,身为他的孙女,你在旁边会很为难的。”
“要杀……家主?”阮秋荷听完愣住。
“若无阮东林下令,主人会被囚禁在镜湖底下百年?”阿七抱起手臂,冷冷一哼。
“囚禁在镜湖底下?!”
“不是在养伤吗?”
此言一出,不止阮秋荷惊得跳起来,镜云生亦是满脸震撼。
“此话当真?这百年来,阮东林将阿霰囚禁在湖底下?”谢天明拔出了剑。
阿七缩了缩脑袋,捂住自己的嘴,飞速瞟了阮霰一眼。
突然之间,阮秋荷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太可怕,令她犹坠冰窟,浑身上下都开始发抖。
她颤抖着身体站起来,在桌边扶了一把,朝阮霰走去,一路跌跌撞撞。
“堂叔,镜湖成为阮家灵气之源,是百年前的事情。亦是从那时起,家族添了一条家规,说镜湖底下镇压着一头妖兽,没有家主允许,断然不可靠近。所以,镜湖底下的妖兽,其实是你……那么灵气,也是因为你吗?”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话说得断断续续,十分艰难。
阮霰没答,阿七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了。”阮秋荷彻底跌倒在地,揪着阮霰的一片衣角,颤颤说道,“什么天佑阮氏,都是虚言……是我们所有人,在吸你的血……”
片刻后,她又抬头:“那清乐夫人呢?前些日子还在说,堂叔的母亲……”
阿七憋不住了,打断她:“都是阮家制造出的假象,夫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主人被困在镜湖底下!夫人早被阮家的人杀死了!”
在场众人皆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原箫寒低声唤了句“霰霰”。
他猜到阮霰神魂缺失一事因阮家而起,猜到“春山刀避世百年”是阮家对外的幌子,却没猜到……阮霰是被囚禁在湖底,更没猜到,阮家百年间突然兴盛,是因为吸食了阮霰的血肉。
如此一来,四圣家族守护的四把圣器皆沉睡,唯独阮家的在近百年内被唤醒,定也是由于阮霰了。
阮霰抬眸,他感觉到原箫寒握住自己的手在抖。
“我会杀了他们。”原箫寒对上他的目光,缓慢说道。
“阮东林我亲自杀。”阮霰语气之中,冷淡依旧。
原箫寒点头:“我知晓,我现在就去调人。”
“北境之人入南国生事,容易挑起两国干戈。”阮霰拒绝,“对付阮家,我早有安排。”
“好。”
“阮家如今是陈朝屈指可数的大族,撼动不易。”镜云生担忧摇头,“且他们还有青冥落,以及……圣器。光是圣器的力量,便不是寻常几个无相境能对付的,那已经超出我等修行者所能应付的范畴了。”
谢天明长剑一挽,笑容轻蔑:“那又如何?莫非使用了圣器,他阮家那些就能成为刀枪不入的圣人了?圣器又不是长在他们体内,先夺来,再灭十大高手、杀阮东林,那时候,金陵阮氏,便树倒猢狲散。至于青冥落,刺客又不是死士,买通起来很是简单,说到底,我们为钱卖命,并非为阮家卖命。”
他说话的同时,原箫寒执起阮霰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阮霰将视线移回他身上,看出这人在问,是否要先随他去一趟鸣剑山庄,将寒露天取出来。
阮霰略加思索,摇头拒绝。
上一次之所以惨败,原因其实在于,那时他与寒露天刀鞘初融合,刀鞘上残存神力和他自身真元相处分外不和谐,致使他无比虚弱,使不出全力。
而如今,神力在他体内流转百年,与他已是一体。
圣器?圣器是被他唤醒的,那他自然有办法,让它再度沉睡了去。
另一边,谢天明亦是进行了一番深思,尔后对阮霰道:“乾元境修为的人,在阮家面前,不过一只蝼蚁。我去向境主讨一些能快速恢复境界的药和方法,先离开。”
镜云生:“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化光离开秋江八月声,庭院之中,又是一片寂静。
阿七变成了雪白巨犬的模样,趴在地上晃尾巴。
兀的,阮秋荷在地上撑了一把,站起身来,坚定地对阮霰道:
“圣器是四圣家族立足之本,灵力乃修行之基,两者固然重要,但以这样的方法……有违天道人伦,做出此事之人,绝对不可饶恕!”
“堂叔,在知道这样的事实后,我无论如何也要回一趟金陵。”
“我不可能跟没事人似的待在瑶台境修行,我要回去,我要向所有人揭穿这个真相!”
“再者,我父母在家族中,地位还算不错,我一定有能帮上你忙的地方!”
她一声高过一声,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风扬起她粉色的衣角,在虚空中晃荡不落,犹似满眼倔强。
“让她去吧。”原箫寒微微一叹,“年轻人就是这样,越拦,越是内心坚决。”
“行。”阮霰与他对视良久,拂过衣袖,起身回房。
原箫寒随在他身后。
风定后又吹拂,穿过树叶,带起沙沙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阮秋荷呜咽一声,捂住脸蹲了下去。
日上中天,阳光灼目,但参天古木之下,树影深深。
江湖,从来便是血泪交织,恩仇翻涌。
三日后,一行人自瑶台境出发,前往金陵。
流夜台众人挥泪相送,其中哭得最厉害的是钟灵,他被原箫寒以“修为太低、对金陵不熟、起不到作用”为由,留在了瑶台境,与沉重的课业相对。
太惨了,我为何不早生一百年。
钟灵吸着鼻子对自己道。
当日,江湖风云榜在西京上宫楼揭榜,排名令天下震惊。
春山刀阮雪归居于第三,孤月剑主原箫寒名列第二,榜首却是——斩梦人雾非欢。
第五十七章 春日金陵
江湖风云榜开榜的同时, 原箫寒便接到消息, 览过之后,表情无甚变化,似乎早已料到此结果。
“这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与阮霰同坐一案, 支着下颌,轻声道。
“我受困百年,修行亦是荒废百年, 却没想到, 还能名列第三。”阮霰答非所问, 神色淡淡。
原箫寒抬手抚摸阮霰眉骨, 低声笑道:“你这话若是传出去, 不知道又要结多少桩仇。”
“什么名列第三?风云榜还是兵甲榜开了?”谢天明听见两人交谈,三步两步凑过来,好奇发问。
“风云榜。”阮霰将原箫寒收到的那封信递给他。
“我看看!”“和去岁比有什么变化?”“什么雾非欢竟是第一!”
其余几人迅速将谢天明扯过去,边看排名边惊呼,讨论十分热切。
阮霰端起案上茶杯, 垂眸轻饮。今日的茶是庐山云雾, 茶汤明亮,芽叶嫩绿,盛在玉白瓷盏中, 格外优美。
饮过几小口, 阮霰道:“雾非欢是因为得到了圣器的力量, 才一举跃至魁首。”
原箫寒有些疑惑:“但你不是说, 圣器之力, 非本家人不能掌控?”
阮霰蹙了下眉,尔后抬眸,对上原箫寒的视线,轻声道:“或许有人对圣器做了什么,使之为他人所用,若与雾非欢再见一面、交一次手,或许可知背后缘由。”
阿七看完了榜单,从云舟那头跑过来,趴在阮霰脚底厚实的绒毯上,有一搭没一搭甩动尾巴:“你们就没想过另一个问题么?他得到了圣器力量,是想做什么?”
“杀我。”阮霰答得不假思索。
“喜欢的东西,得不到便毁掉,他这性格还真是百年不变。”阿七两只前爪抱住脑袋,语气分外苦恼,“当初就不该存一丝善念,将他从废墟里捡回来……”
“不提。”阮霰冷冷打断它的话。
“哦。”阿七很是郁闷,缓缓慢慢分开四肢,把自己摊成一块饼。
原箫寒为阮霰茶杯续上水,伸手将他唇角低垂的弧度抹开,低声道:“想必,我们会和他在金陵相遇,就是不知他是否和阮家有合作。”
“圣器是四圣家族存世根基,外人不太可能得到研究机会,所以解除圣器限制、让圣器的力量为外人所用这种事,应该只有四圣家族能做到。”阮霰语气沉沉。
“若真是如此,那阮家倒是得了一大助力。”原箫寒无声一叹。
“可如果他和阮家有合作,就用不着偷我们从镜云生剑柄抠下来的那块石头了吧?”阿七插话。
阮霰摇头,反问它:“阮家会让我保留那块石头?”
阿七睁大眼,豁然开朗:“这……不会……说得也是!”
一个日夜过后,云舟行至金陵地界。
时值二月末三月初,城中春正好,处处可见姹紫嫣红,风中满是花香清甜。姑娘们换上轻薄春装,露出凝霜般的雪白肌肤,或执团扇扑蝶,或三三两两笑着打闹。
阮霰冷淡扫过这一幕又一幕,从鸿蒙戒里取出一张面具,缓慢戴上。
“打算在何处落脚?”原箫寒与阮霰并肩立在云舟边缘,低声开口。
阮霰一扬下颌,指向金陵城东,那处有院落依山而建,巍巍又浩浩,其上罩一结界,在阳光耀眼的白日,须得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上面流转的光华。
“宅院里张灯结彩,可见喜事临门,身为阮家之人,我春山刀阮雪归,怎可不会去祝贺一番?”阮霰眉梢一挑,缓慢说道。
“准备送什么样的礼物?”原箫寒问。
“自然是一份大礼。”阮霰话语淡漠,片刻后,又问:“可知谁人成亲?”
原箫寒在金陵安插了人手,对阮家时刻进行监视,此类情报了然于心,答话不曾犹豫:“是阮方意与白飞絮,婚事是一年前定下的,喜宴就在今晚。前者在江湖上的名号是照碧山月,在今日揭晓的江湖风云榜上名列第七,后者乃是沉香亭之人,江湖美人榜第三。”
阮霰“哦”了一声,表情有一瞬复杂。
原箫寒望着远方,没有注意到这点,继续道:“阮方意与你是同辈,他习剑,剑修二字已不能形容他,如今无论南国北境,都叫他剑痴。
白飞絮乃沉香亭掌门亲传徒弟,阮家娶了她,相当于娶回了整个沉香亭。这个门派,在幻术一道上走得极远,可称当世第一。”
他身旁之人沉思着点头。
“阿霰,我们不能所有人都去阮家,必须有人在外接应,秋荷也不适合同你们一道出现在众人眼前。所以,我们兵分三路如何?”谢天明走到阮霰身后,提议道。
这话言之有理。
阮霰回头,目光扫过云舟上另外几人,道:“天明,你和镜云生去情报楼,找林间鹊,他知道我要什么;阿七,你跟在秋荷身边,若有事发生,立刻通知我。”
随后又叮嘱:“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好。”
答复之后,各自行动。谢天明拉着镜云生直接跳下云舟,阿七变成了一支玉钗,落到阮秋荷发间。
“我先回去,探一下我爹娘的口风。”阮秋荷拿出一张传送符纸,长长呼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尚在瑶台境时,原箫寒曾提点过阮秋荷一次,她父亲身为阮家四大长老之一,不可能对阮霰的事情一概无知。那时起阮秋荷便明白,回到金陵须得小心行事,万万不可冒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