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坐在床榻边,面带微笑,语气柔和:“你去找他做什么?跟我说说。”
林青云看见他这样子就毛骨悚然,缩了缩几乎不存在的脖子,又笑眯眯地安抚林满贯:“儿子啊,是不是我跟你说不能叫两万两跑了,你就去啦?”
“嗯,”林满贯连连点头,还心有余悸的模样,“我……我……”林满贯摇摇头又点头,“我,我没骂他,也没打他,就……就……”
谢临轻轻地笑了声,转向林青云:“庄主,你先出去。要是小孩说的是真的,我自然给他报仇。但秦惜费了我很多心力,万一小孩觉得有庄主撑腰乱说了什么,叫我冤枉了人,这个代价谁来付呢?”
“都依你都依你,”林青云忙不迭应声,摸了摸林满贯的头,心宽体胖地出去了。
林满贯不敢多嘴,手上却着实欠得很,他见谢临眼睛蒙着白绫,便伸手要去拽,谢临抬手捏住了他细细的手腕,轻声道:“那天你怎么惹他了,想清楚了再跟我说。”
林满贯嘴一张:“我没……”
“要是说一句谎话,我马上就把你赶出去,”谢临依然保持着温和的微笑,“至于是卖给乞丐,还是卖给人贩子,看我心情。”
林满贯哆嗦了一下,嘴巴一瘪,眼泪打起了圈。
日升日落,窗子变得明亮又暗下去。又是一天到头了。
饿过头的感觉并不怎么痛苦,反而让人觉得轻快,仿佛能摆脱沉重的躯体,能达到一个什么境界。然而那都是错觉,若真有什么境界,只能是西方极乐。
秦惜昏昏沉沉,喉咙干渴破裂渗出的血腥味早就变得迟钝,身体的触觉也很模糊,甚至还觉得温暖,安宁得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门被打开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到,只是蜷缩在床榻边。脸色白得透明,嘴唇干裂出细小的血口。
雪白的衣袖垂落下来,谢临弯腰抱起来秦惜,又坐在床榻边。他端了一碗粘稠的粥,耐着性子一勺一勺地喂给了秦惜。秦惜吞咽得有些急,呛了几次,嘴唇上的血口裂开来,顷刻冒出了血珠,蹭到了嘴角下巴上。
谢临垂眼,他像是在考虑什么一样,就那么看了很久,才迟缓地用拇指帮他抹去了。谢临站起身来,吩咐侍女端走了粥碗,然后关上了门。
他扯出一条有些晃眼的金链子来,先是暗自鄙弃了一番,而后慢条斯理地把秦惜的两只手腕绑在了床头,动作优雅地仿佛是在给情人整理衣裳,中途还冲醒过来的秦惜笑了笑。
秦惜迷糊地知道有人给自己喂了吃的,他挣了挣手腕,发觉那链子跟自己的皮肤间居然还垫了绢布:“……”
“就是你想的那样,逼供,”谢临点燃了桌上一个精致玲珑的香炉,转回身道,“我能知道那孩子是碰着了你哪条禁忌吗?免得往后我跟他落得同样的下场。”
秦惜闭上眼睛,看样子准备抗拒到底。
谢临也不催促,他闲庭信步似地落坐回床榻,低声道:“要是你那日告诉我原因,哪里用得着吃这些苦。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不止有杀人和沉默这两种。”
“这些苦,”秦惜重复了一遍,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眼珠像纯黑色琉璃珠,倒映出谢临格格不入的白色身影,“……你知道楼外楼是如何训练杀手的吗?饿着肚子丢在一堆模糊的血肉旁边,好让人习惯血腥。要是饿到了极点,有人就会捡起带着骨头的肉块吃,可能是人肉,也可能是别的动物肉,慢慢地就会麻木……”秦惜淡淡地说着,“任务失败的惩罚有很多,但最终受什么罚,是由关系最好的同伴来决定的,如果没有,那就是所有人一起决定。不参与的人,下场一样。没有人想跟谁关系太近,也没有谁惩罚别人的时候会留情,因为谁都可能会是下一个……”
谢临其实做好了秦惜不言不语的准备,但他没料到的是秦惜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一反常态。那些事情毕竟离他太远,谢临像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僵硬在那里,失去了言语。
“成无云最喜欢的,跟你一样,”秦惜笑了声,“让人以为自己要窒息而死,恐惧至极地挣扎,求救……最后发现只是个游戏,那人就会感激涕零到跪地叩头……”
“我……”谢临嗓子梗住。半晌,他道:“那我叫你不要杀成无云,你怎么就听了?”
“因为生死蛊,”秦惜没给他面子,毫不留情地道,“就算我要杀,你不想,我也杀不了。我不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救我,但我本来就是有意露出破绽,诱成无云说出幕后指使,你不回来的话,成无云已经死了。”
“……”谢临发现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而且挑的石头还挺大,他苦笑了声,“你可以不说出来的。”
“我都招了,你不满意,那就没办法了。”秦惜又合上眼睛,“谢临,坏人就是坏人……对我来说,杀人永远是最顺手的。”
谢临本来准备的一肚子话全都没有派上用场,他甚至没想到秦惜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好,可本质仍是顽固不化。
屋子里的薰香味越来越浓,谢临飞快地收拾好了乱掉的阵脚,叹了口气:“那我能帮你把画补好吗?”
“不,”秦惜断然回绝。
“回那么快做什么,”谢临捏住秦惜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脸上重新挂上了微笑,“既然生死蛊在我这里,那就该知道很多事情由不得你。我非要留你在身边,教你把以前学的那些都改了。下一次你再不分青红皂白用杀人解决问题,我也有我的办法教训你……”
“你点的什么香?”秦惜陡然变了脸色,他眼角微红,眼睛里的寒意怎么都凝聚不起来,脸颊上透着一拂即逝的绯红,浓墨重彩得有了别样的意味。
“朱樱给的,”谢临顺口栽赃,“叫做‘红帐深’。”
“……下流,”秦惜咬住嘴唇,紧紧地闭上眼睛,额头沁出细汗。他强忍着体内一股股陌生的热潮与麻意,后知后觉谢临的“逼供”到底是什么。
“往后没有饿肚子,惩罚就这一种,”谢临很宽容地道,“我不辱你……所以你只能自己捱着。”他眼看着秦惜的身子在细细地颤抖,眼睛迷蒙潋滟得像醉人的酒液。谢临忽然发现,大方装君子的后果一点都不美好。他深深抽了口气,背过身去,咬牙切齿道:“我刚才说的,你可答应?”
秦惜在喘息,手腕挣动得链子细碎作响,身体怎么挣扎都没法抚慰自己。他终于不堪忍受,但几乎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听起来软腻得过分:“……你……放开……混蛋!”
“……”谢临无地自容地发现,他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某个精神起来的部位就反应敏锐地涨疼起来。
“扑通”一声溅起水花,谢临勉强地把秦惜抱到水池边抛进去,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还没冒出头来就被秦惜在水下狠踹了一脚。秦惜喘着气,怒道:“你进来干什么!”
“你最好闭嘴,”谢临努力让自己从秦惜那移开视线,他闭上眼睛把自己往水里沉了沉,冷冷地道,“否则再多说一句,你就知道了。”
第33章
两根莹莹的白蜡烛静静地燃着,柔和的光洒满了整个密闭的空间,照得供桌上一对牌位上的字迹清清楚楚,却只写了两个名字,没有称语,“秦未期之灵位”、“奚为霜之灵位”。
卢广义身形一动不动,墙壁上拉长的影子却因为烛火晃了晃。
“未期,”卢广义低沉地开口,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原谅我现在才告诉你,我找到你的孩子了……他跟你和小霜长得很像,性格却不像你们,还怀疑我是害你们的人。”他笑了下,执起旁边的青花酒壶,自顾自饮了一杯,“你们当年把他保护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我还没查到,是谁把你们隐居的地方泄露了出去。还有你当年所创的空山心法,我一直当是你托付给了陈如始,直到看到了那孩子用,才发现是我错了……”
卢广义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朝供桌拜了三拜:“我在世一日,定会照顾好你们的孩子。你在天有灵,也佑我早日查明真相……”
牌位沉沉,无声无息。
“爹,爹……”
卢广义关上暗阁的门,从书房里的内室走了出来,见卢沐雪正要出书房。卢广义叫住卢沐雪:”回来了?”
“送他到谢哥哥那里去了,”卢沐雪撇了撇嘴,“爹该放心了吧。”
卢广义笑道:“谁又惹你生气了?”
卢沐雪哼了一声:“他可是爹心爱的徒弟,比我还要重要,我哪敢生气。”
“别胡闹,”卢广义拍了拍卢沐雪的肩膀,“替我准备下,我们去一趟物外山,拜访陈掌门。”
卢沐雪先是应了,又惊讶道:“陈掌门,爹要去拜访空山派的陈如始?他们不是一向不跟人打交道的吗?”
林满贯瞅见屋中央搁着的一盘果子,掀开被子跳下床,连鞋子也没穿,垫着脚尖蹭到了果子旁,正要伸手抓,一片白色的衣角闪进了眼帘。
谢临进门,正看见林满贯被狼撵了一样滚进了被窝里,不小心撞到了胳膊,又龇牙咧嘴地嚎起来。
“哎哟,儿子,你跑什么啊,”林青云看着都疼,连忙奔过去,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位,只能在心里替自己儿子窝囊。
“那天的事,就一笔勾销了,”谢临笑得光风霁月,林满贯看得直拿被子试图捂脑袋,“庄主,小孩不懂事,在山庄里还能护着,要是到了江湖上……秦惜不太爱说话,有没有一声道歉庄主也不会计较吧?”
林青云在心里翻白眼,哼哼了声,表示自己确实不会计较。
“害你爷爷的是谁?”谢临转向林满贯,“他说不定能帮你报仇,本事你信得过吧?”
林满贯亲身试验,如何都没法信不过。小孩不记仇,一听到能帮自己报仇,顿时忘了疼,趴在床上就连忙磕头:“谢谢大侠!谢谢大侠,害我爷爷的是楼外楼的坏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秦惜皱着眉避开。
“……”谢临愣了下。
“他们在追一个女人,我把那个女人藏在我家……她没被发现,可是我爷爷被杀死了,”林满贯大哭起来,“早知道,我一定不会救那个女人的!”
林青云连忙又搂着小孩哄,林满贯抽抽噎噎,眼泪糊了一脸。
谢临与秦惜相视一眼,两人出了屋子。
“听他的描述,那女人应该不是朱樱,”谢临道,他思索了片刻,“杀他爷爷的人自报是楼外楼的,只有一只胳膊,必然是成无云了。”
“你要我去杀他,”秦惜抬眼,“我还有事要做。”
“做什么事?”谢临道。
“成无云若是单独一个人,我有九成的把握杀他,但是他行踪难定,我不可能进楼外楼去找他,”秦惜却道,“至于那个女人,我知道是谁。”
谢临意外。
“以前为了抓成无云的把柄,我私下里查过,”秦惜淡然得很,“如果想诱成无云出来,就先找到她。”
“好像我一定要叫你去拼命似的,”谢临摇摇头,“你刚从楼外楼脱身,再去招惹他们也很麻烦。先说你的事吧。”
“我要去物外山,”秦惜顿了顿,“至多一天一夜,就回来。”
谢临默了片刻,眼眸却沉下来,反问道:“你想去探空山派,怀疑幕后想杀你的是他们?”
第34章
秦惜算是默认。谢临沉吟片刻,转过院中一处僻静的小园林,抬手解开了白绫。他神情严肃地盯着秦惜,声音低沉:“你跟空山派有过节吗?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要是从前跟他们有仇怨,我就不能让你贸然去物外山打探,”谢临又道,“空山派在武林正道中颇受敬重,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秦惜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担心我给你招来麻烦?我一个人去,要是明天未回,你不是有生死蛊……”
“好好说话!”谢临皱眉,终于找到地方下手一样,敲了下秦惜的额头,“想想你做的那些事,怀疑你不应该吗?”
“……”秦惜躲闪不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没动过空山派的人。”
“那我们马上出发,”谢临把白绫系上,又吩咐庄众去准备马匹。
物外山距离藏锋山庄十余里,地形陡峭,山崖如削,直上直下,半山腰云气弥漫,仿佛白色的飘带环绕周身,恍如仙境,不似人间。故而也给空山派增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
“陈如始成名于五年前的武林大会,”谢临松松地挽着缰绳,与秦惜讲空山派的来历,“凭着一套独创的心法打败了不少人,仅仅输给了上官世家的长子上官云,那之后上官云便与林楹定了亲事。林家是铸剑世家,江湖中的剑一大半是出自那里,林楹是林家独女,当前几乎是林家当家人……”
“你扯远了,”秦惜轻拉缰绳,避开了路上一块石头。
“……陈如始年纪不过三十,”谢临面不改色,“五年前,自然是武艺高强,面貌英俊,吸引了无数江湖少女。他为人低调,武林大会之后便没再露面,且当年收门下弟子有个怪癖,不收十几岁的少年,要么收只几岁的孩童,要么收弱冠之龄的青年。”
五年前,秦惜十五岁。他在血肉与刀尖上挣扎,对外界之事半点不知。
“夜路不好走,怕遇到鬼吧。”秦惜垂下眼睛,吐出几个字来。他又道,“陈如始,你知道他的心法是怎么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