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教不敢,请公子直言吧。」
「玉妃撞伤後脑,那麽快就薨逝了。」商柔平静地说道。
田太医脸色一变,他连连拱手道:「玉妃娘娘红颜薄命,也是可惜。」
商柔沉默半晌,点头道:「我明白了。」
田太医看了商柔一阵子,说道:「帝王心术,公子还是莫要揣测。」
「谢谢大人指教。」商柔想了一阵子,便把发间玉簪解下来,递给田太医,说道:「大皇子被逐出京城,皇后娘娘应该也没有心思打理玉妃娘娘的後事,陛下日理万机,估计都不会对这事上心的,烦请大人把这玉簪拿去换些钱,在宫外烧点东西给玉妃娘娘。她这人最是喜欢热闹,怕是受不了下面冷冷清清的。」
玉姬尸骨未寒,大皇子刚刚被逐出京城,牧晚馥就抛下伤心欲绝的发妻,带着好友和爱妾去打猎了,这人的心到底有多凉薄。
田太医见商柔衣着朴素,身上最值钱的估计就只有这根玉簪了,但也知道商柔的性情是肯定不愿意把玉簪要回去的,唯有接过玉簪,说道:「下官一定会烧些好玩意给玉妃娘娘的。」
他不禁叹道:「公子的心思真细,玉妃娘娘是东瀛人氏,在中原本就无亲无故,她被迁往妃陵那天,不但陛下没有送行,连皇后娘娘也借病休养,李婕妤又是不良於行,最後只有贵妃娘娘和柳昭仪去送行了,场面实在是冷清至极。」
田太医离开之後,商柔思考了许久。这件事事关重大,若是跟凌绿说了,恐怕不出片刻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了,所以商柔也只能一人独自思索。
大皇子害得玉姬摔倒一事或许真的是意外,却意外地成了牧晚馥把他逐出京城的导火索。他本就不喜外戚专权,这皇位若是传给大皇子,南宫家必定会把持朝政,所以他才提拔毫无家世的柳月媚,让她生了二皇子。
由一开始,牧晚馥也许从没想过让大皇子继位,只是当时他新帝登基,还受到诸侯掣肘,所以才一直潜伏着。现在大半兵权已经收回手里,下一步就是根除南宫家的势力。
为了巩固他自己的权力,不论是他的儿子,还是侍候在他身边的妃嫔的性命,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别人的荣辱和生死对他而言皆是无物。
玉姬估计伤不至死的,应该是牧晚馥给了田太医一点暗示,玉姬才会香消玉殒来作为问罪大皇子的契机。
南宫雪何等冰雪聪明,估计早就看透丈夫的心思,平日一定是对大皇子耳提面命,没想到大皇子却为了替商柔出头而戏弄玉姬,给了牧晚馥最好的机会。
虽然玉姬只是侍妾,但身为东瀛进贡的美人,又是身处妃位,而大皇子身为帝皇之子,年纪小小便谋害人命,这是不可磨灭的污点,自是不配成为储君,成了牧晚馥驱逐长子的最佳理由。
怎知南宫雪却说动商柔顶罪,牧晚馥心里自是气恼,所以重罚商柔,但大皇子始终难逃一劫,便以跟从镇东侯学习为由被送到凤临城里成为弃子。南宫雪若是胆敢真的对牧晚馥施压,牧晚馥把玉姬之事的真相抖出来,到时候大皇子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所以南宫雪只能哑忍。
商柔失笑,自己竟然想通了当中的巧妙,看来自己侍君多年,竟也摸到几分君心。
但这其实也不难猜,牧晚馥这人一向做事不怕人说,反正米已成坎,南宫家的鸟尽弓藏已是势不可挡。
回想起来,大皇子会想到用蛇吓玉姬一事真的是意外吗?他平日也算是个沉稳的小孩子,怎麽会如此莽撞?
但商柔已经无法再见到大皇子,也无从得知是否他身边的太监怂恿他动手—就算是又如何?这皇宫,甚至是这天下,本就不过是牧晚馥一人的棋盘。
冷宫的厢房总是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苦涩得叫人落泪。
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商柔的膝盖旧伤复发。凌绿今天又如常端着汤药去找商柔,却没有找到商柔,他放下汤药到冷宫的宫门里,没想到却看见小雅正在门缝跟商柔说话,商柔的脸色一片惨白。
「妳这疯丫头又在说什麽?」凌绿吓了一跳,上前准备把小雅赶出去。
「凌绿,我得出宫去。」商柔失声说道,他双手抓着凌绿的衣袖,浑然忘了自己膝盖还没有全好,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倒下来,几乎是跪在凌绿面前。
「到底发生什麽事了?」凌绿连忙扶起商柔,公子是愈来愈轻了,早晚就得随风而逝。
小雅在门外红着眼睛说道:「婉儿病得很重!」
凌绿知道婉儿是商柔的侄女,他叹道:「许大人不是在宫外好好照顾婉儿姑娘吗?」
「婉儿病得很严重……我这次不去见她,或许以後都没有机会了……」商柔颤声说道,他想起合和公主临终前的死灰色的脸容,还有那个血淋淋的女胎……
为什麽他总是留不着那些最爱他的人?为什麽他总是为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而放弃所有爱他的人?
「公子,别说您现在还在冷宫里,宫规可是明文规定妃嫔不能私自出宫的。」凌绿劝道:「若是您这次私自出宫,陛下是真的不会放过您的。」
「说到底,我就只是他的玩物而已……玩物当然是不能有任何感情,不能与任何人有牵扯,对吧!」商柔恨恨地说道。
凌绿还是首次看见商柔如此怨恨牧晚馥,不禁有点呆住了。
小雅乘机说道:「我们当然不能出宫,可是皇后娘娘还在宫里,我们可以找她帮忙!」
「不行!」凌绿立即说道:「无论皇后娘娘是否首肯,这事也会传到陛下耳边。陛下是绝对不喜欢听到这种事情的。」
「婉儿是我的侄女!他可以有数之不尽的妃嫔男宠,我只有一个侄女!」商柔推开凌绿,辛苦地往门口爬去,看起来既可悲又可怜。
凌绿哪里舍得他的公子如此受苦,唯有说道:「陛下有旨,非陛下手谕,公子不能擅自踏出冷宫半步,还是小雅妳去皇后娘娘那里禀明此事吧。」
商柔没有回到房间休息,只是双手抱膝坐在木门的台阶上等待消息。
凌绿心里着急,公子本就身体不好,现在怎麽又闹出这件事了。
太阳毒辣,晒得商柔病得苍白的肌肤都泛起不健康的红晕。
凌绿把热水放凉,斟到茶杯里递给商柔,又从水井里打水弄湿毛巾,为商柔小心地擦着汗,安慰着说:「公子别担心,婉儿小姐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商柔靠在凌绿身上,低声道:「我初初入宫时,想要跟婉儿一起守岁,他一下子就变脸了??如果早知婉儿会病成这样,那时候我一定会坚持见婉儿一面的。」
他其实也没想过凌绿会回应,就是自顾自地说话而已。
凌绿无言以对,公子为了陛下而背叛所有爱护他的人,陛下却只是一直安然享受公子无条件的深爱,连一点点体谅也不愿意给予。
他在宫里多年,明白帝王和妃嫔冲突,吃苦的总是妃嫔,因为帝王的权力永远都是凌驾於妃嫔之上,所以就算陛下翻脸无情,凌绿心里不满,但嘴里总是劝公子低声下气地求和。
可是,公子总是在哭,总是在委屈。现在他还年轻,陛下怜他痴心,总是会复宠他的。若有一天,陛下嫌弃公子年老色衰,公子到底该何去何从?
过了半天,小雅总算回来了。若非凌绿一直在旁为商柔扇风递水,恐怕他早就中暑了。
然而小雅却没有带来好消息。
「皇后娘娘说陛下有旨,公子不能擅自踏出冷宫半步。」小雅还没有说完,凌绿就气得直跺脚道:「亏公子还替她的儿子顶罪,白白地捱了一百大棍!」
商柔只感到眼前的事物一片模糊,他的婉儿??
「皇后娘娘也有说她可以派人把婉儿从许府送到宫里,但大夫说了,婉儿情况严重,恐怕不适合舟车劳顿。」小雅又说道。
商柔合上眼睛,他只感到双膝的旧伤痛得近乎麻木,终於双膝一软,跪在凌绿面前,叫道:「让我出去!凌绿,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求求你!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就只剩下婉儿了!让我见见婉儿!」
凌绿连忙扶起商柔,小雅在门缝里看着也是恨不得马上冲进来,她紧握拳头道:「商大哥,我们还可以找陆大人帮忙。」
商柔摇头道:「不能连累陆萱??」
「婉儿现在就在鬼门关里徘徊!难道你要等陛下回来吗?」小雅抓着门把道。
凌绿搀扶着商柔站起来,他知道一旦牵扯到陆萱,事情的发展只会使陛下和公子之间的裂缝愈来愈大,但他实在不忍看着公子真的被逼入绝路。
「公子,找陆大人帮忙吧,陆大人总会有办法的。」
商柔低头许久,终於还是道:「小雅妳替我把这件事告诉陆萱吧??他若是不愿意帮忙,也不要勉强他。」
夜里,商柔坐在窗边,这里荒凉冷清,哪里及得上彩霞馆的高床软枕,薰香四溢。他发着呆,只隐约听见远方好像有更夫在叫喊着。
他的背伤还没有全好,本该在床上休养,但他躺得太久老是腰酸背痛,加上总是想着婉儿的病情,更是心烦意乱,哪里愿意躺下去。
突然听见有人在敲着窗框,商柔立即站起来,果然看见陆萱站在窗外,向商柔伸出手。
商柔没有握着陆萱的手,只是急急地问道:「婉儿怎麽样了?」
「你见到她不就知道了吗?」
「至少??让我做点准备。」商柔颓然坐下来。
陆萱探身,一把扯着商柔的手,把他带到自己的怀中,然後把他横抱起来,低声道:「别想那麽多,我们准备起飞了。」
陆萱带着商柔在月色之中轻盈地跳过一座又一座雕栏玉砌的宫殿,任由夜风吹拂他的脸庞。他虽然怀抱一人,但身形依然飘逸潇洒,如同从天而降的谪仙。
虽然陆萱抱得很稳,但商柔还是一手揽着他的颈项,紧紧地靠在陆萱怀中,却不自觉地好奇地低头,只看见亭台楼阁尽皆化为脚下之物。繁华的京城早就沉睡,只偶尔看见几盏灯光还在花街柳巷里轻晃着。
晚风悠悠吹来,商柔怕冷,便把脸埋到陆萱胸前,但又忍不住想继续看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眼睛饱览过底下的京城,商柔不由自主地往上看。
今夜只有寥寥几片云朵划过天际,明月触手可及,星光编织出一条闪闪发光的腰带,静谧的夜色一望无垠,如同一片平静的海面。商柔看着看着不禁转不开眼神,唯有此间醉人月色才可以使他暂时忘记最近的诸事不顺。
「我以为你会害怕,没想到还看得那麽开心。」陆萱忍不住笑道。
「真羡慕你们会武功的。」商柔叹道:「想去哪里都可以,又可以行侠仗义,逍遥自在。」
「如果你会武功,你会主动离开皇宫吗?」
商柔沉默,然後摇头。
「就算陛下丶我和闻萧伶都会武功,哪个是行侠仗义,逍遥自在?」陆萱苦笑道:「只是能力愈大,责任愈大罢了。」
商柔点头道:「陛下的责任很大,是我太心软,不懂得顾全大局??所以他才会如此失望。」
他顿了顿,低声道:「不是他的错,都是我的错。」
陆萱没好气地道:「到了现在,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他就是知道你这人死心眼,才对你如此有恃无恐。」
他见商柔一言不发,又问道:「婉儿呢?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商柔抬头,只看见点点星光中,陆萱的眼神极为认真,他埋首在陆萱怀中,缓缓地说道:「我会照顾婉儿至她痊愈,然後回来。」
「继续当一件被他遗忘的玩物?」
「他遗忘我,我没有忘记他。」商柔看着漫天星斗,叹息道:「月亮有那麽多星星,怎麽可能记得每一颗星星,可是对星星而言,这世上只有一个无可取代的月亮而已。」
二人在子时左右到达许府的後门,只看见从前见过的许府总管已经站在後门等候,鞠身道:「许大人已经在等待公子了。」
商柔匆匆地点头,来不及跟总管客套几句便急急地来到许成儒的书房前,陆萱则紧随其後。商柔甚至忘了敲门,径自冲进去,许成儒正坐在案头後,一看见商柔就立即站起来。
二人几年未见,一时之间竟是相视无言。
「你来了。」许成儒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句,他又皱眉道:「你怎麽瘦了那麽多?」
还来不及跟许成儒寒暄,商柔已经扑到许成儒面前,颤声道:「婉儿怎麽样了?」
陆萱向总管和侍从打了个眼色,他们便退下了。
「婉儿她??」许成儒不安地看着陆萱。
商柔全身发冷,他退後几步道:「她??她??」
「许成儒你说话可以完整一点吗?」陆萱抢着说道:「婉儿没事,还在房里睡觉呢。」
商柔一怔,他疑惑的眼神在许成儒和陆萱身上来回逡巡。
「现在陛下和闻萧伶都不在京城,正是逃走的最佳时机。」许成儒冷静地说道。
商柔睁大眼睛,他失声道:「你们在乱说什麽!」
「我之前也跟你说了,你再留在皇宫都是无益。」陆萱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