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合作,而是将这片土地彻底交给我。”耶尔腾声音低沉,黑色披风堆积在地,被风一卷,如一团浓厚不散的狰狞稠雾,他目光灼灼,“我要大梁的西北十城,这便是第三个条件。”
季燕然沉默与他对视,林影在旁道:“若我没记错,大首领曾亲口许诺,第三个条件与大梁、百姓、军队皆无关联,更不会主动挑起战争。”
“大梁坐拥南面千里沃土,丰饶肥沃,又何必要紧紧握着这苦寒贫穷的西北十城,不如交给我,反倒对百姓更有利。”耶尔腾道,“至于军队与战争,只要萧王殿下答应,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阳光与和平下进行,不会有任何杀戮。”
季燕然冷冷道:“给不给西北十城,怕不是我说了算。”
“自然,需得大梁的皇帝同意,但皇帝同意与否,全看王爷。”耶尔腾道,“毕竟天高皇帝远,而西北是王爷的地盘。”
林影站在一旁,心想,这谈判内容已经够操蛋的了,偏偏外头还在不停刮着妖风,呜呜嗷嗷的,像是要将脑袋上的破烂黄泥屋顶也一并掀翻了去。他出身王城高门,即便久混军营,平日里也是极少说脏话的,唯在此时,很想问候一句对方的祖宗。
季燕然波澜不惊:“怎么,大首领有办法,让皇兄心甘情愿割了西北十城?”
“须得王爷配合。”耶尔腾坐在长桌另一头,身体微微前倾,“我保证,从此以后,葛藤部族与大梁之间,至少会迎来百年的和平。百姓们可以自由地展开贸易与交流,数不清的银钱与美酒将填满他们的房间与帐篷。我还会协助大梁,守住整片大漠与草原的安稳,让西北再无兵火,让王爷能解甲归田,与心爱的人一道隐居青山绿水中。”
和平与富裕,这是西北百姓一直渴求的,完全开放的贸易市集,听起来也充满了诱惑。耶尔腾继续道:“而这一切的代价,无非是十座贫穷荒芜的城池而已,若王爷点头,我自有办法,让大梁的皇帝颁下圣旨。”
“更何况,哪怕不为百姓,也要为云门主。”
“一个月后,若王爷还未给我答复,那么生长在夜露中的血灵芝,将会被浇上火油,彻底地焚为灰烬。”
一块门板被狂风吹落,“砰”一声重重撞在墙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外头天色暗沉,黄沙弥漫了所有人的双眼。
耶尔腾在离开之前,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还有周九霄与杨博庆,也请王爷尽快将他们送回葛藤部族。”
屋外马蹄声纷乱远去,风也渐渐变弱了。
林影试探:“王爷?”
季燕然一语不发,眼底却翻涌着暗色怒火与惊涛,过了许久,方才道:“走吧,回去。”
……
云倚风已经歇下了,李珺正守在外屋打盹,听到二人回来,赶忙跑出去想问问结果,却被林影用眼神制止,便识趣而又忐忑道:“那……那我先睡觉了,对了,云门主他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睡得也挺早,像是不舒服。”
季燕然将披风丢到一旁,大步回了卧房。
云倚风缩在中,带着鼻音道:“你休要听平乐王的,我只是一时犯懒,晚上厨娘煮的鸡汤面又很难吃。”
季燕然蹲在床边,将手背搭上他的额头。
云倚风道:“你看吧,我说没事,快些去沐浴。”
季燕然叹气:“不问问我谈判结果吗?”
“能猜到。”云倚风将被子又裹紧了些,“他的喜好,无非就是西北十五城,还是二十城?”
“没你这么贪心。”季燕然将下巴垫在他枕边,哑声道,“他只要十座城池。”
“想得美,一座也不给他,半个村子也不给他。”云倚风撇嘴,“听话,去洗漱吧。”
两人语气轻松,就像是普通小两口过日子,睡前聊两句好吃懒做的邻居又来借米了,我们可说好了,谁都不准答应他。
季燕然笑得勉强,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亲:“嗯。”
第102章 唯愿君安
这一夜, 两人谁都没有睡着。云倚风靠在他怀里, 原想聊些别的,好让气氛不这么沉闷, 却想了半天也没找出合适话题。最后还是季燕然先道:“如你先前所料, 他果然提出让周九霄与杨博庆回去。”
“这二人设下圈套欺他瞒他, 根据傀儡师的口供,甚至还想将他也一步一步变成偶人。”云倚风道, “更用一个空壳美人, 诱得他心醉神迷,怕是到现在还没缓过神。如此种种, 按照耶尔腾的性格, 不杀对方已算手下留情, 哪里还有亲自救人的道理?”
除非他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救。
当日大漠中的雪衣“圣姑”,或者是其他站在周九霄身后的主谋。
从失窃的舍利与缥缈峰开始,到十八山庄, 到孜川秘图背后的秘密, 再到现如今的耶尔腾, 虽说幕后之人一直未曾现身,但所表现出来的意图,已经赤裸地摆在了桌面上——那是一伙对先皇有着滔天恨意的人,某些被朝廷刻意深埋于地下的往事,或许恰是他们心中最惨痛的疮疤,所以才会如此疯狂, 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想挑起李璟与季燕然之间的矛盾,想割裂国土,进而毁了李家的江山。
云倚风道:“或许可以顺着耶尔腾,将这群人彻底揪出来。”
“我明日会去军中,与众副将商议。”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夜深了,不说这些,好好睡。”
云倚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手臂上:“为何能同副将商议,却不同我商议?”
“嗯?”季燕然想了想,回答,“因为军规就是这么写的。”
云倚风:“……”
季燕然强调:“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军中要务事关重大,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有拿回家在夫人耳边闲聊的道理?会有这条军规,十分合理合情。
云倚风哭笑不得,还有些头昏脑胀,也不知是被此人活活气出来的,还是身子本来就虚,便索性闭起眼睛,睡了。
季燕然合上床头暗匣,将照明珠的光遮去九分,只余一片淡淡昏黄,笼住枕边人,哄着他入眠。
窗外寒风萧萧,夜色寂寥。
……
翌日,季燕然天不亮就去了军营。陪着云倚风一道吃早饭的,只有李珺与灵星儿。
“来,再尝尝这个。”李珺热情替他盛了一小碗灰豆汤,“我特意叮嘱厨娘,没有煮得太甜。”
云倚风诚心回答:“我已经要撑得走不动了,你还是有话直说吧。”
李珺:“……”
李珺放下碗,老实交代:“七弟出门前,让我好好看着你吃饭。”
灵星儿早上已经听说了谈判的事,心里正担忧呢,此时便趁机问道:“那耶尔腾提出的条件,王爷打算如何处理?”
“不知道。”云倚风揉着肚子,“军规说了,不准我过问。”
李珺听得吃惊:“居然还有这种军规?”
灵星儿着急:“那……”
“耶尔腾不是要钱要马要粮食,是要西北十座城。”云倚风递给她一杯茶,“你觉得,王爷还能如何处理?”
“西北十城虽然不能给,可血灵芝也不能不要啊。”灵星儿道,“好不容易才找到线索。”
“王爷已经够头疼了,你,还有你,”云倚风看着李珺,“都不准再去烦他,可曾记住?”
“这事就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李珺问,“西北十城,是哪十座城?”
“天阔、长壁、纵横、云莽、宁沙、古树连、玉门、叶县、阴山,还有此时你脚下的雁城。”云倚风道,“自猿河起,至北山终。”
灵星儿听得咋舌,这么一大片?
李珺也觉得,这范围是广了些,耶尔腾未免太贪得无厌。但又道:“可对方只给了十日为期,转眼就过去了,哪里容得了我们慢慢商议对策?依我看,倒不如先答应他。”
云倚风与他对视,你身为大梁皇族,这态度是不是太爽快了些?
李珺赶忙补充一句:“拿到血灵芝,我们立刻就反悔!”他眉飞色舞献计,不是有一种战术,叫“兵不厌诈”吗?我们先假模假样与他签了这盟约,后再找个借口撕毁便是。西北有大梁八十万驻军,到时候定能打得对方屁滚尿流逃回青阳草原,从此再也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灵星儿不通国事,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便也觉得很有几分道理,于是问道:“门主,行吗?”
云倚风摇头:“不行。”
一腔热火被浇熄,李珺沮丧道:“为何不行?我觉得这分明就是一条妙计!”
云倚风回答:“因为耶尔腾不是三岁小孩,没这么好骗。”
哪怕大梁愿意割让,对方也必然不会因为薄薄一纸盟约,便爽快说出血灵芝的下落。
李珺又问:“那他还要等什么?”
“等黑蛟营悉数撤离,等西北十城的驻军全部换成葛藤部族的铁骑。”云倚风道,“一旦如此,那么就算王爷想撕毁盟约,也于事无补,若想重新夺回国土,就势必要面临一场浩大而又惨烈的战役,到那时,西北将燃起不灭的熊熊烈火,百姓亦将再无片刻安宁。”
李珺听得哑口无言。
云倚风道:“比起血灵芝,我倒更希望王爷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彻底铲除边境隐患。”
李珺与灵星儿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了。这二人一个花花享乐,一个天真娇憨,都想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主意,便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季燕然身上,心想,那么战无不胜的一个威风大将军,都快要变成大梁的神话传奇了,总是能找到办法,护住心爱之人性命的吧?
云倚风却已经在盘算打败葛藤部族之后的事情了。
他太了解季燕然的脾气,这回耶尔腾频频伸手来掀逆鳞,不掀回去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此人本就野心勃勃,又与叛党相互勾连,对大梁而言,如同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若不及时解决隐患,只怕将来会惹出大麻烦,所以双方这一战不可避免。
而他坚信大梁是必胜的。
从西北雁城出发,前往江南苍翠城,沿途恰好能经过不少风景秀美的名山大川,还能顺便回春霖城一趟。云倚风摊开一张地图,看得仔仔细细,李珺与灵星儿不明就里,还以为他在想什么了不得军务,便都退出前厅,坐在暖廊里继续聊天。
“平乐王,你说,万一将来真的别无他法,王爷会答应耶尔腾的要求吗?”
李珺唉声叹气:“怕是不行,十座城呐,这可不是小事,除非能想出什么折中的法子,比如说双方各退一步。”
灵星儿没听明白,双方各退一步是什么意思,比如说耶尔腾只要五座城池?王爷就会同意了?
李珺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便道:“若换成我,我我我就答应了,给他五座城,先救人要紧。”
灵星儿:“……”
李珺也挺稀里糊涂,只能笼统安慰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
军营里,林影也这么说。他端来一碗牛肉汤面,又道:“忙了一早上,王爷先吃点东西吧。”
季燕然将地图推到一边:“耶尔腾那头怎么样了?”
“击败夜狼巫族后,葛藤部族的大军就一直停在白杨戈壁。”林影道,“并且看对方补给车的数量,是打算长期驻扎的。在耶尔腾的帐篷里,也的确住着几名来历不明的人,包括一名气质高贵的中年妇人,应当就是那位‘雪衣圣姑’。”
季燕然问:“雪衣圣姑,是大梁人?”
“不是。”林影猜出他的意思,“根据打探来的消息,对方高颧深目,而且身高也与当年的谢含烟不符,要矮小许多。”
季燕然稍微松了口气。
“我们只有十天的时间。”林影又道,“可要想个主意,先拖延一阵子?”
“多拖十天或者二十天,对我们而言,意义并不大。”季燕然摇头,“周九霄与杨博庆呢?”
林影道:“二人已经押过来了。”
“送封书信给耶尔腾。”季燕然道,“就说本王答应放人,顺便再问问他,所谓‘能让皇兄同意割让西北十城的好办法’,究竟是什么。”
身为副将,林影其实有责任在这种时候,提醒一句主帅当以国为重。但他同时又觉得,王爷那般深明大义,哪里用得着旁人多说这句徒增烦躁的废话?还是闭嘴为妙,便只低头领命,出去办事了。
营帐内总算安静起来。
季燕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身体中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的弦,此时更是将脑髓也扯出尖锐的疼。碗中的牛肉面已经没有了热乎气,白白的油花凝固在一起,看得胃里一阵刺痛抽搐。他向后靠在狼皮大椅上,皱眉闭起眼睛,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方才勉强缓过精神,起身回府。
夕阳西下时,雁城里的百姓也纷纷收工,说说笑笑成群结伴往家里走。街道两旁的茶饭铺子正生意红火,小商贩们也趁着人多时,摆出了各种小摊,有卖瓷器的,卖毯子的,还有卖花草的。自然了,初春尚地冻天寒,西北原也没多少娇艳鲜花,所以摊主卖的是枯枝——缀着干透的花苞,一大把攥在一起,也挺好看。
“王爷,这是燕云梅。”对方笑着介绍,“又叫长生花。”
只因这个名字,季燕然便买了一束,又绕道到糖饼铺子里,挑了两包酥皮点心,一起拎回家中。
云倚风正在同府里的小娃娃们玩,叽叽喳喳的,身旁像是围了一群热闹的小雀儿,见到季燕然回来,便都呼啦啦各自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