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不写,风雨门就没有了。”清月皱眉,“我知你心疼师父,可为今之计,也只有先保住风雨门,再议其它。”
“不管,就是不准写。”灵星儿生出娇蛮的小性子,哭着嚷道,“风雨门只能有一个门主,旁的我都不认!”
清月手下一顿,“啪嗒”在纸上溅开一滴墨,抬头看她:“你当我是贪门主之位,才一定要写这告知书?”
“……”
房中寂静无声,灯火惶惶跳动着,映得两人脸上皆是阴影交错。须臾之后,灵星儿低下头,心虚嘟囔道:“我没有,我……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清月亦是头疼欲裂,放下笔道:“罢了,那就再多等几日吧,什么时候拖不下去了,再做下一步决议。”
灵星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拂袖出门,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也委屈极了。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小声呜咽起来。
先前分明还是很好的,事情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
王城里头,护城河畔同时飘着酒香与花香,据说前几日有十几个书生,聚集于此吟诗作对畅饮,却不慎失足跌落水中,也不着急上岸,反倒湿着袍子,趁着酩酊大醉,又提笔写下了十几首诗,现如今已经传遍了舞肆歌坊,被乐师谱了新曲,唱得满城风流,满城风雅。
云倚风也学着哼了两句,在王府中唱着芙蓉飞花,云生海楼。
季燕然从院外进来,将披风裹在他肩头:“今日又吃多了梅子?我听老吴说,你吵了一早上胃里发酸。”
云倚风推卸责任:“酸秀才的错。”写什么不好,偏写青梅配甜酒,听听,青梅配甜酒,这谁能把持得住?
“你啊。”季燕然笑,屈指敲敲他的鼻子,“若待会太医来诊,又要念叨了。”
“王爷替我瞒着就是。”云倚风牵过他的手,“还有件事。”
季燕然点头:“说。”
“外头现在怎么样了?”云倚风问,“我是说风雨门那头。”
两人回王城已有五日了,这一路季燕然将他护得极好,不该听到的、不该看到的,半分也未落入耳中、留在眼底,住进王府后,周围下人更是绝口不提——又或者是压根就不知道,毕竟江湖里就算闹得再沸扬,比起此时花团锦簇的王城来,寻常百姓也还是更关心后者一些。
但云倚风却放不下心,他知道清月的性子,看似温顺恭敬,实则又犟又倔,只怕至今还未做出一个能令江湖人满意的决定。
季燕然道:“当真不要我帮你?”
“江湖与朝廷互不干涉,这是数百年都不曾变过的规矩。”云倚风道,“王爷救下我,还能算做私人交情,可若再插手风雨门的事,未免有手伸太长之嫌。黎盟主面上自不会说什么,但此例一开,将来倘若江湖要插手朝廷事,又当如何?那群人中,多得是武功出神入化、头脑却简单异常之流,现在能有个规矩拘束着,便不会越界,可一旦规矩模糊了,反对朝廷不利。”
过了阵,又问:“现如今,外头如何说我?”
季燕然道:“无人说你。”
“不信。”云倚风烫洗茶杯,“江湖人啊,侠客不少,碎嘴小人更多。是太难听,所以王爷不愿让我知道吗?”
“是当真无人说。”季燕然拉着他的手,将茶杯拿过来,“先前或许有些污言秽语,但后来得了教训,便没人再敢开口了。”
云倚风微微皱眉:“王爷?”
“放心,王爷什么都不知道,更没坏你的江湖规矩。”季燕然替他斟茶,“是暮成雪做的。”
杀手办事,从来都不会告诉对方理由,说成受人雇佣也好,说成欣赏云倚风、主动要替他出气也好,总之只需要让众人知道,一旦口出恶言,是必要倒霉的,就好。
只可惜,胖貂依然没能要回来。
云倚风笑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季燕然看着他,叹气道,“况且若非因为我,你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福祸相依,倒未必全是坏事。”云倚风牵住他的手,“但我的确要写一封书信给清月了,催促他早做决断,此事已经拖了太久,再有一月,怕是连武林盟主都会亲自登门,那时风雨门可就彻底毁了。”
两人正在说着话,外头就有管家来禀,说宫里来了消息,皇上请王爷立刻过去一趟。
“还当能难得消停一日。”云倚风松开手,“去吧,早些回来。”
季燕然凑近,在他侧脸迅速落下一个亲吻:“估摸又是为了孜川秘图,我若回来得晚,你便早点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小院,自己也回屋去写信了。
当年一手创立风雨门,早已将那里当成了家,现如今要亲手切断联系,自是万分不舍的,可再不舍也得舍。况且……自己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若是运气好,能多拖个三年五年,那待在王府里观花听雨沐秋风,有心上人陪着,有老太妃惯着,总要好过像先前那样,日日奔波于江湖中。
如此一想,便释怀了,落笔时也稳了许多,不会再夹裹着满腹愁绪,悲切切颤巍巍露出破绽,在徒弟面前失去做师父的尊严!
皇宫里,李璟正坐在御书房,翻看面前一摞折子。最近国家风调雨顺,边关安稳,像是事事如意,折子都只是些请安的空话,看多了便昏昏欲睡,比安神药更管用。
德盛公公正候在外头,见季燕然自花园中出来,便赶忙迎上前,笑容满面道:“王爷,是好事。”
季燕然也乐了:“什么好事,能让公公这般见过大世面的人,都高兴成这样?”
“王爷见到皇上后,便知道了。”德盛公公笑得越发乱颤,若在面上印墨再糊张纸,取下来八成就能拓出一个年画娃娃……不是,年画公公。
季燕然笑着拍他一把,自己进了御书房。
而李璟的心情果真也极好,连君臣礼都免了,直接丢过来一本书册:“快看看。”
季燕然接住翻了两页,就见那是一本剑谱,像是有了年岁,连印章也已晕开,再一看落款,不由吃惊:“长安王?”
“这十几天里,翰林院的官员们不眠不休,将宫中每一本藏书都翻遍了,方才找出这个。”李璟走下龙椅,“朕已从私库中挑了些看不出年份的金银珍宝,装了满满两箱,届时与这长安王剑谱一道秘密送往长缨峰,藏于地宫内,让那些江湖中人再去寻一次便是。”
何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万没想到宫中竟会藏有此物,季燕然心中大喜:“多谢皇兄。”
“此番也是朕太过心急,才会令你困于机关,令云门主陷入困境。”李璟道,“此事就交由那位江三少去办吧,他是你的人,在江湖中又颇有地位,最合适不过。”
季燕然点头:“是,我这就回去吩咐。”
“先别急,这只是一件好事,还有另一件好事。”李璟道,“还记得三年前,你去千伦草原巡视,从狼嘴中救下的那位老者吗?”
“记得。”季燕然想了一会,“那似乎是位兽医,还医好了飞霜蛟的腿疾。”
“不是兽医,而是草原游医,医你的飞霜蛟只是顺手,前些时日,他听说你在寻找血灵芝,要解蛊王毒,便进献来了一样宝贝,虽不能解毒,却也是极难寻得的疗伤圣品。”李璟命德盛公公端了进来,“此物名曰霁莲,太医院已经看过了,都说是好东西,煎后让云门主服下,往后就能舒服许多,不必再靠着鬼刺的汤药续命,也能与你一道骑马练武了。”
季燕然又问:“还有第三件好事吗?”
“贪得无厌!”李璟笑着骂了一句,“知道你挂念着府中人,就不留你在宫里用膳了,早些回去吧。这霁莲明日太医会带过去,亲自看着煎。”
“若云儿身体当真能因此物好转,我将来定亲自去草原道谢。”季燕然道,“皇兄,我还有另一事想问。”
李璟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关于孜川秘图,藏在鸣鸦寺的机关匣,可要尽快取来?”
“自然,不过这回无需你亲自去取,横竖近来东北无事,朕便命少城回来了,由他去办这个差事。”李璟道,“虽说有些对不住张将军,但谁让你是朕的弟弟呢?自然要更徇私照顾些。”
柳少城是朝廷镇北大将,擅长雪中作战,也是李璟的心腹。
季燕然笑道:“那我可得请少城喝杯酒。”
“你在西北也辛苦,难得闲下这段时间,就多陪陪云门主吧,他为了你,当真吃了不少苦头。”李璟收起笑容,叹气道,“当日的烙铁,朕是万万没想到,亦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
“皇兄言重了。”季燕然道,“云儿的脾气我知道,他过去苦惯了,尝得一点点甜,便万般珍惜,亦万般小心,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想给旁人多添一丝麻烦。”
“去吧。”李璟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云门主像是极喜欢那把凤栖梧,明日朕还是命人送去萧王府吧。”
季燕然:“……”
他在十几岁时,曾因顽劣不服夫子管教,而在街上买了一把类似于唢呐、声音又巨大的西域乐器,送给了夫子的宝贝儿子,教他吹上了瘾,据说三天就吵疯了满宅子的人。当初只有恶作剧得逞的喜悦,现在倒是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行径有多么恶劣——魔音贯耳,确实连心都像是被钳子拧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太妃颤着声音道:“这……云儿是不是在练什么邪门功夫?”
江凌飞捂着她的耳朵,潸然泪下。我下午便要动身去长缨峰埋宝藏了,只留干娘一人在家,可务必要保重啊!若实在受不了,就去宫里找惠太妃聊聊天,或者干脆住到甘武殿。
季燕然忍无可忍,甩起衣摆坐于云倚风身后,握住他的双手。
云门主纳闷:“咦?”
“这曲子不好听,太杀气腾腾了些。”季燕然硬着头皮夸完,便道,“我教你另一首。”
云倚风奇道:“原来王爷还会抚琴?”
原是不怎么会的,但与你相比,人人都能称一句会。
季燕然捉着他的细长手指,依次抚过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缓缓流淌出含情脉脉的调子来。
这是宫中乐师谱的曲,据说那是一个六月的夜晚,王城的灯火很亮,年华正好的姑娘们挤在河边,放着桃花形状的河灯,期盼能遇到情郎。水里倒映着漫天星河,有个书生站在河对面,不由看呆了,直到被同行的人推了一把,方才回过神。仓皇低下头,水中却恰好飘来一条绣花帕子,他捞了起来,对面便有个姑娘羞红了脸。
乐师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也高兴极了,觉得这个朝代真好啊……回去之后便谱了此曲,连名字都没有取,就迫不及待进献给了帝王。
以后就叫无名曲了,只是虽无名,却有情,听得人心旷神怡,骨头都软了几分。
一曲终了,府中下人都松了口气,想着老太妃终于能安心午睡,而云倚风也已靠在季燕然怀中,只在这满园的绚烂夏花中,穿一身雪白的衫子,看着他笑。
第74章 不速之客
那一盒晒干后的霁莲干花, 闻起来便香香的, 煎出的药汁更是清爽回甘,若再加上一勺蜂蜜水, 便成了消暑解渴的夏日佳饮, 不知要比鬼刺的药汁好喝上多少倍。
说起鬼刺, 倒是有一阵子没见了。这有些出乎季燕然的意料,他本以为按照鬼刺的性格, 又会在第一时间就跟来王城, 谁知前两日的探子来报,说他像是又出了海。
“许是又有显赫贵人去迷踪岛上求医了吧, 他不缺银子, 却疯了一般渴求名声与追捧。”云倚风用调羹搅着蜂蜜, “其实算好事,说明连他都觉得我一时片刻不会死了,否则不会这般放心大胆地离开。”
“我看这霁莲露,倒是将你的脸色喝好不少。”季燕然道, “皇兄已经派人往草原上送了不少礼物, 将来我得了空闲, 也定要去向那位老先生好好道一声谢。”
“他叫什么名字?”
“当年我从狼群中把他救出来时,只当是普通老人,所以一直唤他阿昆,是方言中‘大叔’的意思。”季燕然道,“此番有了书信,才知他给自己起了个中原人的名字, 叫梅竹松。”
草原部族向来擅骑射,好饮酒,行事也粗犷豪爽得很,像这般酸溜溜给自己弄来岁寒三友做名字的,当真不多见,应该是个有趣的人。
云倚风点头:“我也得好好谢谢梅先生。”
在看着他喝完汤药后,季燕然便带着人回到卧房,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小罐清凉药膏来。这是太医院专门配来的祛疤膏,据说前朝某宠妃不慎被炭火烧毁了脸,一夜间从天上跌到地下,所居宫殿也就成了冷宫,蜘蛛网结出一尺厚,还要日日遭人欺凌,如此过了三年,娘家的人终于从民间寻得此伤药,宠妃擦拭之后,不仅疤痕消除,肌肤娇嫩白皙更胜从前,将天子迷得晕头转向,从此不问政事,只顾沉溺于温柔乡中,斥巨资为美人修玉塔建金屋,将华贵的羊毛毯铺满地面,那个奢侈啊,不出一年便亡了国。
整个故事听起来既苦情,又薄情,又励志,又绮艳,又很一言难尽。云倚风想了一会,疑惑道:“当真如此好用?”
“太医是这么说的。”季燕然将药膏在他背上细细涂开,“还觉得凉吗?”
“有一些,不过不打紧。”云倚风半伏在枕被中,露出大片玉白脊背,腰窝微微凹陷着,再往下却被悉数遮在了轻薄的夏衣里,只留下形状美好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