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相河村到大涂县城再到恒州城,得走上一整日,庞六郎和石三郎第二天天蒙蒙亮时便出发了。
送走他们,宋菽往回去,却看见近来神出鬼没的宋阿南也要回家,他叫住他。
“前几日你去哪里了?”宋菽问,他拉着袁三郎那些人种啤酒花,宋阿南连半张脸都没露。他去纸坊、蚕丝被坊、馒头豆油坊找人,宋阿南也不见踪影。
要不是他还知道晚上回来睡觉,宋菽还当他又跷家了呢。
“没有。”宋阿南站住,面无表情。
“没有什么?连着几天见不着人,晚上回屋就睡,老实交代,干什么去了?”宋菽栏在正屋门口,不让宋阿南进去,宋阿南转身又去灶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种了几天地变灵活了,宋菽竟然赶在宋阿南之前,又拦住了灶间门口。
“以前家里进只虫子都瞒不过你,昨天家里的粟种和麦种都少了,你知道不?”宋菽问。因为有宋阿南在,宋菽往家里放贵重东西也不怕,以前的柳大郎便是例子,可今天一早他发现后头存粮种的缸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掀开一看,果然是少了。
不多,大概两个布包的量。但也足以看出宋阿南不对劲。
那点粮种对宋菽而言不算什么,可宋阿南这样反常,让他很是挂心。好歹是名义上的弟弟,又正值青春期,还不爱说话,如果有什么心理问题没及时疏导,闷出病来了可不好。
“练功。”宋阿南却不敢再纠缠,转身脚一蹬,破天荒在大白天用了轻功,唰唰两下,跃上房顶不见了。
“刚才那可是阿南?”正巧有人路过,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宋菽不置可否,这小子肯定有问题。
*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庞六郎和石三郎终于进了恒州城。
他俩第一次卖纸,不知该如何开价,庞六郎去恒州最出名的易安纸坊转了一圈,被小二明里暗里冷嘲热讽了一番,总算弄清了纸价。
“同样长三尺宽二尺的纸那里要卖三十文呢。”庞六郎说,“那小二的眼睛都快长头顶上去了,好像这纸坊是他家的一样。”石三郎见多了世间冷暖,并不放心上,他知道庞六郎也不过说说,他从小跑买卖,冷言冷语见多了。
“石兄,那处街口,咱去那儿吧。”果然,庞六郎转头就忘了,专心找起摆摊的位置。
庞六郎果然眼光好,一眼就找了个热闹的好位置。
“头家,你这纸怎么卖?”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年轻士子凑了上来。他们都非大家出身,宦游至此,这纸张开销巨大,能省则省,今日难得遇见卖纸的小摊贩,当即上前询问。
“客官,二十四文一大张。”庞六郎道。
几个士子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可比易安纸坊便宜许多呢。但他们深谙杀价之道,面上并不表,反而嫌弃道:“你这纸不甚平滑,只能勉强写写,十二文一大张如何?”
“客官,您这可就是说笑了,我这纸张平滑坚韧,比之易安纸坊夜不遑多让,人家能卖三十文,怎的我就只能卖十二文了?”庞六郎拍拍纸面上没有的灰。
几个年轻士子本想杀价,谁知庞六郎竟然还委屈上了,一时都觉得自己的作为太过无耻,好似要占人便宜似的,全都说不出话了。
庞六郎也没有就这么晾着人家,让人愧疚了一会儿,紧接着又道:“客官放心,我这儿虽是小摊,东西却是好的,您看上面还盖了红章。要不这样,您是咱今天开门头一桩生意,给您个亏本价二十二文。我这纸买来就是高价了,也就赚个路费而已。”
这么起起落落一席话,几个士子脸皮薄,也不好再砍价。二十二文这价钱已是极低了,当下便掏出钱来,一人买了半打。
“小兄弟,这纸怎么卖?”士子们刚走,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上前来问。他身后还跟了个小厮,看起来像富贵人家的老爷,穿了一身低调的棉麻衣袍。
“二十四文一张,老爷您要多少,我给您包起来。”庞六郎热情地道,与刚才面对士子时,又是另一副表情。石三郎是个老实人,在一旁看着,叹为观止。
“管家的,这小摊的纸八成是用破渔网做的,您买回去少不得被少爷嫌弃。”小厮在后面小声提醒。
庞六郎耳尖,立刻道:“老爷您瞧,咱们这纸张平滑坚韧,可好写了。”他拿起一张纸,展示在阳光下。
被称为管家的男人接过:“果然是平滑坚韧。”他在谢府多年,好东西见过不少,自然知道这纸张绝不是小厮说得那样不堪。
他们谢府一直是易安纸坊的大主顾,每月都要在纸张上开销不少。近日老爷叮嘱他削减开支,他这才带着小厮出来逛逛,亲自了解这恒州城的物价,可找到节流之法。
若是把府上的纸换成这种,倒是可以节省不少。
只是这小摊今天在明天就没了,却不是长久之计。谢管家找到纸张右下角的红章,这小摊倒是和易安纸坊一样,按规矩盖了红章,表明纸张来处。
“大涂县,宋氏纸坊。”
宋氏,谢管家想了一圈也没想起有哪个大家族以宋为姓。
造纸之法一直是垄断在豪门世族手中的,那些个小门小户也不需要纸张这样奢侈的东西,就像恒州城的易安纸坊,它背后乃是青州仲华军节度使李有禾出身的李氏,义成七州包括紧邻的两个节度使领地的纸张生意,十有八九是他家的。
“管家的,近日小姐似乎就在大涂县。”小厮说,他今早听小姐院子里的洒扫丫鬟说的。他们家小姐已经在那偏僻的县城住了近半个月,一点要回来的意思也没有,把老爷太太气得够呛,奈何她做礼部尚书的外公宠,知道宝贝外孙女在外头玩,还送去许多钱帛玩物,生怕她受了委屈。
经这么一提醒,谢管家想起这所谓的宋氏了。
“敢问阁下,这宋氏可是宋四郎的纸坊?”
“正是,客官既知道我东家,想必也知他的东西无一不是好的。这纸您放心买,绝不比那麻纸差。”庞六郎拍着胸脯道。
谢管家的确对宋菽的事略有耳闻,前些日子他广送代耕架,他们恒州城郊也有好几个村子收到了,他们谢府的庄子上也买了几架,很是好用。
有传闻说,沧州严氏的公子也在那儿,甚至有人口出狂言,说在那见到了节度使的小儿子。
尹节度使的小儿子尹暔出走数年,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百号人声称在某某地方见到他,不过是想跟节度使府套个近乎罢了,被戏耍过几次后,尹节度使早已不理会这些传闻。
先不论尹暔和严卓,他们谢府的千金可是确确实实在宋家的酒楼里流连忘返。
说起那令他们家宅不宁的宋记火锅店,谢管家是一点好脸色也无,可宋氏纸坊这纸张的确实惠,且听闻那宋菽是个厚道稳健之人,若以后都改成在宋氏纸坊买纸,似乎也无不妥。
“客官您瞧,易安纸坊一大张卖三十文,我这儿才二十四,一张纸就能省下六文钱了,两张就是十二文,十张就是六十文。您一看就是懂诗书的,每个月怎么也得用上的三五十张吧,您买我家的纸,轻轻松松就能剩下三四百文钱,您说划不划算?”庞六郎吆喝管了,一人讲话也能讲出一股热闹之感,他这么打着算盘一算账,引来不少人围观。
围观的人里也有家里有人读书的,或者一些需要记账的商贾,一听这纸比易安纸坊的便宜,看着又是平滑坚韧的,都纷纷掏钱买。
这个半打,那个一打的,积少成多,车上整整齐齐堆着的几堆纸,很快有了缺口。
那谢管家也是明白人,笑呵呵地听庞六郎算完账,略杀了点价,一口气买下一千张。谢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主人家要读书写字,他们当管家账房的也要记账算账,要用纸的地儿只多不少。
后来有别的府的也知道了这事,一听说谢管家已经下了手,便也不担心这纸有问题,派人来买了许多。
不过一日的功夫,庞六郎和石三郎那车上的纸已经少了大半,原本堆纸的地方现在放了两个麻袋,里面是用草绳串起的铜钱,足足有近百贯之多。
庞六郎伸手进去拨了拨,铜钱与铜钱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真是动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比心~
第54章 第五十四桶金
“怎么回事?”易安纸坊的掌柜去东家那儿述职回来, 像往常那样翻看账簿,却发现坊中以连续两日经营惨淡, 卖出的纸张数不到平日的一成。
留守店内的伙计额角冒汗:“两日前来了两个卖纸的小摊贩, 他们那纸也不知道哪儿来的, 卖得比咱家便宜,吸引了许多人去。”
“便宜?”掌柜狐疑。比他家便宜的纸不是没有, 可它易安纸坊仍旧是恒州城乃至义成七州里独一份的,因为他家的纸最是平滑坚韧, 适合书写。
客人们不是瞎子,但只是便宜,还不能让他们纸坊的生意如此一落千丈。
“掌柜的,我买了一张来, 您瞧。”一旁的账房先生递上自己买来的宋氏纸张, “那日咱们店里的客人少了许多,我便觉得不对劲,出去一瞧才知有这么个小摊。”
掌柜的接过纸, 瞪了眼伙计,还好自家账房还算伶俐,这呆楞的东西,出了这幺蛾子也不知道去打听一二。
掌柜的借着烛光细细瞧了宋菽家的纸, 果然是极好的,他做这行多年, 知道这纸与自家的虽质地上有所不同,但无论书写还是作画, 都不是他们的麻纸。
纸张的右下角盖了一个红章,这是他们这行的规矩,制好的纸上盖上章,写明产地作者,有任何问题便可寻根溯源。
“大涂县,宋氏纸坊?这似乎是在恒州境内?”掌柜的问。
账房先生早有准备,立刻将大涂县的方位和这所谓的宋氏仔细道来。掌柜听完,琢磨了片刻问:“那二人可还在恒州城?”
“已经出城了。”伙计总算找到机会,插了一句话。
果然是普通的小商贩?可听账房的描述,这宋氏虽是农家却在生意上有些手段,他弄出的那些东西也是闻所未闻,如果他却有一间长期运作的纸坊,对他们而言可不是好消息。
“传话下去让注意着,若他们再进城,立刻报与我听。”掌柜道。
*
“少东家,咱们楼里近来生意不好,真不怪我啊。”望海楼的掌柜满脸委屈,那一脸的肉都要挤到一起去了,“这城里有钱没钱的全跑去了宋记火锅,咱这里才冷清下来的。”
宋记火锅店已经开了一月有余。
城中先有了火锅帮,又有了新月女子会,全是因宋记火锅而建起的行会。火锅帮也就罢了,那些人本就不是望海楼的客人,可新月女子会牵头的几个人,却是望海楼的大主顾。那几个女子爱上火锅后,连望海楼的门都没在进过,连带着她们的夫君、姊妹、父母、密友,乃至密友的父母姊妹和夫君都喜欢上了宋记火锅店。
宋记火锅店的名声越穿越响,开张一月有余也不见颓势,反倒生意更好了。
傅文为了这事还与他家老爷子争执了几句。
傅老爷子认为,望海楼是大涂县第一的酒楼,从来只供富商贵客用餐,犯不着与宋菽的火锅店计较,他们专心做好自己的菜,自可凭本事屹立不倒。
傅文则觉得老爷子一心守成,缺乏闯进。
望海楼守着多年名声自然可以屹立不倒,但颓势已显,如今宋四郎不过弄个火锅店就抢了他们诸多生意,以后呢?他们望海楼有甲师傅,他们宋记还有褚宁吶。
宋四郎的妙招从来是一个接着一个,火锅店绝不是他最后的底牌,如果望海楼不思进取,迟早会被宋菽层出不穷的新招击垮。傅文不愿妥协,他执掌望海楼可不是为了守成的。
他的娘子正要临产,不好拿这事烦她,傅文独自宿在书房,想了整整一晚。
第二日不顾老爷子反对,单方面撕毁了与宋家馒头作坊的合作。从宋记招工起,他这儿就走了两个伙计一个砧板,那会儿宋菽也没过表示,现在他自不用抱歉。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骂他作践望海楼的名声。宋家那儿却没什么大反应,负责馒头作坊的宋阿南只甩了他的人一张冷脸子。
傅文一概不理,当日望海楼便推出新品,五色馒头。
馒头的方子早已不是秘密,相河村中人人都会,而相河村与其他村子多有些嫁娶上的往来,这小娘子一出嫁,心里向着婆家把方子说出去也是有的。
望海楼辗转得到方子后一直没有张扬,暗自研究许久,作出了这五色馒头。另外,宋家的豆沙馒头,肉馒头,素菜馒头他们也已有就成把握,不日便可推出。
五色馒头的确为傅文吸引来的一些客人,他又抓紧机会,推出几道望海楼大师傅研制的新菜。
推出新菜那天,望海楼门前插了好几个幌子,大幅海报也在大堂内挂好,伙计们全都穿上了新衣,只等客人上门。
傅文亲自到店,挑了间能看到望海楼大门的二楼雅间,等着看宾客盈门的样子。
坐了近一个时辰,他的脸色越来越僵硬。
别说宾客盈门了,连平日里的一半都不到!
他正要起身,却见掌柜小跑着进来,皱成一脸苦瓜相:“少东家,宋记火锅今儿也出新菜了。”
宋记火锅门前,工笔画的幌子插了好几个,水煮鱼、鱼丸、鱼片、鱼豆腐、新鲜活虾一样一个,围着宋记火锅店临街的如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