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古代架空]——BY:唐酒卿

作者:唐酒卿  录入:08-02

  锦衣卫有“听记”的差事,就是在大街小巷详细地记录物价。沈泽川任职南镇抚时管理锦衣卫军匠,能够翻阅锦衣卫每年对各地的记录。葛青青原本想要誊抄下来,但是沈泽川通宵达旦全部背了下来。他过早地警惕着那些未知的将来,不肯轻易把重要的东西交给纸张承担。事实证明他做得不错,他们离开阒都那样仓促,什么都来不及带。但是他离开了,他看过的记录、卷宗、旧籍就跟着他离开了。
  周桂陷入沉思,他想了又想,说:“槐州若是不肯……”
  “可行!槐州往东是落霞关,它能从离北转出一些边境风物,运去海港正好是条线。”孔岭越想越兴奋,他忍不住走了几圈,拍了大腿,说,“是啊!早该如此了!茨州如果还要不知变通,那不就还要处在以前的牢笼里面吗?可行,可行!”
  沈泽川始终没有回答他要如何让东北粮马道继续使用的事情,但是孔岭已经无暇顾及了。他在烛光里,似乎看到了属于茨州的生机。他在雷常鸣的事情里,觉得沈泽川是走“诡”道的人,可他如今全然忘了,想要拉住沈泽川好好道谢,手伸出去又想起萧驰野,连忙又规矩地收回来,连声说:“这样一来,后几年的粮食若是多了,也不怕在仓里堆放生霉。”
  “那就再谈谈守备军的事情,”周桂隔着桌椅,说,“还有城墙防御的事情。”
  沈泽川喝着热茶,还没开口,就见书斋门外的丁桃露出脑袋,冲自己使劲挥手。
  “怎么了?”沈泽川起身走到门边。
  丁桃刚才出去了,跑得满头满脸都是汗。他张嘴说:“公子,公子!来了!”
  周桂与孔岭也走近,看丁桃上一刻还在激动,下一刻就两眼一闭,放声大哭。沈泽川似有所感,怔怔地走出门。果然听丁桃一边哽咽一边说:“公子!哥哥们都回来了!乔天涯也回来了!还有那纪——”
  沈泽川已经大步流星地出门来到院子里,外边的天已经黑透了。他手里还捏着茶盏,在行走间泼了些出来,烫得手指微红,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全然忘了。他一鼓作气走到了府外,短短的路程,却走了一身的汗。
  府外停着几辆押运货物的马车,灯笼底下散站着几个高个子。矮些的那个还罩着斗篷,歇在马车边,侧身站着。
  沈泽川胸口起伏,眼眶已然通红,却强压着不肯在这里露形。
  纪纲听着动静,转过来看,看到沈泽川,竟忘了跟前的石阶,险些绊倒。他露出一头蓬乱的白发,双唇翕动,名字还没有喊出口,已经老泪纵横。
  “川……”纪纲像个白头孩子,一面气自己喊不完整,一面又着急地直招手,“你、你……”
  沈泽川两步下阶,来搀扶纪纲。纪纲一把反握住沈泽川的手臂,把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他此生先在阒都做锦衣卫,又在端州做铁匠,后来遭逢大难,妻儿皆丧,却始终会在人前撑着副硬汉的模样。可是他此刻见了沈泽川,竟不能控制自己泪如泉涌。
  “川儿……”纪纲用粗糙的手指抹着眼泪,一遍一遍地看着沈泽川,千言万语都变成了一句“没事便好”。
  他风尘仆仆,瘦了好些。齐惠连死了,他心里过不去,又唯恐沈泽川离开阒都后受苦,一路快马加鞭,吃不好睡不好。那所有的苦楚都积压在已经佝偻了的脊背上,他早已不再是能够名动天下的纪纲,可是他这干瘦的身躯,依然情愿为沈泽川遮风挡雨。为着这个儿子,他能疾行千里万里,也能拳打天下豪杰。他真的什么都不求了,只想看沈泽川好好活着。
  “怎的瘦成了这个样子!”纪纲难以自抑地说道。
  “师父,”沈泽川声音发抖,“师父怎么瘦了这样多。”
  “我是老了,经不住折腾。”纪纲仓促地擦着眼泪,高兴地说,“现在见着你,师父什么都好!”
  乔天涯把那摔碎的茶盏拨开,单膝跪地,有意冲淡这伤感,便笑说:“虽然多了几个月的路程,但是幸不辱命。主子,赏顿饭,赏口酒成不成?师父,咱们坐下来再谈!”
  * * *
  原本不大的庭院里都是人,孔岭招呼厨房热锅炒菜,就在院子里架起了桌子,用马上行给锦衣卫和离北近卫们接风洗尘。
  乔天涯用筷子追着丁桃的肥麻雀,说:“人都跑瘦了,就你把它喂得油光发亮,准备给哥哥们下酒是不是?”
  丁桃原本高兴,闻言兜起麻雀,急道:“不给!”
  骨津饿得很,埋头扒饭的空隙也没忘了伸筷子把乔天涯打回去,闷声说:“你皮痒么?非得欺负他一个小孩子。”
  “路上也没克扣你的粮份,”晨阳坐着吃了酒,说,“你怎么还饿成了这样?”
  “骨兄弟把粮都分给路上行乞的小孩儿了,”费盛才跟他们打交道,知道以后大家都是一路人,所以话都挑好的说,“我看骨兄弟也是侠骨柔肠,掏了好些铜钱给他们买包子呢。”
  “救急不救穷,”晨阳苦口婆心地说,“你这见人落泪就心软的毛病得改改了。现在哪儿都缺粮食,不是不让你行善,但也得有个分寸。”
  “你把钱都花啦?”丁桃趴在一边说,“津哥,你上回不是还说要交给我吗?我给你攒着娶媳妇呢。我早说放在我这里,我记得可清楚了。”他说着又把小本掏出来,“大前年过年,你吃酒借我三文钱的事情还写着呢。当然我也不在乎这点钱,我不在乎,真的哥,我就是……”
  骨津吃得痛快,把随身带着的棉花塞进右耳,转向左边,说:“家里的酒?给我弄一坛。”
  “只喝三杯,”乔天涯早已经停了筷子,他说,“待会儿要跟我主子汇报差事,你喝得烂醉,是忘了上回侯爷的罚么?这个时候,我劝你谨慎行事。”
  他一般都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可他从前是锦衣卫同知,如今真的拿出派头来,还真有点威势。语气很平和,话却没那么好听。
  骨津烦躁地皱了下眉,却还是点了头,说:“是馋了,我已经连月没有喝酒了。”
  丁桃逐渐关上了话匣子。他是这些人里边年纪最小的,平素都被当作弟弟养,哪个哥哥都没吝啬过给他买糖。正是如此,他谁也不怕,谁都敢亲近,他天生带着洞察力,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流动格外敏感。他察觉到哥哥们都不同于表面上的放松,于是他捧着自己的小麻雀,老实地坐在一边,不吵也不闹。
  饭吃得差不多了,孔岭又安排了人腾院子,给这些一路奔波的来客落脚休息。这会儿已经是半夜,沈泽川让丁桃送纪纲去歇息,为首的几个都有事禀报,依次立在门廊,准备挨个进去。
  “一道进来坐下,有话一起谈。”待他们都进来了,沈泽川坐在主位,先问晨阳,“筹办军粮的事情顺利吗?”
  晨阳坐得端正,他整理了片刻言辞,说:“不顺,正如我临行前公子所料,槐州的官员百般搪塞,迟迟不肯筹办。当时离北战事紧张,主子的两日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我急得上火,还是落霞关守卫姜大人出面担保,槐州才肯放粮。好在赶上了期限,由粮马道直通,才没有耽误军情。”他说到这里,沉默一会儿,说,“我在离北见了世子爷,世子爷伤得很重,听闻主子在阒都陷入重围,想率兵去接,可惜被王爷驳回了。”
  沈泽川没有再问详情,而是转向骨津,说:“你当时来茨州调粮,周桂没有槐州州府那么难缠,怎么如今也愁眉不展?”
  骨津被点到名字,竟然有些错愕。在座的都发觉他的心不在焉,沈泽川看着他,他说:“……我来茨州督察军粮的筹办,确实没有遇着刁难。早早就随军送去了前头,还在鸿雁东山脉见到了王爷。”
  他说得不快,停下来犹豫许久。
  “我听说主子出了阒都,一直在等他归家。后来和晨阳在军中碰头,才知道主子停在了茨州,所以便赶向这里。”
  离北就在茨州北方,按道理他们应该比乔天涯更快。
  沈泽川指尖微敲着桌面,略了过去,对乔天涯说:“你呢?详说。”
  乔天涯在椅把手上架着手臂,回答得很快:“我受主子命令赶去寻人,在薛府内宅追查踪迹,发现薛修卓把师父移到了东龙牙行,先生却不知所踪。我们晚了一步……城门也出不去,便只能在阒都里躲藏。”他说着看向费盛,“正巧他也带着人在躲世家搜查,我们想方设法要出城,韩丞却把阒都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实在没有地方去,就藏身在侯爷的梅宅里。我在梅宅里,恰好发现了侯爷从潘家套出来的阒都官沟分布图。”
  这东西是萧驰野进爵设宴时从潘蔺手里得到的,当时他是准备留给自己以防万一用的,却不料阴差阳错地成为乔天涯他们逃脱阒都的钥匙。
  “我们是从官沟爬出来的,”费盛说着伸手,比出手指,“各个大街的官沟都是新挖的,不知道是不是侯爷的意思,全部是外窄里宽,干燥之处还存着烛火和一些干粮。我们一行五十多个人,就是靠着这些干粮,跟八大营绕了十几天,最后从靠近枫山的地方出了阒都。”
  “出来后发现阒都八城间的官道查验严格,就当掉了身上的金银玉佩,乔装成游商,从遄城南边绕到了茶州,再从茶州赶到了茨州。”乔天涯说,“我们半月前到茶州时,听说韩丞已经把皇嗣送入了宫中。但是离开茶州后消息不通,就失去了后续,其他详细,就得等葛青青的信了。”
  沈泽川沉思着,没人打扰。他听见丁桃在廊下走动的声音,等到丁桃走到门口,他说:“你们俩人也累了,今夜便跟着丁桃先去休息吧。”
  费盛有眼色,也不忙着在今夜剖白忠心,干脆利落地起身,跟乔天涯一起喊了主子,就退出去了。
  * * *
  烛花微爆,闪烁了一下。
  骨津始终没有抬起头再吭声,他陷在昏光里,烛火的影子投映在他的侧脸,像是两团扭打在一起的小人。
  沈泽川出奇地冷静,他说:“你们两个在离北遇到了什么事情?”
  晨阳抬起手半遮了脸,肘部撑在椅把手上。他说:“……我在世子跟前,没遇着什么事情,是骨津。”
  骨津在难挨的寂静里解了衣扣,脱掉了上衣,背过身,使得整个背部暴露在沈泽川眼前。他说:“这些事原本该直接禀报主子,但是主子几日后才回,依照主子在阒都的吩咐,我可以先禀报公子。我到了战事最激烈的地方,王爷和左帅都平安。军粮审查结束后,我暂时做了原来的斥候游队前锋,每日跟悍蛇部的骑兵打交道。记不清是哪一日,我从东山脉带着小队回程,在途中遇到了伏击。”
  那背部被蚀烂了,严重的地方已经刮掉了,缠着纱布的地方仍然能看见渗出来的血。
  “我中了一箭,却逃脱了。我原本以为是悍蛇部的人,所以带着剩余两百弟兄绕开了悍蛇部出没的草场,从图达龙旗的沼泽地往回走,谁知当夜就在图达龙旗再次遭遇了伏击。”骨津把衣衫再拉起来,他系着扣,说,“公子,我是斥候出身,能被王爷选入近卫,靠的就是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这些年在阒都待得虽然不如从前,但在主子提点以后,也不敢再大意,尤其是在战场上,更是谨慎。那夜我的行军路线都是直接下达,没有和任何人商讨,却两次被伏击,所以我开始怀疑队伍里有悍蛇部的眼线。”
  “第二次脱逃的路上我发现箭上有蛇毒,这毒从前丁桃在钢针上涂过,是鸿雁西山脉的东西。我当时背上烂得厉害,又在沼泽地里被追得紧,挨了些毒虫的咬,没扛住,天亮时就起了烧。”
  骨津说到这里又停了。
  他把话说得很沉闷,屡次停下来,像是在反复确认,以防自己说错一个字,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意味着什么。
  “我们的马都溺在了沼泽里,我走不了了。从图达龙旗往南走十几里就是离北铁骑的常驻营,奇怪的是那日没有人巡防,我让亲信小将先行往回赶,在原地等候援兵。结果从黄昏等到次日天亮,都没有人来。我担心眼线会借此进入常驻营,所以硬撑着往回赶。我九死一生地回到营地,却被卸刀扣押,在关押边沙俘虏的牢棚里待了一宿,第二日被押入前帐,由常驻营的将领郭韦礼主审。”
  骨津略掉了受审详情,他也不愿意回想,那对于他而言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某种念想的坍塌。
  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他们说我私通悍蛇部,让那夜图达龙旗更东边的先锋队全军覆没,并且剥夺我军中品阶,要我交代是否受人指示。我没做过的事情,我认不了,我质问常驻营为什么前后两次忽略我的求援军报,他们声称没有收到。按照军律,我要经过三将会审,再由现任统帅亲自画钩才能斩,但是郭韦礼一口咬死世子重伤未愈,他们有代行之权,若非晨阳当日正好赶到,我已经见不到公子了。”
  沈泽川用银针挑掉了烛芯,那火光灭了一团。他盯着那状若垂泪的烛,在顷刻间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他甚至不用晨阳和骨津提醒,也记得在兵部任书里,这个郭韦礼是萧既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 * *
  萧驰野沿着雷惊蛰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到了旧营地的北方。他下马抓了把土,看向前方,微敛起了双眼。
  澹台虎眺望山峦,说:“继续往北就要踩着离北的边线,他们不敢往那头去,只能分而逃窜。主子,我怀疑他在遛人,这样追太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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