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还是个婴儿,大人说话都不避他,这家里的情况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这一家人也姓宋,跟他倒挺有缘,就连给他的起的名字也和他前世一样,仍叫作宋时。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是宋举人的正室樊夫人所出,一个叫宋晓,一个叫宋昀,比他着大十来岁。他的生母纪氏却是宋举人新纳的妾,过门后一向颇受宠爱,他又生在宋举人中举的好时候,出生之后母子二人就更加受宠了。
宋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时,简直觉得他们家是打脸爽文的标配:嫡母和两个哥哥肯定把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欺凌;他少年时忍受万般磨难,直到有一天风云际会,鱼化成龙,回到家咣咣地打他们的脸……
但事实证明,YY的小说不可全信,也不是哪个庶子穿来都得逆袭的。宋家生活其实相当和谐,嫡母把他生母当女儿养,两个兄长把他当儿子养,父子两代愣过出了三世同堂的感觉。
给他打击的从来不是这个小家,而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他穿越到的并不是前世历史年表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郑朝。
宋时穿过来时是大郑朝新泰二年五月初三,当朝皇帝叫郑玮。
当年他上大学时也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古代史方面的专业课都是高分考过的,后来也看了不少明穿清穿的小说……可穿到了这个不存在于历史课上的朝代,他这么多年的历史算是都白学了!
宋时经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心如中箭之枯木,身如坠落之流星,浑浑噩噩地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了人生最初几年,完全没想到要抄个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的,给自己刷个神童光环。
直到八岁那年,两个哥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哥哥们亲自给他开蒙了。
开蒙用的是最传统的《三》《百》《千》。
宋时也算半个历史专业出身,《三》《百》《千》这种基础读物都是看过的,虽然不能全背,也还能大概记住前几句。就是后面没背过的,背起来也不难——他当年连鲁迅、老舍、朱自清的课文都能默到满分,还背不下来这种合辙压韵的古代儿童读物?
于是两位兄长教他读书时,就发现这个弟弟有几分神童的资质,上几趟书就能跟着读几趟书,背书也背的快、记得准,只是偶尔会读别字。
这个天分也很难得了。
两位兄长私下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家虽说是书香世家,可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学问大家,自己两兄弟也资质平平,难得弟弟有这样的天资,绝不能耽误了他。
不能只让他胡乱学个《三》《百》《千》,就囫囵吞枣地去念四书五经!
得趁着他年纪小、才开蒙,给他打结实基础,将来他钻研理学才能钻研得深透,至少科场上也多几分把握!
两位兄长商量定了,在宋时拿着《三》《百》《千》和《千家诗》装神童过瘾时,又给他搬来了一座书山:教词讼的《四言杂字》,号称小四书的《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纲要》,欧阳文忠公的《州名急就章》,朱子亲著的《小学》四卷、《考异》两卷、《训蒙诗》百首,小学生必背的《神童诗》……还有吟诗作诗必修的基础,《声律发蒙》和《对属发蒙》。
宋时看见这些书时脸都青了,恨不能穿回两个月前,把那个拿着《三字经》装BI的自己掐死。
叫他装!
要是不装,他不就能跟古装剧、小说里的书生一样,光念念三、百、千、四书、五经就完了吗?要不是他背书背得太快,他哥哥们哪会拿出这么一堆东西逼着他学?
这是要把他的小学生活改成高三的节奏啊!
他看得愁肠百转,两位兄长也看出了他那颗厌学的心,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书最不会辜负人,你多读一本,科场上就能多用着一本。现在学着是有些苦,到你自己写诗作文章时就知道了,能比旁人多堆垒些书在胸中,词句立意必定更高出一头。”
可他一个现代人,能学得会古文吗?他只要能当个徐霞客那样的著名驴友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心里想着徐霞客,不给充钱的金手指应声浮现在眼前。屏幕上的内容还停在他前几天无聊时搜索“古代旅游”时打开的页面,上面的文献标题多半是红的,他都点开过浏览过,可以免费看前几页,不过都写不到关键内容就开始要钱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调整了屏幕位置,手指吞在袖子里,悄悄点击了一下搜索栏,然后在屏幕下方浮现的手写输入框中随手写下了“古代蒙书”四个字。
页面跳转,一排排期刊文献、硕博论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眼前。宋时看着这些资料,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小山似的蒙书,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等看完这堆书,弄不好他都能写篇古代蒙学相关的论文了,保证比专家的写都准确。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出现后却在他脑海中像烟花一样爆开,催动着他他虚按在屏幕上的手指颤抖着划了一下,将页面退回到了首页。指尖拉着页面上滑了几下,最后停在一个投稿入口前。
这是晋江文献网自己的网络杂志投稿中心,不跳转到其他网站,应该是可以打开的。
宋时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按下链接。页面瞬间跳转,露出占满半个屏幕的在线提交框,他的心也安定下来,目光透过半透明的光屏,看向那堆有可能会转化为稿费、转化成他能下载的资料的蒙书。
只要他努力学习,这个金手指搞不好还有能用起的一天。宋时隔着屏注视桌上的书山,露出一个苦涩又期待的笑容。
他大哥看他笑了,以为他是想通了要好好念书,摸着他剃得光光的、只在两鬓梳起两条长寿辫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怕书多,凭你的天资,这些书也不难念。等念通了蒙学,将来学圣贤书就容易多了。”
二哥也摸上那片青旋旋的头皮,叹道:“我倒有些不愿时官儿学得太快了。若早早中了秀才,束起头发来,哪儿还能看见这么俊俊的小光头。”
……好,哪怕他写不出晋江肯收的稿件,也要为了早点留头发努力读书!
作者有话要说: 为防止历史虚无主义,本文要改成更彻底的架空,慢慢改
第3章
自此之后,宋时就积极投入到了读书和论文两项事业中。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本朝以前的,要不是穿到了这个没见过的朝代,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全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全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全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全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