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捻起地上的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这土里有矿渣的味道,而在本朝,除非皇帝或相关官员亲允,否则私炼任何一种矿石都是死罪,他可没听说过煜王曾向谁请命过炼矿。
看来,为了中饱私囊以满足自己的骄奢淫逸,煜王已经在铤而走险了。他摇了摇头,这样的皇族子弟,不要也罢。
这条密道似乎并不算很长,谢渊走了不一会,便于隐隐绰绰间看到了前方出口的亮光,他握了握一直藏在袖中的袖箭和匕首,摆出一个劫后余生十分欣喜的神情,然后才走出了密道。
“唰”,两柄□□嗖地横在了谢渊的面前。
一个长得十分壮硕的,满身肌肉,头上像是戴着一顶北蛮人特有的帽子的男人转过了头来,看向谢渊,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
他先是用北蛮语对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谢渊只听得懂大概意思是:“准备好东西,我要审问。”
接着又仰天长笑两声,看着谢渊,说道:“看来,这就是今夜让煜王殿下大发雷霆的那个刺客了。想不到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蠢货,还以为走了密道便能逃出生天,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谢渊扬了扬眉,浑不在意的张开手臂,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然后道:“是我输了,阁下请吧。”
壮硕男人听罢哈哈大笑,然后道:“很好,你这小子倒是和那些中原人不一样,很是识相。来人,带着他,跟我去玉楼。”
☆、长平
夜幕下的煜王府,因一场大火而出奇的光耀,若是人远远地看上一遭,怕是会感叹一声唯有这汇聚了天下富贵的皇家,才能长燃一夜的灯火来与星月争辉。
当然,煜王府中的家丁可不会这么想,现在他们的耳边充斥着烈火的噼里啪啦声以及嘈杂的人声,而那些被烧死的同行的惨状也让他们望而却步,一门心思想着找个机会赶紧逃离这吃人的地方。
然而其实那都是幻想,毕竟煜王殿下那双双像是要把人盯个对穿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他们稍有懈怠,一顿鞭子便招呼了上来。
恰在此时,一阵悠远绵长的萧音响起,似汩汩流水淌过心间,给人以清凉和喘息的惬意。家丁们不由得偷眼抬头望去。
王府门外,一个身骑白马的青年男子正向他们缓缓靠近。那男子身着一袭简单却雅致的水色云纹衫,两腕处点缀两颗飞扬的梅花暗扣,浮动间似随空气生出了一脉幽香。一头墨黑色长发在脑后松松一绑,皮肤莹白,眉眼深邃,美的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马蹄嘀嗒,步履从容,那男子迎着月光,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地走进府中,最终在举鞭呵斥的煜王面前停了下来,十分敷衍地抱了个拳,居高临下地道:“王爷,好久不见。”
煜王冷笑一声,道:“小王宁可和侯爷再也不见。”
众人登时目瞪口呆,候者见王不下马,这可真是好大的威风,整个魏朝能做出来的人怕也是只有那一位了。
看着煜王那仿佛吃了苍蝇一般的眼神,还有众人投过来的各色目光,萧恒仍然神态自若,笑眼盈盈地道:“不瞒王爷说,我也不想过来,今天不小心在这儿丢了个朋友,这不就过来找找了,不知道殿下还有诸位,看没看到我那缺心眼的手下尉玄啊?”
煜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道:“尉大人可是千金贵体,平常请都请不来的,敝处哪里能见得,难不成侯爷是要给我扣什么杀人放火的帽子?”
魏朝官员皆知,长平侯萧恒与煜王极为不对付,二人每回相见,都少不得要像这样恶心上对方几句。究其原因,除了表面上的你要在东边挖沟,我偏想在西边开漕这一类的政见不合之外,最根本的,还是因为萧恒挡了煜王的路。
当今皇帝喜爱美女,后宫佳丽三千,闺女多儿子也多,且这些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前几年势头最盛的,乃是皇太子呼延浔。
他七八岁时便能熟读诗书,出口成章,因了这份乖巧聪明,深得圣宠。可惜后来呼延浔年纪越来越长,路也走得越来越歪,不去研究该怎么日理万机,反而日日浸淫在琴棋书画,插花泡茶中。
比方说去岁皇帝寿辰,他费了好几月亲手刻了一座美人木雕献礼,差点气的皇帝当场吐血,大骂其不务正业,尽整些歪门邪道。
太子势微,煜王便趁势而起。
他的性格,其实很有几分呼延奕当年的味道,野心勃勃,既有手段又有心机,很快便成了朝中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
然而,一百个正三品可能都抵不上一个长平侯,这道理谁都懂啊。偏偏萧恒似乎始终都铁了心要站在太子那一边,风吹也吹不走,雨打也打不走,按煜王自己的话来说,狗皮膏药都没有这么顽强的。
终究,煜王左等右等,等来了萧恒提着一箱子礼上门拜访,板凳都没坐热乎,萧恒就打着哈欠溜达走了。煜王拆开箱子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本《论语》,登时气的冒烟,这他娘的是要他重学纲常伦理的意思吗?
从此,煜王和萧恒便成了实打实地相看两厌,只要讲话,就是对掐。
萧恒收了个冷眼,也不生气,了然一般地“哦”了一声便转过头去,留着个马屁股正对煜王,而那马还偏偏跟他主人是一路货色,挑衅一般地甩了甩尾巴后才优雅矜持地迈开了蹄子,载着萧恒走出了煜王府。
王府外几百米处,一身黑衣的尉玄见到那二流子一般边走边唱边吹的一人一马,勉强忍住了上去把他们都踹翻的冲动,行礼道:“多谢侯爷相救,若非侯爷转移了煜王的视线,我未必能逃得出来。”
这边尉玄还没客套完呢,便感觉到头顶一黑,一个大巴掌似乎罩了下来,萧恒带着一脸欠揍的表情说道:“可不得多谢谢我,回去多给我准备几坛春光半,便宜你了。”
尉玄终于感觉到不想理眼前这人了,春光半,江南名酒,又名富贵酒,一壶千金,可真是便宜他了。
可惜,萧恒根本不给尉玄反驳的机会,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长萧,道:“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你先跟我说,谢渊怎么没跟你一起,难不成你没看住,让那小子跑了?”
尉玄把手放在唇边干咳了两声,道:“大概是吧……”
这下子,萧恒笑得越发和善,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尉大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尉玄挣扎着无视了头顶那团黑气,道:“我之前为了带小殿下一起出来,不得已把我们的消息透露给他了……谁想到这样一来小殿下好像更不信我了……之前在煜王府的竹林里,我们靠两条密道跑了出来,我当时没有多想,但现在看来,我怕是中套了,他可能自己选了一条死道,现在很可能在……玉楼。”
尉玄刚打算抬头看看萧恒的反应再继续说,便突然感觉到面前尘沙一片,那匹一直耍流氓的白马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匹千里神驹,眨眼间便载着萧恒重新向着王府的方向跑出了老远,而原地,只留下了在夜风中独自吹凉的尉玄。
萧恒当然不会无聊到再去见一次煜王自找麻烦,但这人该救还是得救的。此刻,面对着煜王府高高的围墙,萧恒托着下巴想了一想,自言自语道:“嗯,没事建这么高的墙,可不就是用来炸的吗?”
说着,他有些不舍地从那匹白马上翻身而下,再从其两侧挂着的匣子中取出了一个黑色的……圆球。
都是魏朝烽火署的人,谁还不随身带点黑/火/药呢?
这个黑色的圆球,其实名为春雷,是实打实的军用火/器,只有萧恒,才有这胆子顺手揣在袋子里。
说干就干,萧恒把春雷埋在了墙根下,还顺便在王府旁边的什么麒麟像财神像下也埋了几颗权当利息,然后就嘚瑟地点燃了火药的引线,只听地“彭”地一声,伴随着里面一个小厮的哭嚎:“唉呀妈呀,我的亲娘啊,王爷救命啊!”
院墙就这么被炸开了,萧恒一边感叹着煜王的儿子真多,一边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高耸矗立的玉楼猝不及防便撞入了萧恒的眼帘,火势刚刚有些退减,九龙寨的匪盗同王府家卫打斗的声音仍然此起彼伏毫不消停,不时还有满脸刀疤的人扛着斧头向萧恒这边冲来送死,一看就是杀红了眼的匪盗见人就砍,而玉楼,却在这病态的狂热中散发着幽幽的冷意,仿佛是什么人们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
这里的家卫似乎都已经被调派到别处应急,因此把守并不森严,萧恒轻易便进到了里面,扑面而来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暗骂道,玉楼可真他娘的不是个好地方,不管是凉州的还是京城的那些,都更像是住鬼的而不是住人的。
萧恒背着手走了两步,慢慢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里的空气不仅是凉,还浮动着一股血腥味,仔细分辨似乎还能从中听到极为压抑的呜咽。据传,因为玉楼乃呼延奕所赐,一般人不敢轻易入内,所以煜王曾将他作为隐蔽的私人刑房。
萧恒终于忍不住认栽地叹了一口气,他有点慌了。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把自己当做什么好人,无论是过去的长平侯还是现在的长平侯,都是天性凉薄之人,记不得别人的坏,所以能轻易地原谅先皇,也记不得别人的好,所以能这么多年都把谢渊蒙在鼓里。
然而,一年又一年,他亲眼看着谢渊在梦回亭中夜夜枯坐,从瘦小的孩子长成如今的少年,也多少,还是会有点心疼的吧?要是真被用刑了,大概……好吧,萧恒承认他不太敢想。
他有点无奈地轻声打了个口哨,一只木鸟从他衣袖中飞了出来。
萧家能把持着两朝机巧军械这么多年,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只木鸟,名为牵丝鸟,可以记忆人的气味,从而在一定范围内寻找到想见的人。
萧恒摸了摸牵丝鸟的翅膀,心道这东西可没几只了,有点肉痛。不过痛归痛,萧恒还是很快便放飞了牵丝鸟,想了想又对着相反的方向放飞了另外一只牵丝鸟,而后跟着先前那一只在偌大的迷宫一样的玉楼中七拐八弯地前进,走到心累,终于走到了一间石室前,牵丝鸟喳喳地叫了两声,便像是自爆一般地碎掉了,落在地上,化成了一堆的木头碎屑。
萧恒透过缝隙往里望去,石室里灯光昏黄,氛围阴森,坐于上首的是一个壮硕的男人,看样貌有些北蛮特有的狠戾。而双手被绑在刑架上的人,则让萧恒的呼吸顿时一滞,正是谢渊。
☆、云归
烛火明明灭灭,如同幽灵一般闪烁着。石室中,谢渊缓缓抬起头来,漆黑幽暗的眸子中似有星光闪烁。
萧恒屏住呼吸,小心地往里望去。从他所在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谢渊的侧脸,只见得他原本白皙的皮肤上已然多出了几道醒目的伤痕,虽不至于血肉模糊,却还是看得出像是受了不少的刑。
萧恒忍不住自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下子要是留了什么疤,以后耽误了终身大事,可别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啊。”
石室中央,先前那带走谢渊的壮硕的北蛮男人正用一把夹子从刑架的火盆中夹出一块烙铁,灼热侵食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肌肤,赤红的烙铁在空气中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北蛮男人欣赏似的看了看那块烙铁,看上去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十分满意的宝贝。
他站起身来,将烙铁缓缓地靠近了谢渊,然后意味莫名地觑了觑他,冷笑一声,道:“小殿下,你应该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栽在我的手里吧?”
昏黄灯火之下,谢渊缓缓抬起眼帘,他的身体并非比相同年纪的孩子强上多少,先前几番折磨,他虽都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然而那疼痛却仿佛刺骨入心一般,不断地向他侵袭而来,以至于在恍惚之间,周围一切事物的轮廓好似都变得越来越模糊,而他离这个世界,也越来越遥远了。
谢渊眯了眯眼睛,勉强将自己的知觉从与疼痛的对抗中抽离出一点,缓缓开口道:“你……是谁?”
北蛮男人魔怔一般地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然后声音发颤地道:“问得好!我是谁,我也想知道现在的我是谁!?原来的那个我,早就在十二年前死了,死在了那个贱女人和狗皇帝的算计之中。”
谢渊瞳孔微滞,仿佛了然了什么一般看着那北蛮男人。轻叹一声后,他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笑容,只是,此刻他的笑容却已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纯真,在这血腥的氛围中,甚至显得有些可怖。
他微微喘息,缓缓地道:“十二年前……我知道了,你是……雅图木……北蛮十七部的首领之一,对吗?”
北蛮男人拊掌笑道:“哈哈哈哈,雅图木,雅图木,不过,那已经是原来的我了,只有原来的我,才会相信雅图木能给我在中原的生活带来好运!但如今,我已经明白了,这个词,只有我们北疆辽族人配用!你们中原人一概不配!”
谢渊道:“如何不配?”
雅图木道:“雅图木,是我们辽族人的图腾!代表着善良正值和美好,你们中原人,都太奸诈恶毒了,从你们的口中说出雅图木的名字,简直就是在侮辱我们的部落!”
雅图木将手中烙铁重新在火盆中翻滚了一番,幽幽地继续道:“十七年前,你们中原前朝的端王身死,就是在吊唁端王之时,我见到了端王妃贺云归,小殿下该认识她的,对吧,毕竟不管怎么样你也算是那个恶女人的种。我这一辈子,要是让我说一件最后悔的事,那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