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沐沉默了片刻,才道,“成。”
季秉烛这才放下心来。
长生牌窥探记忆很是简单,只要有人将灵力输入其中默念日期就可以将当天的记忆释放出来,因为这样太过方便,咸奉城的执法者才明文规定了一旦有修士世家的孩子出生,必须在七日内取心头血做长生牌。
而季秉烛从出生起便被季家人外宣夭折,这才免除了做长生牌这一事。
鹿沐正想要将灵力释放出去,季秉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道:“能把声音隔绝掉吗?”
鹿沐一愣,皱眉道:“可是君上……”
季秉烛偏过头,低声道:“你们要的只不过是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动手杀她这个真相,不听我们的谈话内容也应该能看得出来。”
季秉烛想起来当时边夫人对他说出的“祸世之魔”这句话就有些惶然,就连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若是随便被别人知道不知道会不会又惹出什么事情来,为了保险期间,还是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比较好。
鹿沐看了看其他人,边祝和季若只是想知道真相,和他们谈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好奇的,纷纷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鹿沐这才将灵力缓慢探入其中,随后又施了一个隔音阵在长生牌上面隔绝掉声音。
很快,两个人影瞬间出现在了半空中,正是季秉烛和边夫人。
而周遭的场景,仔细一看,正是季家的奉道堂。
长生牌不愧为长生牌,几乎是完完整整地将当天晚上的记忆给重现了出来。
从边夫人到了奉道堂跪在蒲团上奉道,到季秉烛随后前来,再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一字一句完完全全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直到边夫人吞下了剑尖倒下之后,众人这才完全相信,这件事情和季秉烛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他只是无缘无故被迁怒罢了。
季秉烛坐在禾雀君旁边喝着花蜜茶,眸子垂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本来他逃脱了嫌疑之后本该很开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却像是堵着一块什么东西一样,只觉得满心疲累,就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众人一片唏嘘声,大概是在惋惜边夫人这样的人竟然会用自尽这种方法来自杀,但是话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的。
季秉烛的这段记忆就算是没有声音的,众人也都知道这件事情和他没有关系,不过边夫人的嫌疑洗清了之后,还剩下边术身死之谜还有疑问。
边祝皱着眉头,尝试着和寂奴说还想要再看当时边术死后季秉烛的记忆,不过话一出口,寂奴就皱着眉冷声道:“方才不是已经说过,只看边夫人当晚的记忆,其余的不会再看吗?”
寂奴这个人一向秉公执法说话算话,方才既然答应了季秉烛就一定不会再去看。
边祝被这句话给噎住了,只好讷讷称是,没再提这一茬。
寂奴走到季秉烛面前,慎重施了一礼,正色道:“此事是在下的过错,还望君上恕罪。”
这件事情和寂奴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但是不知道这个以假面无私著称的男人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季秉烛随意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他道:“长生牌可以还给我吗?”
寂奴道:“那是自然。”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边流景走上前,想要将长生牌捧着递给季秉烛,但是他的手还没碰上去,在半空中的记忆影像就像是被什么打散了一样,骤然浮现了一片茫茫白雾。
众人登时一愣。
接着,长生牌上再次散发除了一股灵力,上空中白雾缭绕,就像是被一双手轻缓的拨开一般,显现出了一个人影。
季秉烛自己也愣住了,情不自禁看了过去。
那是一段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记忆。
清晨的雾气浓厚,隔着几步就看不清楚人影。
一只手突然从雾气中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在半空中微微一挥,接着眼前的雾气散去,露出了一张俊美的脸庞。
那张脸美艳至极,眉间一抹红痕缓慢地滑落下来一滴血。
接着,周遭传出来一阵身体骤然砸在地上的沉闷响声,他微微一偏头,眸光闪现一抹红光,咬着鲜红的唇吃吃笑了起来:“天选之体,哈哈哈哈,你们以为我平白无故遭受这般痛楚到底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光复季家,给你们这群无用之人依靠,让你们肆意妄为吗?”
他脚下,正是几具已经气绝的身体,而那些人身上穿着,正是季家的纹服。
一堆尸体中,突然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拼命往上伸出,地上的人满脸鲜血,喉咙涓涓流着血液,看起来很快要死了,不过他还是伸着手想要抓住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恨恨地看着他,嘶声道:“你……”
那人听都没听他怎么说,轻飘飘抬起一只脚,踩在了那人拼命想要抓着他的手背上,慢条斯理地碾了碾,大概是地下人的惨叫声太过凄厉,他竟然笑了起来,眉间红痕越发的妖艳。
他慢悠悠道:“自然是为了将你们这群眼瞎的人踩在脚下啊,您说是吗,叔叔?”
被他叫做叔叔的人满脸都是恨意,他咬牙切齿道:“你……你不得好死!”
他仔仔细细看着脚下人眼中的恨意,修长的手摸了摸下巴,柔声道:“可惜了,最先不得好死的,只能是叔叔呢。”
他说完之后,脚下一个用力,一抹灵力朝着脚下踩着的手腕迅速蔓延上去,地下的人一声惨叫,很快气绝身亡。
他轻轻松松杀死了一个亲人之后,一身红衣随风摇曳,心情大好地往前走,边走还边哼着歌,声音轻柔又优雅,听着像是摇篮曲一般。
“连夜天呀一叶蔽,水灵泉里秉烛把夜话。”
“秉烛把夜话,把呀把夜话……”
“倘使昨夜今朝非也处,倒不如抛却红尘,待候佳人归。”
他唱着唱着,眸子微微一眯似乎看到了什么,停下了轻快的步伐,朝着湖边一个假山旁柔声道:“小鬼,别躲啦,哥哥看到你了哦。”
周遭一片死寂。
他等了片刻还是没等到什么人出来,又用着刚才的调子继续哼着曲子,但是却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一样,轻快温柔。
“要和哥哥玩捉迷藏吗?也不是不可以哦,哥哥有的是时间慢慢来抓你。”
“藏好了吗?”
“藏好了就说一声,哥哥一定会抓住你的。”
他轻巧地朝着不远处的假山旁走去,步子轻快,如同一个未长大的孩子一样,长发在头上扎成一束,随着他的动作在肩上颠来颠去。
他少年的嗓音又轻又柔,像是在和心上人说话一般,喃喃细语:“我,看到你咯。”
他停在湖边的假山旁,看着假山旁露出的一角衣服,唇边的笑容缓慢荡漾开来,如同一个嗜血的妖精一般,又美又危险。
假山的衣角缓慢地抖了起来,看起来似乎很害怕他。
他脸上的笑容缓慢消失了,眸子垂下,有些悲伤地小声道:“你不和哥哥玩了吗?”
假山的人还是没说话。
他歪头想了想,才道:“那好吧。”
他说着,长长的衣袖一挥,一股强悍的灵力打向一旁的假山,只听到轰隆一声,假山散成一块块砸在地上,彻底掩埋住了藏在下面的那个人。
很快,鲜血从废墟中流了出来,缓慢汇入了一旁的湖水中,将边缘的水染得鲜红。
他做完这一切之后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那滩血,转身往旁边走。
他继续哼着歌,调子轻柔,唱到一半还大笑了起来。
“昨夜今朝非也处,非……唔……哈哈哈哈,非也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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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这是什么鬼记忆啊。咦
白塔中一片死寂。
在看完方才边夫人自尽之后的记忆后,寂奴就已经将隔音阵法去掉,这段突如其来记忆中的声音自然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禾雀君,他脸色难看地走上前长袖一挥,而那上面的画面却依然在微微晃着,禾雀君这才反应过来,如若不是施展灵力的人强行停止下来,那上面的记忆会一直继续下去。
禾雀君赫然回首,怒道:“鹿沐,停下来!”
鹿沐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但是众人都没有去管禾雀君,眼神惊愕地看了季秉烛一眼,再次转回去了长生牌上面的记忆。
而那上面的人,面容有一些模糊,但是众人都知道那的的确确是季秉烛。
长生牌上的季秉烛将一座假山摧毁了之后,心情大好地往前走着,一边走还在一边哼着鹿邑城家喻户晓的歌,他声音清越,哼起来就像是钩子在挠心一般,又痒又麻。
而画面中烟雾散开之后的季家,早已经横尸遍地,血流了满地,花圃中的海棠花不知道是不是被花灌溉,盛开的更加妖艳。
季秉烛小跳着几步踏上了几层阶梯上,季家住宅映入眼帘,还缭绕着丝丝火焰之气。
纤细的手指推开了紧闭的大门,季秉烛穿着长靴,轻巧地踏着满地鲜血走进了满是尸骨的大堂。
大堂中没有其他人,只有两具身体倒在地上,生死未卜。
或许是季秉烛的脚步声唤醒了地上人的神智,地上一人身躯猛地痉挛了一阵,才慢慢地抬起头,朝着前方的人看去。
那是一个浑身血迹的女人,因为满脸都是血污,面容看得不太真切,但是那双眼睛却像是凶兽一般,死死瞪着面前之人,恨不得将他扒皮抽骨。
季秉烛走到她身边,单膝点地跪在了她面前,弯着眼睛,糯糯道:“季夫人。”
季夫人目露凶光,即使是这样狼狈的模样,她还是挣扎着半坐起来,一扬手甩了季秉烛一巴掌,眼睛都没眨一下,冷声道:“畜生!”
季夫人手掌中都是血,直接将季秉烛脸上被打了一个血红色的手掌印,但是他被打了却不在意,只是微微偏过头,疑惑道:“难道您不喜欢别人这般叫你吗?夫人?那我叫您什么呢,娘亲?”
季夫人冷声道:“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她大概是被伤到了内府,说出两句话就捂住胸口,吐出了一口血来,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气,才嘶声道:“我从未想过季家会败在你手上!”
季秉烛慢条斯理地看了看自己修长的手指,心不在焉道:“对啊,我也没想过季家会有一天败在了我的手上,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话音刚落,季夫人飞速扬起手,指尖她掌心红光一闪,一把红色的弯刀霍然出现,被她用尽最后一丝灵力朝着季秉烛赫然砸下。
“砰――”
一阵红光之后,季秉烛依然优雅地跪在原地,指间捏着那把红刀,而季夫人被季秉烛轻飘飘地一掌打得滚了两圈,后背狠狠撞在了一旁的墙壁上,将坚硬的墙壁撞开了一条细微的裂缝。
可见季秉烛下手到底有多狠了。
季秉烛看也不看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季夫人,眼眸微垂看着手中闪着红色光芒的刀,淡淡道:“新停候,兵器榜上排名第五的兵器,果然名不虚传。”
他将刀柄微微一握,方才被刀刃触碰到的手指上一片灼痕,有的地方甚至出血了。
季夫人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看起来几乎要气绝身亡。
季秉烛将刀柄在指间甩了甩,然后漫不经心往前一甩,刀锋立刻刺进了季夫人的腹部,将她的内府元丹整个刺穿。
季夫人眼睛瞪大,眸中光亮越来越暗,最后微微垂头,气息越来越弱。
季秉烛如同在花园漫步一般,姿态优雅地走上前,再次跪在了季夫人面前,嘴唇殷红,柔声道:“夫人。”
季夫人气息越来越弱,但是还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道:“你……祸世之魔,竟然……是你!”
季秉烛笑了笑,眉间红痕缓慢落下一滴血:“您自小就教导我,做人须要随心所欲,辨明是非。不过儿子这些年来却一直有些疑惑。”
“你们教导我,魔修生而为恶,嗜杀成性,那又为什么每一次我都只看到是你们抱着为名除害的幌子,将魔修驱逐出去?”
“为什么我会看到正道肆意屠杀?为什么我又看到也有魔修向善?他们是对是错,又是谁说了算呢?”
季夫人口中鲜血越来越多,只能勉强从喉中发出一丝含糊的声音:“天……天选……”
季秉烛再次笑了起来,他眼眸弯弯,温柔地像是和煦的微光一般,柔声道道:“天选修魔之体就是罪恶吗?天选修道之体便是正义吗?你们遵循古训,将还未成魔的人杀死,甚至对其见死不救,难道不是和那所谓的众生生来皆平等之法相悖吗?”
季秉烛说完之后,低下头看了一眼,季夫人已经断绝了呼吸,眼睛却是依然睁着,满是恨意地看着他。
季秉烛认真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两行泪从眼中落下来,滴落在了脚边,他伸出手将女人的双眼轻轻阖上,声道:“你们这句话说得极对,这世上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我比你们强,所以你们被我杀死了。”
他说完之后,想要起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连撑了好多次却都没能起来,试了三次之后他才缓慢站了起来,眸光带着些许哀戚地看着地面上的人,许久之后才转身离开。
他哼着鹿邑城人人耳熟能详的歌,缓慢离开了这个炼狱。
“抛却红尘,待候佳人归。
佳人胡不归,胡不归,落月连轮又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