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傀儡术?!
卫昭心一沉,示意前来支援的亲兵退后, 飞身一跃, 在虚空处刺下雷霆一剑,果然,原本幽暗的甬道里,刷刷溅起一大片刺目白光。无数根细如牛毛的银线, 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在白光中乍然显露出诡秘身形。而被银线操控的死士,犹如被吸干精血粘在网面上的蜘蛛,千丝万缕的银线缠绕在他们骨骼深处,操纵着他们的行为和意志,让他们变成永远不会死去的不死人。
傀儡术是淳于一族的独门武学绝技,而傀儡的一切行为,都是受主人操控。这两名死士能毫无阻碍的找到石牢位置,显然是受了淳于傀指引。这个人,果然了解李天师的一切秘密。甚至,他还参与了更多的事,否则敬王也不会冒险将他收归麾下。
“侯爷当心!”
银线操纵下,黑衣死士再次猛扑过来,卫昭灌注内力,一掌拍出,两名傀儡直接化为血肉碎片委顿在地。失去了操纵物,银线也仿佛见光的毒蛇般,眨眼消失不见,缩回了洞里。
黑暗中,一道人咯吱咯吱活动着枯瘦的十指,微笑感叹:“不愧是卫侯,竟有如此深厚内力。”
与那十根枯瘦如鹰爪的手指不同,他背影清瘦,相貌称得上秀逸出尘,倒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
“卫侯等等孤!”
少年衣袍如雪,从暗道另一头跑了过来。
亲兵们都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石牢机关不是已经合上了吗?小太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这种危险时刻,作为“人质”,小太子不应该乖乖呆在石牢里吗?跑出来作甚?当靶子吗?!
卫昭亦紧紧皱眉,刚要让人把这只不省心的小崽子送回去,少年已奔至他面前,额上冒着汗,可怜巴巴道:“孤想过了,那石牢根本不安全,他们既然能找到这里,就一定有办法破解石牢里的机关。到时卫侯不在,孤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孤还是呆在卫侯身边更安全。”
说完不等卫昭开口,少年就迅速从雪袍上撕了块衣料下来,蒙到脸上,道:“孤把脸遮住,他们就辨不出孤是真是假了。”
亲兵们心想,嗯,辩是辨不出了,但带着小太子这个小拖油瓶,侯爷可就真成活靶子了。
卫昭眸光几变,最终严厉盯了少年一眼,道:“待在本侯身后,不要出来,否则,臣可不能保证殿下安危。”
“嗯!”
少年十分配合的点头,立刻乖乖躲到了卫昭后面,还不忘悄悄攥住便宜师父的银袍一角。
卫昭:“……”
这个小崽子,果然不经惯。
隐在暗处的道人,本在贪婪打量少年如星双眸、如缎乌发、以及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及见少年竟躲到了卫昭身后,并主动牵住卫昭衣角,一副孺慕依恋的样子,道人眼底立刻划过一抹阴鸷。
他十指如飞,愤怒的操纵手中银线,十多名死士同时朝石牢这边涌来,卫昭又挥掌拍碎数人,剑光过处,血色四溅,几乎一步一具尸体。
道人愈加愤怒,眼瞧着已经拦不住,身影一闪,也向暗道外奔去。
观内已经乱成一片,凶悍好战的北疆骑兵和招式诡谲的黑衣杀手混战在一起,各有伤亡,卫昭一现身,便立刻被十几道黑影团团围住。
卫昭挥剑撕开一道口子,挟起身后少年,往丹房后面的山上掠过,那里树木丰茂,比较易于隐藏。
卫昭把少年放在一处荫蔽的树梢上,自去对付追上来的杀手,这些杀手个个剑法精妙,卫昭即使武功再高深,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不多时,臂上便负了伤。然而杀手的数量还在持续增加,前面杀手倒下,立刻有新的杀手替补进来,显然越来越多的杀手都围向山这边了。
待终于解决完这波杀手,卫昭顾不得臂伤,迅速折回,挟起被他藏在树上的少年,往密林更深处掠去。
在援兵到来之前,他须得护住自己和这小崽子的性命。
山下的士兵和杀手见状,也不再恋战,迅速往山上赶来。
而此时的天空,乌云聚拢,闷雷滚滚,昏暗的犹如暗夜,显然是大雨将至的预兆。
夏日的雨,又一次不打招呼的过来了。
“卫侯受伤了?!”
穆允瞥见卫昭滴血的手臂,惊呼一声,急得要下来。
“不许乱动。”
这等时候,卫昭根本顾不上这点小伤,见被他挟在臂间的小崽子扑腾个不停,威胁似的敲了敲小崽子腰侧,几个飞纵,落在一处长满杂草的山洞前。
快下雨了,把小崽子藏在树上不太安全,而这处洞前草足有半人高,足够藏个人,卫昭拨开草丛,把穆允放了进去,警告道:“殿下乖乖呆在这里等臣回来,不许乱走。”
少年眼睛一红,急忙解下蒙面的衣料,替卫昭迅速包扎了下手臂,才乖乖点头。臂上伤重,雪色衣料很快被洇透,少年眼睛更红了。
“好了,臣无事,殿下一定记着臣的话,乖乖呆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卫昭语气稍缓,俊朗的面孔因失血过多而透着淡淡苍白,远处又有窸窣动静传来,容不得他在此处继续逗留。卫昭转身,拔腿欲走,谁料刚行两步,腰间猝不及防一麻,再难动弹。
卫昭回头,双目如刀,难以置信的盯着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的少年。一时间,无数个可怕念头在脑中闪过。
这个小崽子,竟然骗了他,骗了所有人!而且还暗算他!小崽子到底要干什么?!
卫昭凤目骤然一缩,欲用内力强行冲开穴道,少年轻声道:“没用的,卫侯解不开的。”
“殿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孤知道。”
少年慢慢抬头,朝他一笑,星眸里有水色弥漫:“今日一直是卫侯在保护孤,现在,该孤保护卫侯了。”
轰隆隆又一阵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自空中砸落。
少年似随着雷声颤了颤,很快恢复常色,咬了咬唇,不再说话,默默将卫昭移到草后的山洞里,便转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雨水冲刷着木叶,近百名黑衣杀手,黑色乌鸦一般,同时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将少年围在中央。
那道人立在包围圈之外的高地上,朝少年微微一笑:“殿下,好久不见。”
少年目如死澜,仿佛没有听到道人的这声寒暄,只缓缓抽出腰间软剑,白影一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瑰丽剑影。
一剑十人,封喉毙命。
众杀手面色一变:“鬼蜮剑?!你是宛夜!”
谛听杀手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等级越高,荣誉越高,名额越少,而低等级的杀手想要往上爬,晋升为高等级的杀手,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杀掉那个高等级的。
谛听宛夜,作为唯一一名习得鬼蜮剑的天才杀手,长期以来,一直稳居一级甲的位置,想要干掉他爬上那个位置的杀手数不胜数,可惜没有一个成功。
因而一听这少年竟是消失已久的宛夜,杀手们的眼睛里立刻燃起了兴奋的光芒,俨然饥饿到极致忽然撞见肥羊的饿狼。
道人目露悲悯,叹道:“殿下这又是何苦?”
“只要殿下乖乖顺了敬王爷,日后自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贫道也会精心为殿下调理旧疾。难道不比殿下日日苟延残喘屈居在旁人屋檐下好上千倍百倍?”
“殿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擅动那股内力,又能撑多久呢?”
穆允厌恶的一皱眉,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如练银芒刺破雨幕,发出一声清越鸣响。
近百高手,不过一息功夫,全部毙命。
暴雨还在继续,闷雷滚过,闪电映亮半边天空,发出嘎嘎声响。
少年双眸幽寒,乌发尽湿,慢慢将手中剑对准独立雨中的道人。血珠混着雨珠自剑尖滑落,与地面上雨水混做一股,渗进山石深处。
“殿下真的忍心杀了贫道?”
道人面上丝毫没有惧色,甚至还挂着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意。
“殿下难道忘了,你还有一样重要东西落在贫道这里了。”
道人保持微笑,尾指一勾,从怀中勾出半块用红线穿着的龙形玉佩,青色的玉面,在雨水冲刷下愈发莹润有泽。
少年面色大变,寒如积冰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然而只是这一错神的功夫,道人指间银线倏地飞出,缠住了少年手腕及脚腕。
少年挣扎,眸底再度泛起密密血丝,道人手指一动,立刻又有十数根银线飞出,打进了少年周身大穴,少年雪袍立刻被血色晕染。
“贫道早说过,殿下,永远都逃不出贫道手掌心的。”
道人以玩弄傀儡的耐性一点点折磨着被银线困住的少年,直到少年支撑不住,扑倒在地,他方走上前,单膝跪在少年身边,垂目微笑道:“殿下怎么就是不肯听话呢?”
“殿下就这么想要回这块玉佩?”
“殿下有没有想过,如果卫昭知道当年救他性命的孩子其实是一个手上沾满血腥的谛听杀手,以卫昭嫉恶如仇的性格,会如何看待殿下呢?”
“如果皇帝和满朝文武知道殿下的真正身份,又会如何对待殿下呢?他们,只怕恨不得将殿下千刀万剐,为那些死在谛听之手的忠良们报仇呢。”
“殿下,你在这世上,根本无路可走,无人可傍,除了贫道。”道人含笑盯着少年发红的双目,声音充满蛊惑的道:“这世上,只有贫道一人,是真心待殿下的……贫道……呃……”
心口蓦得划过一道凉意。
道人低头,难以置信的盯着插进他心口的银白软剑。
“你……不……配……”
少年从牙缝中挤出三字,冷冷一扯嘴角,将剑拔出。
道人砰然倒地。
耳边雷声渐远,雨水打得身上好像没有那么冷了,天空和树木也渐渐化作一片虚无,少年咳了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从那道人手中取回玉佩,紧紧,紧紧的攥在掌间。
雨下的更大了。
少年茫然四顾,努力睁大毫无焦距的眼睛,想找到回山洞的方向,想在彻底倒下前,再去看便宜师父一眼,哪怕一眼也行。那个在他孤苦无依的童年里,唯一闯进过他的生活,并给过他温暖和快乐记忆的人。
这样的雷雨天,没有便宜师父,他要如何撑下去啊。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惜,他实在太累了,一步也走不动了。
最后倒下去前,他似乎看到,雨幕中有一道高大俊美的银白身影朝他奔了过来。
少年嘴角一弯,心道,睡着了可真好,睡着了,就什么梦都有了。
第77章 真相
卫昭几乎冒着经脉爆裂的危险强行冲开了穴道。
因为那声响彻山间的清越剑啸。
他记得曾听人说过, 鬼蜮剑在达到人剑合一这样极精妙的境界时, 便会发出犹如龙吟的清越鸣啸。
鬼蜮剑……
卫昭心头巨震。
难怪, 以敬王的缜密心思,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他抛出的只是一个假诱饵, 可这些杀手非但没有撤退,反而更加凶猛的反扑。
原因只可能是,那个擅使鬼蜮剑的杀手,原本就隐藏在他们中间,只是他没有察觉而已。面对真正的诱饵, 敬王自然不舍得放弃。
但今日他布置在紫霞观内的人手, 全是从北疆带回的心腹将士,绝不可能有杀手藏在其中, 唯一的变数, 只有——
这个答案太过荒诞离谱, 即使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卫昭, 也一阵阵心悸, 不敢深想下去。
卫昭施展全部内力, 在雨中急速穿行,赶向剑吟声传来的方向。臂上的伤再次迸裂, 卫昭已无暇去管。然后, 卫昭就看到了横尸满地的数百谛听杀手和修罗一般立在雨中的雪袍少年。
少年剑上有血在淌,衣袍上却滴血未沾,如此精妙剑法,也只有神鬼莫测的鬼蜮剑能做到。下一刻, 少年慢慢将剑对准了立在包围圈外的那个道士,淳于傀,眼底又有他曾见过的诡异血丝冒出来。
卫昭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原来,原来真相竟是如此,令陛下如芒在背、夜夜不能安眠的谛听,令满朝文武惶恐不安闻之丧胆的谛听,曾如阴影一样笼罩着的整座皇城的谛听,其实一直都隐藏在宫中。
难怪小太子会慌称自己有血热之症,其实那根本不是血热之症,而是长期服食文殊兰而导致的血气冲逆之症。小太子频繁发作的怪病,恐怕也与此脱不了关系。
难怪,小太子体内会有那样一股诡异的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内力,难怪,小太子只是随手一抛,便能“好运气”的把箭投进二十丈外的壶口里。难怪,在众人都避之不及的情况下,小太子会主动跑来紫霞观帮忙,难怪,小太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敢去当那个危险的“假诱饵”,难怪,小太子会对谛听里的事那么清楚。
难怪,诸多皇子中,敬王偏偏对一个不受宠的前朝小太子格外不同,敬王早就知道小太子的真实身份吧。
线索其实早就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只因那个少年的身份实在太过尊贵太过特殊,所以从未有人怀疑过。
只是,备受武帝宠爱的小太子,怎么会是谛听的杀手?听说鬼蜮剑练成的过程,犹如练蛊一样,十分艰难痛苦,说脱十层皮都不为过,练残练废者更是数不胜数,一个娇娇弱弱、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怎么可能轻易练成?
小太子现在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也要杀了这些谛听杀手,杀了淳于傀,莫非是存了灭口的心思?还只是单纯的不想受敬王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