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三两下派去手上的灰尘,努了努嘴,“这臭猴子给我吃这么好干什么?”
茯苓作为一清二楚的旁观者,自然得说句公道话:“侯爷跟您一样,刀子嘴,豆腐心,您之前救了他,他自然不会对你做太过分的事情。”
“不会?!”安戈恍若听见天方夜谭,险些跳起来,“你是不知道他今儿差点拿剪刀把我——”
话说到一半,又觉得在一个女孩儿面前说这些不怎么合适,便生生住了口,话锋一转,补充道:
“哼,反正我是没看到他有什么善心。”
他今日被威胁的时候,茯苓和小旭都被挡在院门外,还没江仲远他们离得近,故而只听见隐隐传来的叫喊,并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何事。
“奴婢不知今日侯爷做了什么,但他还愿意让您继续住在这座寝院,继续吩咐厨房给您烹煮药膳,想来,是关切您的。”
安戈起身,遥遥瞥了眼砂锅里热气腾腾的膳食,鼻子一吸,发现并没有药苦味,反而不知道加了什么调料,嗅起来香香的。
姑且捡了这个便宜,不再说什么赌气的话。一面拿布绳绑了头发,一面饥肠辘辘地挪到桌边,对着一大桌菜口水直下三千尺。
“去叫小旭罢。”
他不喜欢一个人用饭,一双筷子吃不香也吃不饱,每每都要叫上茯苓和小旭,三人齐刷刷地围着圆桌。虽然这不合侯府的规矩,但他们的寝院平日不会有人来,三个人便喜滋滋地一块吃了。
茯苓见他有心情吃东西,便欢快地应了一声,去叫还在补衣裳的小旭。
饭桌上,某人捧着一大碗瘦肉山药羹,专挑里面的瘦肉丁来吃。待到瘦肉捞完了,他才咬着调羹沉思,如春闺少女发了愁,情愫万千。
小旭不会说话,一双眼睛却十分凌厉,瞧着安戈的样子,给茯苓递了个关切的眼色。
茯苓收回夹菜的动作,问:“主子,饭菜不合口味?”
安戈双臂展开贴到圆桌的边沿,下巴搁在桌面,脑袋晃来晃去,“你说,猴哥为什么不去告我啊?把我告上去,我解脱,他也解脱啊......”
茯苓心里感慨万千,心想您可终于看出来了,之前骂骂咧咧的是谁来着?
“所以侯爷现在这样,奴婢猜.......大约是想与您和解。或者是......等您静下来之后,一同解决。”
安戈听了这话,脸瞬间皱成了包子,“和解?你扯谎怎么也不扯一个靠点儿谱的?”
这时,小旭戳了戳茯苓的手肘,然后比划了几个复杂的手势,又是画圈又是拿左手包住右手的,安戈看着一头雾水,茯苓却读得津津乐道。
“小旭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茯苓收住话腔,跑去将雕了枫叶的窗户合上,坐回来又压低了声音,“可能,侯爷也怕您的身份被发现。”
“为什么?”
“您想啊,您到容国已经有半年了吧?若此刻侯爷去告发你,那他这长达半年的包庇之罪,要怎么算?即便他是今儿才发现您是男儿身,但这说出去有人信吗?所谓三夫成市虎,侯爷也是极爱面子的人啊。”
安戈摇头晃脑的动作猛地停住,下巴如同钉子钉到了里头。
茯苓见他半天没有反应,以为又说了什么让他不满的话,于是谨慎地唤了一声:
“主子?”
安戈维持着大趴的姿势愣了许久,觉着心里的某条路被疏通了般,豁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就说猴哥的反应不正常,原来是这一茬没想通!”
他猛地拍了一记桌子,腾然坐直。
茯苓赞许地看了眼小旭,“还是小旭聪敏,一下便指出关键所在。”
小旭害羞垂首,挠了挠头发,继续扒碗里的饭。
安戈兴奋之余,又想起茯苓之前的“和解”理论,认为其实不无道理,“你之前说的也对,猴哥现在跟咱们的一边儿的,只要我不被外人发现,他放心我也放心。”
他兀自满足了许久,又将眼光投向茯苓,问道:“那个......茯苓啊,你常年在王宫,知不知道这种联姻啊,有什么办法让我光明正大地回未国,不用偷偷摸摸的?就是,不为难猴哥,也不为难我的那种。”
茯苓想了想,道:“八川史上,迄今还没有联姻的先例,公主和侯爷这是古往今来的头一遭,也没说过可否‘离亲’。不过,若是你们二人都想离亲,并且上报大王,该是没有问题的。”
安戈将这文绉绉的说法捋了捋,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休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曦儿”小可爱的地雷~~~
第56章 休书(二)
安戈将这文绉绉的说法捋了捋, 揣测着问:“你的意思是......休书?”
茯苓赞许地点头, “对, 只要侯爷休了您,您也休了侯爷,您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 ‘如意公主’也不会落一个逃婚的骂名。”
这个方案,着实能解决当下之急。且方羿身为名誉八方的永定侯,在容国举足轻重, 离亲又是男女双方都字面上同意的决定,容王和未王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保不准,天底下庆幸之人还要多过惋惜之人,毕竟“安定之亲”成婚的那日, 容国女儿都哭成了孟姜女, 容国男儿都恨成了焦仲卿。若是这门亲事陡然告吹了,这些人断然成了迎风得意的杨柳叶,花枝乱颤。
安戈听后,打心眼儿认为这比他翻墙逃命可行多了,于是激动地狠狠赞美了茯苓一通,诸如“不慎落下凡间的仙子”“到人间来历劫的观世音”, 要不是接到小旭半警告半乞求的眼神, 他真要来一句“我娶媳妇一定要娶你这样的”。
茯苓被他夸得脸红,夹了一块血皮菜放入口中, 美滋滋地和着米饭咀嚼。
安戈仿佛被菩提祖师点化的孙行者,瞬间觉着身心通畅, 三两下便把碗里的山药羹吃完,又从大碗去盛。
“快吃快吃,吃饱了好去找猴哥要休书,嘿嘿嘿......”
深秋之际,已然没了百鸟争啼的盛景。最后一批雁阵去了南方,唯剩些许凄清。
晨间,四处悄然静默,只庭前鲜红如胭脂的枫树落下几片五掌叶来,添了几声窸窣的声响。
吱哑——
在红枫落下日出后的第十九片叶子之后,方羿推开了院门。今日他本要去上朝,奈何容王的身子抱恙,首领太监捏着嗓子一喊,百官便叩拜着退了回来。
于是,他也只能穿着不怎么喜欢的绯红色朝服,上了回府的马车。
然则推门的刹那,本来肃穆冷漠的庭院,却立着某个乐呵呵的欢脱人影。
“猴哥,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安戈穿着普通的男子常服,一身浅青色,干净利落,虽大不如平日身披贵妇盛装精致,却也正因为朴素,多了几分山水明净的清秀。
他正一本正经抡着大笤帚扫地,将红枫下的叶子拢到一处,看见那人进来了,便拖着笤帚屁颠颠跑过去。
方羿凝重的表情瞬间舒展了几分,“嗯。”
看了眼他眉眼间的欢欣无邪,以及他身后的那堆如胭脂赛热血的红叶,又问:“你怎的来了?”
老实说,他很意外。
昨日险些将这小夜叉的命根子剪了,虽说只是恫吓,并未真动手。但照常理来讲,这家伙该是吓得不敢出门,更不敢与他当面对峙才是。
不过想想,这小夜叉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一天几百个鬼点子,做出什么好似都不新奇。
若事事思维都与寻常人一般,那小夜叉便不是小夜叉了。
他一面问着话,一面抬脚进屋,安戈也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跨过门槛的那瞬间,安戈觉着笤帚上的灰尘太多,还特意将它留在了围墙根。
“我这不是来给你打扫打扫院子嘛,你一向爱干净,回来瞧着满院子的落叶,这不败心情么?”
“打扫有下人。”
“那我收拾过后,不是就少了一样事儿了嘛?”
方羿褪下绯红色的官袍,正准备挂上衣架,却有双手抢了先。
“哎哟我来我来!”
安戈一骨碌跑过去,接过沉甸甸的外袍,殷勤地笑:“这种事怎么能你亲自做呢,我来就可以。”
方羿眉梢一挑——无事献殷勤么......他倒要看看这人要做什么。
他将中衣一并褪去,取出常穿的墨黑衣袍——
某人忙立即挽起袖子,一面踮脚一面摊开宽大的衣裳,“我来我来!”
他嗓子有些干,伸手触了触圆桌上的茶壶,凉的——
某人忙拎着青花瓷的水壶往厨房跑,“我来我来!”
他闲得发慌,便去书房练字——
某人忙打了水进门,将墨块磨上砚台,“我来我来!”
时至晌午,这股吊诡的热头还没减退,方羿瞥了眼他额角的汗,明白这汗是为自己流的,心中舒缓,愉悦了不少。
于是慵懒地放下毛笔,若无其事地问:“说罢,想要什么。”
金口一开,安戈立马花枝乱颤地跑过去,一面按肩一面道:
“嘿嘿,咱猴哥有一说一,性子就是爽快!”他讪笑了好半晌,又说了一大堆谄媚的马屁话。
方羿一如既往地冷静,道:“我还没决定要答允,你先提出来看看,可行性另论。”
安戈嘿嘿嘿了半天,终于搓着手挪到了正题:
“就,那什么休书......你给我一封呗?”
方羿的眉毛一抽,培养了一上午的好心情陡然崩塌。眸间骤冷,道:
“昨日本侯的剪刀没见血,看样子,你倒是想接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在被剪的边缘疯狂试探!
(谢谢“粉红酒。”、“小曦儿”小可爱的地雷~~~)
第57章 贴身小厮(一)
“昨日本侯的剪刀没见血, 看样子, 你倒是想接着来?”
安戈下意识两腿一并, 攥紧自家的裤腰绳,“什么见血不见血?我今儿没瞎闹,你不能不讲理!”
方羿斜视他一眼, “你也承认昨日是在瞎闹?”
安戈的眼皮子突突地跳,胡乱找了个借口:“那不是我躺得太久了,要起来活动活活动么......”
他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见方羿没有发火,便又像之前那样傻乎乎地笑,并且贤惠无比地去给他揉腿,打着商量的语气道:
“猴哥啊, 你看我这之前好歹也救过你(虽然是怕自己守寡), 差点还丢了小命,咱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商量一下,怎么解决嘛?”
方羿瞥了眼腿上生疏的手法:“你想怎么商量?”
安戈洋洋洒洒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你看哈,虽然我跟安如意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但是她早就跟情郎私奔去了,你要我换回来, 我也找不到人了对不对?所以, 为了不被外人发现,给你惹一身的麻烦, 我迟早也是要走的,对不对?但是我知道, 如果我突然不见了,你这边也不好交代对不对?所以,我想跑掉,你想有交代,咱们其实是一条船上的人,对不对?”
“所以?”
“所以,咱们互相给对方写一封休书,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离亲书’,上报给大王,名正言顺地离亲,这样对大家都好吖,对不对?”
他双手合起来放到腮边,眼睛一闪一闪,无比期待地望着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的人。看似乖巧又懂事。
当然......也只是看似了。
在某人内心,此时此刻已然翻江倒海。
这猴子在想什么?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敲桌子的动作很帅但也不用一直凹着吧?
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适当地小闹一下,表明自己比金石还坚定的决心之时,眼前的人终于开了口。
“可以。”
没有讽刺,没有迟疑,一如快刀神剑干脆利落。
这始料未及的神来之笔,一时间让安戈以为是做梦。照往常的经历来看,方羿即便是要答应,也会端着架子说几句嘲讽他的话,直到让他下不来台,才不情不愿地点头。
然则,他并没说其他的什么,直接这样答应了?
这委实让安戈的愧疚感腾然而生,他从前在未国,说是为了偷夜光杯,实则多多少少也对安如意存了点儿同情,才答应她跑这么远。
谁知到了这里,发现安如意痴情归痴情,却用情不专。先有劫亲的司徒剑,后有伤怀的封若书。滥情之人得了逍遥天地,徒徒害了这些伤心人。
这些没有婚约的暂且作罢,方羿却是实实在在的明媒正娶。婚书讲的是一个承诺,笔起章落,便是一段月老树上的姻缘。方羿从头至尾等在姻缘的这头,却只等来他的戏弄。
不过庆幸的是,方羿并不是一个多情之人,若他对自己动了情,现下要分开,还得断情丝,斩情结,惹出许多千万般不舍的儿女情长。那他安戈可真与那四处留情,害人不浅的安如意相差无几了。
“那什么,猴哥,你这是......真答应了?”
安戈的语气很不确定,只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探出点什么。
方羿的表情仍旧不显山露水,垂眸,道:
“自然是真的。”
安戈瞧他眼神笃定,委实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才心口一松,笑着露出俏皮的虎牙:
“我就知道,咱猴哥虽然话不多,但从没有一个字是废话!”
他接着狗腿地跑去磨墨,并且取出一张裁好的质地很不错的宣纸,为待会儿的休书做准备。